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着,急躁的催促办公室里的两人中断对话,虽然医生木下佑雄对于半夜里到住院部办手续的年轻的病患感到好奇,出于隐私的问题没有直接询问。
凉也拿起手机,不出意外是棱雪通打过来的电话,道歉之后他走到了外面。
“凉也——”尖锐的声音传来,是棱雪枝子气急败坏的声音:“是你拐走了冷,你这个混蛋,冷在哪里?!”
“我不知道。”凉也没有发现嘴角慢慢扬起的弧度,棱雪通从妻子那里拿走手机,沉稳的说:“凉也,你在哪里,现在还安全吗?”
“嗯,我很安全,在回禅城的车上了。”凉也眼睛也不眨的说:“姐姐不在家吗,是不是该问一下安德瓦先生?”
“那里当然也拜托了,不过,你招呼也不打一声的离开家里,现在又回了禅城。”棱雪通声音里有着莫名的焦躁:“好了,我来说,凉也,冷没有和你联络么?”
“我们才认识半个月。”凉也无辜的说:“上次姐姐不也离家出走了吗,也许又去朋友家了。”
棱雪通死心了,似乎知道从凉也这里没有结果,匆匆挂断了电话。凉也看着手机黯淡下去的屏幕,嘲讽的笑了。
“……正如之前所说,监护人的签字至关重要。棱雪君还在十六岁吧,按照医院的规定,应该是由鱼、汉堡肉、西蓝花,还有一份大的,用包袱皮包好了。
“妈妈,今天爸爸送我去学校!”
凉也微笑了一下,把便当递给了安德瓦:“路上小心。”
送灯矢到了学校不久,安德瓦回到了事务所。一整天他都没有出去,直到傍晚匆匆忙忙要离开的时候,织田不由好奇的问了一句:“哪里有临时工作?”
“不,学校到点了。”安德瓦说:“我要回去了,其他事就麻烦你了。”
去学校的路上异常不顺利,因为堵车安德瓦频繁看着手表,一向在琐事缺乏耐心的他看着前面的茫茫车流进退不得,不过到了学校之后很快就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到了灯矢。
回到家里,凉也站在门口等待着,不去学校接孩子的他一样很担心,直到看见那两个人回来才松了口气。空缺了半年之后,安德瓦又开始日常训练,不久就到了晚饭时间,灯矢吃的比从前更多,心情也比之前更加开朗了。
凉也哄了夏雄一会儿,这个孩子是三个孩子里最好带的,晚上不会夜醒,睡饱了不吵不闹,吃东西也很乖,谁抱他都高高兴兴的笑,安德瓦接过来抱了一会儿,舒了口气,夏雄不仅没觉得这个新姿势哪里不舒服,还笑着想去抓安德瓦的头发。
一旦觉醒了个性,安德瓦指定的计划也有了新的进展。一年之中,他对灯矢的能力越发有了信心,唯独一个问题绕不过去,那就是训练时的灼伤。要使用火焰就必须对自己的火焰有所抗性,但是随着训练提升能力,灯矢身上开始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灼伤。
凉也是最早发现这个问题的,他一度以为这是训练之中不可避免的一环,但是安德瓦随后找到了医生咨询,医生在他们面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实话——灯矢的能力毫无疑问是火焰,但他的体质更倾向于凉也的冰的性质。
凉也立刻转过头去,生怕安德瓦说出什么话来,他提起来十二分的警惕,医生无奈的说还是请你们放弃吧,安德瓦神色一下子就变得沉重颓丧。
但这却使凉也忽然安心下来。
他捂住了眼睛,站在走廊上,安德瓦去另一个区域拿了烧伤的药回来,不加怀疑的抱住了他,凉也放下手,低声说:“灯矢怎么办?”
