隆庆三年四月初八,右相柳清涯被抄家。新君上位,改当年年号为弘威三十一年,以示续接前朝之意。
星河斗转,世情烂柯。
柳伊伊突然没了自由,从此人生处境一路向下。
在那些苦熬的日子里,能够让她撑下来的,不过心中心心念念的两件事。
其一,打听父亲的消息。其二,寻找无故失踪的拓北侯——沈离恙。
柳伊伊喜欢沈离恙。
大楚nv子思慕沈将军是一如落花流水一般自然的事。论容貌,沈离恙清秀却不nv相,气质锋利却眼含水光,身量汀兰玉树,行止间风姿卓然,举手投足有贵气,端的上是一世间好儿郎。论能力论才学,行军打仗、兵法推演无人能出其右,十八般武器样样jg通,武功当世都张贴在外榜供学子观赏。”
沈离恙看了看柳伊伊写的字,因为抄了太多遍,脑袋昏沉,这时纸上已是龙飞凤舞,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你被先生选的那文章怕不是《我的丞相父亲》吧”
个人的努力被否定,柳伊伊抖了三抖:“家父风光霁月,从不徇私。不像乃父,托人提点,百计钻营,投机取巧,营私舞弊,假公济私,卑鄙小人!”
一溜烟报完菜名,展示了下才学,柳伊伊觉得很满意。
沈离恙的笑容收敛了起来。
沈离恙ai笑。但安静的时候总让人以为他有什麽心事,从目光偶尔能看出落寞深沉来。柳伊伊後来常偷偷的高兴,因为别人只看见了沈离恙平常的一面,只有自己才知道这不一样的,哪怕是t0ukui到的。
话音出口,太过狠厉,柳伊伊有些瑟瑟,语气软了半截:“怎麽,只许你编排我,你自己就说不得。”
沈离恙苦笑:“我只是怕你坐的久了,逗你说说话,怎麽脾气这麽大。”
柳伊伊有些难过:“怎麽就不信我呢”
沈离恙剪了剪灯芯,“随口聊聊,你总是很认真。”
“那是因为我想守护天下,这对我很重要。”
说大话是会被人嘲笑的,尤其是心里有大志向。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很浅薄的,最忌交浅言深。柳伊伊想,可是她今天和沈离恙说了很多心里话。可能是母亲故去,父亲不再娶妻,自己一个孩子实在是太寂寞了。
许多nv儿家有许多怕的东西,怕黑、怕虫子、怕有鬼。
可是柳伊伊想,怕也没有办法。
柳相太忙了,少有在家的时候。柳伊伊害怕的时候总是在桌子底下铺上小被子,然後躲在里面睡觉。後来长大一些就望着月亮,或者描字看书困了趴在桌上睡着。
现在,柳伊伊觉得自己小腹暖暖的,像喝了一碗甜汤。
那些日子柳伊伊总是一夜好梦。
“天命之谓x,率x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笃——笃——笃——
先生手捧书卷,指节三下敲击在课桌上。
“玉卿,你来背下句。”
淅淅沥沥的雨下在屋檐外,起了一层蒙蒙雾气。房檐支出流成了小瀑布,燕子在屋檐下扑棱着躲雨。
一位少年抬头,他身着蓝seg0ng服,头上缎带光泽轻柔,腰间坠着白玉环佩、五彩香囊。面容沉静,气质就像研一砚墨,慢慢温吞化开。
那少年将笔搁置在笔架上,理了理衫袍起立:“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好,做何解?如明。”,又敲了下个人的课桌。
“意思是为人需遵循天道,教养自身,在无人看查的时候也要克己复礼,不可只在人前守规矩。”
先生摇了摇头,有些不满意:“再做何解?繁书。”
一个少年激灵站起:“如明已经答的很好,学生,学生不明”
先生抬手让他坐下,摇了摇头提示,“与朝政如何?”,环顾一圈发现有个人在打瞌睡,“伊伊!”
