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美人香(21)
华灯初上,李虎与玩家们才阴沉着脸回到驿站。
大龙知道自己不该急,可在听到脚步声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停下不断轻扣地面的脚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可在看到几人难看的脸色时,声音又梗在喉咙。
今天发现的尸体比过去几天都要多,玩家们急需一个不受打扰的地方讨论,目的明确,直接进了会议室。
「哎,大人,晚餐——」
李虎目光下意识追向出声喊住调香师的老闆娘,却被柜台边无措又焦躁的弟弟吸引。
他不悦的看着他,「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大龙不想给她添乱,可他实在着急想知道事情始末,支支吾吾的,不知怎么开口。
到底是亲哥,李虎略一思索,就猜到了他翘班来这儿的目的,「你要见白副手?」
大龙吶吶应了声:「是,可他们不让我进……」
「她现在有嫌疑,自然不能随意见人。」李虎冷声道:「我以为你是知道规矩的。回去吧,别让阿娘担心。」
大龙却急了,「哥,白姑娘心思纯善,怎么会是心狠手辣的激进派?说不定其中有误会呢?」
「那也不是你该管的事!」李虎厉声道:「李龙,回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大哥——」
「李警长。」一道清润男声倏然插入对话,只一句,便如冷水浇到火堆上,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无妨,让他去吧。」加百列道。
李虎不是很赞同,「这是黄首席的决定,我等自是要遵守的。舍弟顽劣,不懂规矩,让宁副手见笑了,我这便让他回去。」
加百列温和一笑,「首席只是让他们先在房间休息一会儿,并未严禁旁人探望。听说白副手和李二先生是朋友,承了李二先生诸多帮助,挚友相见,未尝不可。」
「可是——」
「白副手年龄小又沉迷于製香,性子有几分古怪,倔强得很,见我们不信她,心生委屈,一些细节恐怕也不愿告知我们。」加百列顿了下,面露无奈,「我们也不愿怀疑她,可如今人人自危,我们又有责任在身,实在没办法。李二先生既愿意相信她,想必她心里也是高兴的,指不定就会将事情说得更详细些,我们也好从细节处找线索。」
李虎再没有藉口拒绝,只得道:「那好吧。李龙,十五分钟。」
大龙喜出望外,「谢谢大哥!谢谢宁副手!」
加百列本来就是藉口厕所出来帮黄牧传话的,这会儿也不急着回去,跟大龙一起去了顾云眠的房间。
加百列说人太多,小姑娘怕是不愿详细交代,便将警长顺理成章的留在房门外,只有他和大龙推门而入。
少女抱膝靠床头而坐,下颚放在膝盖上发呆,面色苍白,眼下的伤口因用力擦泪而重新裂开,在颊上留下一道黏腻至干涸紧绷的血痕。
他们进来,她只微微一颤,却一动不动,故作没听见。
帮他们开门的警察忍不住小声说:「她回来时,就是这个姿势。」
加百列无奈地看了大龙一眼,彷佛在说:看吧,就说她倔了。
大龙心疼的看着少女通红湿润的眼睛,只觉得这人委屈又绵软,活像隻单纯好欺负的小兔子。
他在床沿坐下,轻唤:「白姑娘。」
小兔子更用力抱紧了自己,一语不发,只是眼里水气更甚。
男人的声音却霎时沉了下来,阴冷得彷佛来自遥远的地底,一个充斥着早已冷却的血液的地方,「白姑娘,妳不是凶手,对不对?」
顾云眠没有说话,彷佛没有察觉到他平静得有些诡异的语气,固执地盯着床尾的皱褶。
「白姑娘。妳没有杀人,对不对?」
男人放大的脸倏然出现在眼前。
他的身体还坐在距离她有一条手臂距离的位置,脖子却伸出诡异的长度,几乎是贴着她的脸,距离之近,她能清楚看见他眼眶中没有丝毫杂质、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扩大的黑色瞳孔,听见他贪婪的唾沫滑入食道,「咕咚」、「咕咚」,每一口都漫长得像滚了几分钟才落入空荡荡的胃中。
他的手彷佛藤本植物般缓缓爬上她的肩,柔软得不合常理的手指攀附上纤细的脖颈,冰凉而轻柔,让人不自觉联想到漫天飞雪中笑得柔美深情的雪女;他动作和缓,让人不寒而栗的危机感却无孔不入,如缠上猎物的蛇,缓慢收紧绞缠,窒息感将她覆盖得严严实实,一点一点清空她的意识——可在外界看来,他的手指分明只是搭在她的脖子上,静静感受着皮肤下跳动的血管罢了。
加百列立于床尾,漠然看着原本一副老实巴交模样的npc莫名其妙在数秒间魔化,一点出手相助的意思都没有,甚至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安静得像个死人。
顾云眠依然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保持沉默,雷打不动的抱着自己的膝盖,被纤细的手臂遮住的靠近膝盖的大腿肉早已被微长的指甲掐出数道血痕,微不可闻的血腥味悄无声息地融入眼下狰狞外翻的伤口更为浓稠的腥气中。
不知过了多久,大龙终于慢慢收回粗长的脖子和爬山虎般的手,眼中晕开的墨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目光落在床头花瓶里的白色月季上,突然道:「花快谢了。明儿一早我给妳送新的来,可好?」
「……」
「白姑娘,妳知道白色月季花的花语是什么吗?」他顿了顿,似是也不指望她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尊敬』、『崇高』,但最多人知道的,是『纯洁』。」