安德瓦摇了摇头,道:“不能再勉强了,他撑不住的。”
凉也放下了手,眼睛通红,里面都是血丝。他看着安德瓦,不由问了下去:“那你呢,你的目标呢?你不是说他……”
“他是我儿子。”安德瓦嘶哑的说:“我知道什么对他好。”
在回去的路上,凉也靠在车窗上,安德瓦开车。他们一路上没说话,安德瓦不知道凉也是不是在考虑如何拒绝再生下一个儿子,这一年多的平静和安宁让他打心底里不想再回到过去的状态,如果凉也提出来,安德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狠下心拒绝。
无论是冬美还是夏雄都没有那样的资质。
灯矢从学校里回来就和弟弟妹妹一起,他们回家的时候已经睡着了。安德瓦特意去房间里看了看他,除了巨大的失落,那些斑驳的伤痕让他心脏烧起火焰,一阵阵灼烧的痛楚。他小心的拧开了从医院带回来的药膏,抹在灯矢手臂上的伤上,凉也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有很长的时间里,凉也深深地感觉到了自己深深被孩子所需要,这种归属和维系存在于每一天醒来时,每一次当他茫然不知所措之时,在孩子们玩耍和对他露出笑容之时。感情是异常脆弱的东西,一半由当事人的幻觉支撑,流动于其中的是情绪,支撑着外皮的是习惯和过去。
但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每一次意外和挫折都是崭新的,是从未遇到过,天塌地陷一样的惶恐和可怕。在安德瓦尽力委婉的把这个消息告诉灯矢,明确的告诉他以后不可以随意使用能力之后,灯矢露出了惊愕不已的表情。
“不——我不要!”
“为什么啊!为什么——”
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安德瓦好像呆住了一样,同样说不出话来的还有凉也,灯矢结结巴巴的表达着自己的愤怒和意思,当一切结束之时,他才如梦初醒的蹲了下去握住儿子幼嫩的肩膀:“灯矢,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个性,也不是只有英雄一种活法的,去看看别的吧,去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
“我不要——”
如果说他不明白,一定是自欺欺人,被擅自定下了人生道路,付出了许多辛苦和疼痛,一转眼又被父母说着什么“以后不需要努力”这样那样的话,擅自决定了不能再走从前的道路。
年幼的孩子会觉得痛苦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的抗拒远远超过了凉也可以安抚的范围,而且时间也不能奏效,在闲暇之余,凉也试着联系远在英国的冷,灯矢的情况让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算冷无法提供什么有效的建议,他也希望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吐露心中沉重的石头。
“休息的时候带他出去走走吧。让他看到外面的不同的世界,给他一点时间接受……”
棱雪冷的建议十分温柔,凉也恍惚了一会儿,透过屏幕,有温柔的情绪慢慢渗透过来。但是,凉也下意识的就明白了,他的孩子比别人想象之外还要更加倔强、更加固执,并且,比起他这个“母亲”,渴望的是身为父亲的另一人的关注。
“凉也。”棱雪冷的手贴在了屏幕上:“比起这些,我更担心……”
凉也抿紧了唇。
毕竟对方一定会继续追逐欧尔迈特,这件事本来应该十分重要,凉也却一点也没有想起来过,就算棱雪冷提醒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切实的感觉。
“不要紧……”
为了证明什么,凉也想了片刻,将上一次在医院的对话说了出来。因为对面是冷,他才能说出口。
“我很担心他会强迫灯矢继续修行,”凉也说:“他对那个目标的执念让我很害怕,就算他说灯矢要继续修行,我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拦不住他,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
“但是,他说灯矢撑不住的。”
冷的表情好像凝固了一样,许久,她低下了头,难过的抬手捂住了嘴。
“凉也,你是不是……”她艰难的说:“喜欢过安德瓦?”