柳伊伊慌张站起,只听见朝政二字,随手翻了两页,信口胡诌:“为臣子的要尽心尽力辅佐君王。君王不察时,需上书直言,需与民为善,需”
先生挥手让柳伊伊坐下开口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为天道,君王受命乃天。做臣子的无论如何都要忠心耿耿,这是做臣子的道,你们将来都是要为官的,需谨记在心。”
柳伊伊默默吐槽:“那麽就算君王无德,我们臣子也要守节吗?”
先生皱眉:“君王无德自会有天道惩罚,怎麽你做臣子的难道还想za0f吗?”
柳伊伊顶嘴:“可是不识形式,贸然愚忠,只会涂炭生灵。”
先生胡子气的飞起:“大逆不道!君王自遵循天道,臣子自守臣子的道,有此想法,岂非乱臣贼子!”
“当年武侯先师不信命数,强改国运,逆天而行,结果如何了?狂妄小儿,不识天高地厚。诸生罚抄文章十遍!”
一片响起的哀嚎,还未扩大,就被先生瞪了回去,就像幼鸟被掐了脖。
等先生走後,刚开始大家还在奋力抄写,逐渐有人坐不住,悄悄说起了小话。
一人说:“你和那老古董辩白什麽,随他说去,平常他的歪理就可多了。”
一人说:“对对对,脾气还大,怪不得这麽多年都升不了官。”
又一人说:“伊伊——这几遍我就替你抄了,你让我去你家去呗——”
一人扔了个毛笔杆砸过去:“诶,你边儿去。”
“伊伊,好不好嘛——”,见柳伊伊不理他,忍不得开起玩笑:“怎麽,你在家里金屋藏娇了?”
柳伊伊刚想否定,不知道怎麽就想起了沈离恙的那张脸。
那人见柳伊伊沉默:“还真有啊!”
“你闭嘴,快抄吧。”
孟玉卿一直观察着这边的对话,见柳伊伊的神se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孟玉卿的爹是御史,御史司监察之职。每天的具t工作就是盯着别人的错处,然後奋笔疾书,说白了就是兼职打小报告的。
童言总是无忌,刚上学g0ng的,诙谐幽默,针砭时弊。它在学子间流传甚广,一时人手一本。其中多数文章原作者已不可考。
学g0ng大门前的放榜处在无榜可放时,多数时候会张贴学子文章。
在有段时间内,关於这本文集的点评一时无两。渐渐有两位学子各领一派拥簇,但他们却意见相左,故而争锋相对。
可一开始只是两人相争,不知为何愈演愈烈,竟成两派党争。圣上震怒,下令彻查,官场震动。史称《学g0ng文集》案。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窗外的爬山虎上,一段出格的树枝支进了窗棂。
一位身着浅蓝宽袍的少年在认真的g勒一副水墨画,远远看去,似是一副人像。门突然被推开,他慌忙把书堆在上面盖上。
“玉卿啊,最近为父不曾考察你的功课,近来课业如何啊?”
“父亲。”孟玉卿微微倾身行了个礼,“一如往常。”
孟御史对於生的这个儿子很是发愁,原因在於他的x格,在家里都很少开口。既不像自己,也不像他娘,也不知道这孩子随谁。
孟御史有打着哈哈:“听说那柳大人的nv儿和你是同窗啊,我觉着这nv娃很不错,你自己也要多注意注意,给我们孟家找个好媳妇啊。做了柳相的nv婿,以後还不愁官运亨通吗?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儿子没什麽表情,孟御史也收敛了笑。
“这事你要留意,这为官之道,父亲都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你了。你要用心!”