这句话就像冬天寒冷的风拂过白色的窗帘,外面的风雪撞在玻璃上,在胸腔里空洞的回响。
大概在三个月后,凉也又有了反胃和呕吐,在医院检查时,还没有等到结果出来,他就隐隐有了确定的感觉。
因为生过三个孩子了。
第四个孩子,还没有出生就有了某种使命的孩子,在身体里孕育的同时,灯矢好像放弃了一样消沉起来。一开始偶尔还会发现身上的疤痕,在安德瓦几次发现而大怒之后,灯矢也放弃了一样沉寂的上学、回家,和弟弟妹妹一起玩耍。
这样就好了。
凉也站在厨房的水池前面,习惯性的安抚肚子里突然而来的动静,他忽然急喘,像是深海里沉下去的人竭尽全力往上游,平日里见惯的景色让他一阵阵反胃,还没来得及去浴室就吐出了灼热的酸水。
泪水无法控制的涌了出来。颤抖的腿,颤抖的手臂。像是被什么东西伸进喉咙探入食管,在胃袋里掏挖。
声音扭曲成破碎的白色碎片,光线嗡嗡嗡嗡绕着身边旋转,无论如何捂住嘴也在不断用出来的苦涩和绝望,连这绝望是什么样的构造和形状也看不清楚——那是被时间钝化为“平常”和“普通”一样沉重凝固的东西,无论从何处往外走,碰到的一定是一样坚固强硬的墙壁。
像是走到一半才意识到这条路无法回头一样,连突然惊醒的这一刻也不合时宜。
凉也走出厨房,走过长长的走廊,在庭院里停了下来。听到不远处灯矢和夏雄说话的声音,灯矢正在带着夏雄走路,这种事情他现在也无法做到了。
远远地看着那三个孩子在一起,凉也心口的烦闷渐渐消散了一些,与此同时,那个孩子轻轻地在他身体里踢了一下。一时间的痛苦好像是噩梦,现在的情绪又像是清醒,凉也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安德瓦的事业蒸蒸日上,这一年他依然只有很少的时间留在家里。但是过年是一个例外,就算是事务所也要考虑到一年来的辛苦,不太情愿的宣布了放假之后,安德瓦回到家里没多久,就迎来了第四个孩子的出生。
对灯矢来说,当父母抱着头发稀疏、软绵绵的弟弟出现时,他的瞳孔紧缩,胸膛蒸腾着怒气和恐惧,那个有着暗红色和白色各一半发色的婴儿,是他即将被抛弃的证明。
他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愤怒的逃走了。
安德瓦沉重的看着玄关,从哪里离开的灯矢,那激烈的愤怒、偏激的情绪,仿佛镜子一样让他看见了自己。
“你不打算做什么吗?”
凉也抱着最小的孩子,隐忍的语气,尽力温和的说着,但在安德瓦听起来这句话比任何言语更加刺耳。
他回头瞪了一眼,凉也茫然的看着他,后知后觉的垂下了头。
带孩子始终是件繁琐而忙碌的事,凉也从忙碌里逃避了急需思考的一部分,就算知道灯矢的心情变得和从前不同,那孩子面临着剧烈的落差,这一刻他也无法抚慰灯矢的心情。
父母和孩子紧密联结,又会在某一刻意识到人和人的不同,彼此无法触及对方深处的某些情绪——作为父母的立场,凉也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断裂感,无能为力的软弱和心虚,也是在他最疼爱的孩子身上。
他根本无法对灯矢的失落进行什么弥补,那孩子渴望的是来自另一个人的重视。但安德瓦却始终忙于工作,并且比以往更加期待起他们最小的孩子。
如果这个孩子也不行呢?
凉也下意识的感到了一阵寒意。
“你是否曾经喜欢过他?”
棱雪冷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凉也本该承认,或是否认。但他犹豫了,当他在预约了心理医生之后,听到医生中途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凉也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
爱情理应是一个家庭成立的基础,至少在他很久以前是这样以为的。如果连基础的东西也没有,就会像他现在这样,渐渐枯竭,感情从看不见的空隙里流失,明明对方什么错也没有犯的回来,也会让他打心里就烦躁冷漠起来。
“你们之间,有进行日常的沟通么?”
凉也沉默了一会儿,这番对答让他越来越窒息。
“有。”
他撒了谎。
在医生的建议下他开了一些药,回家之后仔细的看过了说明书,和网上查到的资料核实有没有成瘾性和不可言说的副作用。
找到了一份工作,为此需要把孩子交给仆人照顾。但是安德瓦什么也没反驳的同意了,为了去上班凉也剪掉了头发,上班地点就在附近,虽然工资不高,但是需要的时候可以请假,下午接灯矢回来也很方便。
去上班的第一天凉也紧张了很久,但是同事们都不难相处,在发现他可以随时冰镇饮料的时候明显对他更友好了。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月。在凉也上班的地方,棱雪枝子站在了玻璃门外,紧张而防备的等着他。
“听说你去工作的时候,我很惊讶,不过,这也是好兆头吧。”
搅动咖啡的勺子停了下来,凉也静静抬起头,目光里难以分辨什么情绪。棱雪通穿着医院里发下来的病服,精神还是很好,碍于医嘱只能在医院的餐厅里点了杯水,透明的玻璃杯里晃动涟漪,一阵阵惊讶之后,凉也转移目光,望着窗外。
“也许吧。”他淡淡的说
棱雪通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花园里紧张地抓着包的棱雪枝子,棱雪枝子背对着他们,似乎在看着远处长椅上的病人。
“我一直爱着你的母亲,她也依赖着我,医生找到她的时候一定吓坏她了吧,万一……我先离开一步,留下她一个人该怎么办才好,她一定会躲起来一个人在什么地方害怕的发抖吧。”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凉也冷漠的说。
“凉也,你会原谅我么?”棱雪通以柔缓的语气循循善诱:“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欠你一声对不起……”
凉也升起一股把咖啡泼出去的冲动,他沉默的压制了这暴戾的想法,棱雪通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过了话题:“对了,新工作怎么样?听说便利店更加繁忙,不过,能有一个新的方向对你也是好事……你也厌烦了吧。”
凉也刚刚站起来,听到这句话,垂下目光去看着他。
“我想过,作为我们的孩子多少也该遗传到什么,总不会一直是个乖乖听话的好孩子。”棱雪通依然看着外面的妻子,不急不缓的说:“凉也,会感到厌倦也没什么,人都是自私的——把自己的渴求和痛苦放在别人面前的才是人类,那个别人,有时候也包括了孩子和父母。”
“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抛弃我是不得已,你们做的这一切从来没后悔过,现在还要拿出来一再强调吗?”
“如果你想这样理解的话,现在离开家,找一份工作逃避的你,也在踏上我们的后路。”棱雪通不紧不慢的说:“但你连承认自己不堪重负的勇气都没有。不要急着否认自私,你才刚刚品味它的甘美之处,至少你得以喘息,不是吗?”
路过红灯的时候,凉也低下头,抵在方向盘上。
耳环轻轻地勾住了头发,扯下来的时候痛楚也带着快乐,甘甜的痛苦,像是昏迷不醒的人在电击的刺激下反射性弹跳。
停好了车,穿过回廊的时候,冬美很快就跑了出来,喊着妈妈抱住了他,靠在他膝盖上,凉也蹲了下来,抱住了女儿。阳光虚幻的照在了庭院里,在走廊外,在灌木丛上,他像是木偶一样站了起来,亦步亦趋的女儿就在身边,欢快的抓住他的手跟在身后。
摇篮里的焦冻在哭泣着。
离灯矢回来还有一段时间,要准备晚饭才行。
“你去见了他吗?”