孟玉卿眼神闪动,低头默了默,“孩儿谨记在心。”
待孟御史走後,孟玉卿赶忙把书堆挪开。
但是因为刚刚墨蹟未乾,g勒好的线条有些被晕染了一片,少年盯着画作沉默着,後背微微颤抖好像在隐忍着什麽。
两只麻雀跳上枝头,相互追逐了一会儿,跳到木桌上,看见什麽都很新奇,就要去啄那纸张。
孟玉卿抬手扶过麻雀将画拿起,细细撕碎,从桌下又重新拿上一张,提笔开始慢慢描绘
“人之别与禽兽,乃因其知礼——故而人不可以不守礼。次月祭祀,将摆坛於泗yan山,所行规矩——望诸生复习。”
先生讲话摇头晃脑,每句结尾都拉长了音调,抑扬顿挫的像在唱歌。
“好了,下课下课,耶!”
先生晃了晃头,慢慢开口,“诸生——稍安勿躁,吾有要事传达——”,接着开口,“人生既短,哀吾生之须臾——莫以韶华辜负,今时清早吾见花落有感”,接着又是一顿长篇大论。
学童们面面相觑,一人开口道:“老师,我肚子疼,想如厕!”,先生瞥了他一眼,终於停止了长篇大论。
先生咳嗽一声开口,“少时有新生将至——”,说完合上书册出门,传来逐渐消逝的声音,“此乃因缘际会——望卿珍重此缘——”
“有人打起来了!有人打起来了!”
“什麽!有热闹看?”
“哪儿哪儿哪儿,哪儿啊?”
一位学童眉飞se舞的在长廊里叫嚷,有一处聚成了人堆,路过的无不凑过去听热闹。
只听有一人讲:“情报情报!他爹是汾河刑部主事!”
有一人接:“区区汾河小官也能上国子监?”
一人道:“哎哎,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他爹原来也是京师官员,说不得在这认识谁呢!”
另一人道:“没听说过呀,消息可靠吗?”
这人突然骄傲,“我爹可在户部任职!听说他爹原在京师刑部,那可是个肥差!不知道犯了何事被调任,按说降职最多年就能回转,这十几年沉沦,说明这惹的一定是大官司!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要不是我爹在户部任职,一般人还打听不出来呢!”
众人了然的哦了一声。又开始议论。
“十几年了,就算当年是再大的官,谁还认他!”
“好好好,令堂还能看些什麽,我想查查”
“那这人到底惹不惹的啊?”
“再看看形式。”
“好!再看看!”
柳伊伊没理这聚处,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慌,下课後就直奔校场,远远的看见一个白衣执剑的挺拔影子
兵刃筝然碰撞的声音响彻在空旷的校场上,清朗的天幕下,没有一片云,是个天气晴好的日子。
校场周围聚了几堆人,有一堆人数最多的已经搬一方木桌放在那里,木桌上用炭笔划了条线,两侧压了许多银钱、玉佩、短刀一类的东西。
一位学生坐在椅子上,拿着本册子奋笔疾书。
另一位一边维持秩序一边高声道:
“姚猛赢,一两银!”
“姚猛赢,三两银!”
“姚猛赢,四文钱”
一位面庞baeng的少年嚣张走来,虽然他也穿的是学g0ng制服,但身上的绑带都镶着金边,金光闪闪,一看就很贵,他一把把四文钱打落在地:“我说,赌这麽少,别来丢脸占地方,拿走拿走。”,又得意的伸出五根手指,“我赌——五两金!”
话音落地一下将气氛炒热,原来还在观望的人群纷纷压上自己能压的东西。
“一根玉钗,赌姚猛他们赢。”
“一习徽砚,赌新来的赢。”
“一个书童——赌小白脸输。”
“诶,怎麽还能压人呢?”
“你管我?”