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凉也忽然醒过来了一样,甚至没有看旁边的安德瓦:“以后不会再去了。”
安德瓦愣了一下,又沉默下去,反而是灯矢追问着是什么人。
晚上洗好了碗筷,打扫了之后,凉也站在走廊上,听着冬美用天真的语气告诉灯矢今天妈妈去见了外公外婆。外婆还偷偷塞给她点心吃。
“让我告诉你,我们抛弃你的理由吧——抚养你对我们来说,是无法承受的心理负担。一想到会被别人知道这个秘密,我们就无法忍受,你的母亲还好,对于那时候的我们来说……因此,我们扔下了你,不敢面对这个秘密带来的后果,这就是理由。”
凉也怔怔的看着摇篮。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安德瓦从后面走了进来,从背后抱紧了他,凉也几乎喘不过气来,靠在了小床边,捏紧了摇篮的边缘。
“为了冷。她很担心你,当然,你也可以当做是我们想要对你有所补偿,凉也,暂时离开安德瓦吧。”
凉也咬住了下唇。
“你知道我没有骗你,”棱雪通苦笑了起来:“留在那里,你也会——”
记忆里的声音变的模糊了下去,被灼热的触感驱散,凉也闭上了眼睛软弱的松开了手。这一刻,他放任自己沉溺下去,不想去思考自私的父母对他提出的建议,那个自私的人看出了他的不堪重负,试图在他脆弱的时候引诱他逃离责任。
轰焦冻学会走路不久,凉也从上班的地方离开了。等最小的孩子去学校的时候,为了庆祝这一天,一家人在焦冻上学的学校门前合影,那张照片被小心翼翼的放进了相册里。
轰灯矢从学校回来不久,弟弟就拿着欧尔麦特的玩具来找他和夏雄,夏雄回来就睡着了,焦冻小心的坐在旁边垫子上,乖乖巧巧的玩着玩具。
“你也喜欢欧尔麦特嘛。”
轰灯矢的同学也更喜欢欧尔麦特,连弟弟也更喜欢欧尔麦特,到了晚上新闻的时候,母亲准备好了晚饭,新闻里又是报道欧尔麦特的活跃,焦冻立刻不吃东西,扭过头去看了,轰灯矢不满意的敲了敲桌子,等焦冻回过头来,端起碗盛了一勺子喂他。
只有夏雄知道哥哥身上发生了什么。
“哥,我来吧。”夏雄大大咧咧的说。
无论是谁喂他,焦冻都很乖巧的吃着饭,等到洗澡之后,电视里重播的时候,灯矢无奈的看着弟弟靠在妈妈身边又看了一遍,眼睛亮晶晶的。当他想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弟弟叫了一声:“爸爸!”
电视节目镜头一转,安德瓦出现在了其中,只有一个燃烧火焰的侧影。凉也眼底的光冷了下去,微微低下头,摸了摸焦冻的头发。
这样的平和在焦冻入学后不久,成为一片狼藉的废墟。
安德瓦开始了期待已久的训练,这毫无疑问刺痛了灯矢,偷偷瞒着别人私底下使用个性的灯矢身上又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烧伤,就算父母都想要阻止他,灯矢也没有真正停止过。而安德瓦在发觉灯矢不打算停止之后,仿佛彻底放弃了一样把精力投入在焦冻身上。
凉也早就知道他执念深重,但灯矢愿意承担这样的执念,焦冻却完全不能理解。强压的结果是焦冻迅速变得不安和敏感,每次见到安德瓦都露出恐惧和愤怒的神色,一开始凉也还能陪在旁边,但这样的阻止和抑制微乎其微,很快,他身上也多了伤痕。
“妈妈,妈妈,我讨厌那个人……我讨厌他……”
哭泣的焦冻用愤怒又痛苦的语气说出这些话,除了抱紧他,凉也没有别的办法。而这正是凉也过去最害怕的一幕。
“焦冻,你很喜欢欧尔麦特吗?”
孩子的哭声低了下去,凉也叹了口气,愁闷之余,轻轻抱住了焦冻的肩膀。
崇拜一个人没有错。
无论自身境遇如何,将目光投向高处,看到明亮,看到希望,心中生出的憧憬和仰慕……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该否定的感情。
凉也抱着最小的儿子,将目光投向正在播放新闻的电视上,怀里的孩子熠熠生辉的眸子好像世上最美丽的宝石,被安德瓦残酷的训练和无情的严厉磨灭的辉芒,又一次被偶像重新点燃在夜里。
不知为什么,凉也竟然没有感到松一口气,他就像在冰冷的雪地里行走太久的人,即便能看到远处的灯火,也无法感到温暖和希望了。
日子就这样缓慢流逝着,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又慢得煎熬,就这样,到了灯矢快要升学的年纪了。
也许是这时候的孩子格外难缠,凉也在视频的时候也和姐姐说起了灯矢喜怒无常的情况,得到的却是青春期之类的安慰。也许吧,无法和孩子沟通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无论说什么,或是提起话头的时候都会被粗暴的拒绝,凉也只能在那艰难的交流下,如灯矢所希望的那样,只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偶尔问起学校,问起想吃什么,就算是冬美和夏熊撒娇,灯矢也很少陪伴弟弟妹妹一起玩了。
平静的时间为一切蒙上了一层薄纱。
当警察找上门来,神色为难的问起灯矢的事——那一刻凉也以为儿子在外面闯了什么祸,直到安德瓦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神色大变的追问时,他才猛然间像是被什么拨开了遮盖的烟雾一样,意识到灯矢已经……无法回来了。
“都是你……为什么没有看好他!”
安德瓦怒吼着,愤怒的目光,激烈的火影,因为过于强烈的恐惧,凉也有很长时间维持着远离他缩在墙角的样子,直到那扇门被薄薄的拳头拼命瞧着,焦冻在外面大声的叫着,安德瓦才生气的离开了房间,重重摔上了门。
他是知道的。
凉也很清楚——为什么,他不敢触碰,灯矢是为了什么执着的、不肯放弃的又躲起来修炼。为了那个根本没有意义的目标,为了安德瓦心心念念的追赶。为了这一切,他们才会在一起,才会一个又一个生下了孩子,甚至……甚至这目标的半途废弃,也让他们的孩子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如果安德瓦不明白这一点,如果他不明白这一点,灯矢又是为了什么而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轰焦冻抱住母亲放声大哭的时候,凉也听见了心碎的声音。他听见心底深处为了灯矢哭泣的那个声音,仿佛是很多年前的自己,而不是现在这个张开了嘴只是为了拼命呼吸,而不是无声无息窒息而死的自己。
这一年的夏天,凉也又开始断断续续的去看心理医生。
因为丧子之痛,无论是安德瓦还是凉也,下意识的对对方冷淡远离起来。如果不看到对方,就能毫无阻碍的怨恨,又不会将这怨恨化为真正的指责和伤害。但安德瓦还要训练焦冻,在一段时间之后,他又搬了回家。
凉也什么话也没有说。
如果名为理性的弦还没有断裂,那也仅仅是因为在孩子面前还要维持着基本的父母的责任感,让孩子目睹大人的争执,会让他打心底里痛苦起来。这种痛苦,与过去那个连父母最基本的关怀和陪伴都没有得到的孩子有关,一次又一次,凉也靠着拼命回忆那个少年当初的誓言,逼迫自己绝不会成为像父母那样不负责任,无情又残酷的人。
“安德瓦。”
临出门前,凉也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匆匆忙忙追了出去,追到门口,才急忙的说:“下个礼拜是焦冻班级的活动日,你……”
“你参加吧。”
扔下了这一句,安德瓦冷淡的走向了停在外面的汽车。看着汽车绝尘而去,凉也既不觉得失望,也没有太多想要抱怨的,回到了家里。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里回旋着那一幕,连安德瓦的声音也一遍遍说着“你参加吧”,仿佛这样的声音都能把他围困在无法摆脱的世界里。
下午的心理相谈,又一次说起灯矢的事情。医生要求凉也如实的说出感受,无论是多么纤细的,细微的,之前所说的那些,仿佛说起无数遍了,但是这一刻,凉也几乎不能控制的说起灯矢变得不听话,变得粗暴,变得容易发怒和任性,变得让他……不敢生气,也不敢让灯矢生气。
有一个藏在心头很久的失望的声音,此刻平心静气的哀叹出声。
“他变得和他父亲……”
好像。
一样让人无法触碰,一样顽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他多少次伸出手去,永远会被那旺盛的火焰灼痛。那样的灯矢,让他无可奈何,毫无办法,甚至觉得恐惧……因为安德瓦的糟糕竟然如此呈现在了慢慢长大的灯矢身上。
凉也捂住了脸,崩溃的情绪之下,他几乎听不见医生温柔的安慰。
“那不是你的错,虽然是小孩子,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反而会更难接受父母的劝说……”
路过家里的修炼道场的时候,凉也停下了脚步。
火的热气从门缝里涌了出来,听到安德瓦称赞的声音时,透过了门缝,他看见了小小的孩子努力抬高了倔强的面孔,火从手掌上飘动,另一半银白的头发好像也被火光照亮了一样。
总有一天会变成安德瓦期待的那样……这个念头让他无法忍受起来。
连看见那个因为被表演而扬起嘴角的孩子都变得无法忍受。