“兄台,你那书童好看吗”
虽然在这纷乱的议论声中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但柳伊伊不知道为何心里总觉着有很大的可能就是那个人。
等她终於挤过人群,还未将因刚刚极速奔跑而淩乱的气息喘匀,就感到脸上有劲风袭来,连忙跟着人群一齐躲开。
一个身量健壮的少年砰一下砸在了地上,扬起了非常大的灰尘。
在这飞沙走石中,柳伊伊终於看清场上几人。身穿白衣的果然是沈离恙,他面se冷峻,神情严肃认真,是她没见过的模样。
“诶诶诶,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不能改压!”,人群中又有声音传来。
场上刀光剑影的,刀剑无眼,万一受伤了
柳伊伊想起自己熬了很久的中药,被熏得头昏脑胀,突然觉得十分头疼。
不管发生什麽,爹爹都嘱咐自己应该照顾他。
学g0ng这帮人打听八卦和传播八卦的能力十分强劲。可以想像如果自己贸然跑到场上,很快就会传什麽的都有。
b如什麽情根深种,b如什麽同居,传到最後很有可能传成已经结婚的夫妻。
柳伊伊决定暂时装作不认识沈离恙。
柳伊伊还在心里慌乱的时候,一扭头就看见了孟玉卿。
“啊哈哈哈,玉卿兄。”
柳伊伊看到这位,突然灵光一闪,这君的特长不就是打小报告吗。正好在此地有用武之地了。
於是赶忙拉着人家的袖子,急到:“玉卿兄,你看,我觉得你平常最公正严明了。”
孟玉卿安静的看了看柳伊伊拉着自己袖口的手,面se一如往常的沉静。
虽然孟玉卿一言未发,但是柳伊伊觉得他的目光十分烫手,赶忙将手一缩。柳伊伊握拳在嘴边轻咳了下,不知道为何,每次看到这场脸总是内心紧张。
“同学们在学g0ng内打架多伤和气啊,你看你要不要去叫师长来。”
孟玉卿上下扫了柳伊伊一眼,刚要开口,这时场上突然有声音传来。
“我以为京师中人,享天下资物供养,自当以心怀天下为己任,没想到却是特权横行。”
又将一人打退道:“京师若是都仗势欺人、欺淩弱小,那麽这规矩我看也要改一改了!”
柳伊伊听到这话头发突然炸起,她想,沈离恙从地方上来,还不懂这中央学g0ng的生态环境有多麽的恶劣,简直是官场环境的缩小版。像他这样赤诚的人到了这里,一定会被w染的。
学g0ng多年来都没有出过这麽强势且风光霁月的人了,虽然大家都总是嘴上说的好听,但是涉及到实际c作的时候,书本上的内容没一个人信的。
所以每当地方上的考生真心的相信这些,并且有些运气好的排除一切考上京师官员,但却发现是这样的环境,好像坚持书中事理的自己成为了唯一一个格格不入的疯子,都会瞬间道心破碎的。
每年都能见到几位眼神清亮、满怀希望的少年踏入官场,到最後眼神却逐渐暗淡。
後来这就成了一项学g0ng中人经常用来打赌的恶趣味。
赌新来的新人眼神要过多久就会变得si气沉沉。
柳伊伊想到这些有些心痛,她还是不想见到这样漂亮的少年变得心如si灰。
柳伊伊的手突然被抓住,把她惊了一跳,她看向抓她手的人,孟玉卿。
“玉卿兄”,她刚想连忙认错,虽然还没想到自己为什麽错了,人群就突然传来哀嚎。
“哇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老子发财了!”,一位少年兴奋的绕着校场跑圈,动作如同一个猿猴。
柳伊伊这才发现场上已经尘埃落定,只见姚猛捂着x口倒在地上,沈离恙剑尖指地,姿势十分潇洒。
柳伊伊不敢与沈离恙相认,只与其他同学一起默默鼓掌。
“诶!伊伊!”
柳伊伊还在四处观察的时候,突然不知为何传来这麽一声叫喊,沈离恙就这麽朝着柳伊伊走了过来。
柳伊伊想假装没看见,把手从孟玉卿手里ch0u了出来,躲在人群後慢慢溜走,没想到传来了沈离恙提高音量的声音。
“诶,伊伊妹妹你怎麽不理我。”
落荒而逃的柳伊伊就听见身後传来了众人异口同声的:“伊伊妹妹?!!!!”
柳伊伊心一梗,想这下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