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无法看着冬美和夏雄,那两个孩子吃完饭飞快的离开的时候,凉也仿佛能够呼吸的落水者深深吸了口气。
“凉也。”
安德瓦忽然出声:“你的脸色……”
“没什么。”凉也冷冰冰的回绝剩下的话,在洗好了碗之后,又拖延了一段时间。
“下周六我有一天没有工作,冬美不是一直想说去靠海边的那一家餐厅,你……”
“工作的话,也许突然就回来了,距离下周还有一段时间吧。”
像是最普通不过的对话背后,凉也的呼吸也因为急促而迫切起来,耳边嗡嗡的鸣叫声盖过了水龙头流出的水声。擦干净双手的时候,安德瓦好像十分艰难的才说出来的那些话,又十分艰难的闭上了嘴。
凉也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单纯只是看着那个人坐在那里,就忍不住想要逃走。看到安德瓦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起医生说的那些话——那些他生下来的孩子,同时流着安德瓦血脉的孩子,将来说不定也会变成,像安德瓦那样的人。
“凉也……”
凉也忍不住逃了出去,像是逃开魔咒一样的声音,逃离了房间。没过多久,安德瓦又离开了家中。
“为了孩子的话,就不能再忍耐一下吗?”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并不是那个善于用圆滑的声音为自己脱罪的棱雪通,近乎尖锐的责问声,让凉也几乎不能呼吸的顿在原地。但是电话对面,似乎立刻被别人抢走了,当棱雪通咳嗽了一声说了什么的时候,凉也听见了水壶烧滚后尖锐的鸣声。
今天早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因为是星期天,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必须急于去做的事,早饭也好,送孩子去学校也好,今天可以不必去理会。早上醒来以后,因为不想看到孩子的脸,不想比较和安德瓦的差别,他刻意避开了,等到听见冬美说要去买东西拉着夏雄离开,才从卧室里出来。
哪里不对吧?为什么可以理所当然说出那种话来,难道不能为孩子忍耐的人不是他们吗?凉也拼命忍耐的防御线,反而在听到别人要求他“忍耐”的一瞬间,像被火烧起来的纸带一样烧成了飞灰。
为什么还要他忍耐,难道他不是拼命忍耐,一直忍耐到了现在么,一直忍耐到……看着那几个孩子,越来越像安德瓦,越来越……让他难以忍受……
“妈妈!”
回过头的时候,凉也看到了年幼的孩子站在那里。
从未有过的念头,从未消失的念头——那红色的一半,多么令他恐惧,多么让人憎恨啊,好像诅咒一样和雪白的一半交缠在一起。
尖叫和哭泣的声音,覆盖了医院的病房里盘踞的黑暗。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病服,雪白的地板。这强大的禁锢,以一扇日升月落的窗户作为人世间的链接。但梦里,凉也常常听见焦冻稚嫩而嘶哑的哭声,大声喊着妈妈,水蒸腾的热气里,他无法呼吸的听着那哭声不肯离开,覆盖在梦里。
脚步声在走近。
脚步声停在门外,当凉也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的却不是任何一个人。
而是一束孤零零的花。
唯有花在听他痛苦而神经质的揪紧了被子,喃喃的说着“我恨你”,狂乱的眼神不会太久,又会陷入茫然之中。
花悄悄垂下了头,月亮又照亮了外面的世界,细细的雪花飘飞起来,很快吹得到处都是。
凉也着迷的看着窗外,伸出手,一点泪渍在掌心里,慢慢凝结成一朵雪。
雪花落在掌心,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