顾云眠一怔,抬头看向他。
大龙一扫方才的阴郁,眉目间一片柔软,眼神中却充斥着坚定不移的信任,「白姑娘,我相信妳是无辜的。」
顾云眠张了张嘴,尚未发出声音,一滴泪便顺着眼角滑落,如一滴细雨落入清泉,无声无息,却激起轻柔如搔痒的涟漪。
大龙霎时手足无措,「白、白姑娘……」
「谢谢你,大龙哥哥。」她哽咽道:「你是、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这加百列可不得不说句话了:「小棠,我们不是不信妳,可吸血美人香不多日便要炼成,事情严峻,我们有责任——」
「你们就是不信我!」顾云眠打断他,根本不想听他解释,「那么多藉口做什么,你们就是不相信我!明明我什么都没做!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为什么不让我去查案!」
「我知道,我知道我笨,我知道我没用,可是我只是想查清楚而已!」她越说越激动,拍着床面哭喊,「我只是想查清楚真相啊!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为什么还不信我!」
「白姑娘……」大龙心如刀绞。他完全将亲哥的警告抛诸脑后,将她揽进怀里,「我知道,我知道,妳别哭……」
少女蜷缩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等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大龙拉开她,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白姑娘,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我,好不好?我帮妳!我会洗清妳的冤屈,帮妳查清果果姑娘的事情……让我帮妳,好不好?」
顾云眠抽着气点了点头,「好……谢谢你,大龙哥哥……」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腔,软软糯糯的喊哥哥时,比平常更像在撒娇示弱,听得大龙一颗心啊,一会儿剧烈跳动着,彷佛下一秒就要衝口而出,一会儿又被无形的大手绞碎成渣。
顾云眠将今早的经历缓缓道来——当然,是没有杀过人的版本。
不得不说,十年的写作经验和近一年的文字创作者生涯于她而言助益匪浅,剧本张口就来,细节满分,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
大龙在心里过了一遍,也确实没发现什么违和之处,点点头,「我知道了。白姑娘妳放心,我这就去查,很快就能还妳清白了!」
顾云眠用力点头,眼神间尽显依赖,「嗯!我等你的好消息!」
大龙也不再耽误时间,依依不舍的抚去她脸上的泪痕,也不管自己身上又沾着血痂又洇着涕泪,衝出房间,奔入夜色中。
房门被「砰」地打开,又因为反作用力「砰」地摔上,彷佛一个指令,少女脸上所有娇弱委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心有余悸的轻抚着自己胸口,感受掌下剧烈的心跳,稍微安下心来。
在计划时,她就预料到大龙可能会来质问,毕竟她胸前沟壑里还塞着核心道具,硌着最靠近心臟的软肉,时时提醒着她绝不能被大龙怀疑身分。今早想起npc还能魔化这事儿后,她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大龙突然由纯朴大哥转化为无情的系统打工人,她维持住了人设,憋着气死撑了过去。
要是她当场惊得跳起来尖叫,他的手恐怕会立刻收紧,彻底夺走她的理智,要是不小心露出马脚就完了。
「吶。」加百列倒是贴心,先出了声,才把纸巾递到她面前,免得她被自己人吓死。
顾云眠还是被突然活起来的队友吓得鸡皮疙瘩都炸了。
她喘了口气,勉强扯了扯嘴角,接过纸巾,「谢谢。」
她擦了脸上的冷汗、泪痕和血痂,才处理指缝间的鲜血和大腿上的细小伤口。
加百列就在一旁看着。
顾云眠和这位大佬交流不多,也不是很想交流太多——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种笑面虎,「还有事吗?」
加百列忽然笑了,「不错。」
顾云眠:「……?谢、谢谢……?」大佬是受什么刺激了?
加百列却似是没注意到她的僵硬无措,弯腰看她,泛凉的指尖轻抚上她颈间不甚明显的手印。
顾云眠浑身一颤,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加百列快而低的道:「今晚全员守夜,他十点来找妳。」
顾云眠懵了下,脑子还没转过来,加百列已经直起身,重新露出悲天悯人的微笑,「好好休息,晚餐会有人送来房间,要乖乖吃完,别闹脾气,知道吗?」
话毕,转身离去。
顾云眠:「?」
果然,这货才是最像人格分裂的那位。
没多久,便有人送了晚餐进来。
顾云眠本来想顺着人设一把掀翻,送饭的小药童却快一步面无表情地开口:「首席说,妳要是没有乖乖吃饭,以后就不用吃了。」
顾云眠:「……」
妈的更想掀了怎么办!
小药童看了她餐盘边蠢蠢欲动的手指一眼,再次一板一眼的传话:「宁副手还说,白副手还是吃饱饭的好,要是明天冤屈就被洗刷了,却在今晚不小心饿死了,不就亏大了吗?」
顾云眠:「……」
顾云眠默默拿起筷子。
她才不是为了那俩除了明着威胁和暗着威胁什么都不会的臭男人。她只是不想饿肚子而已。
小药童一直守在一边。被人盯着吃饭,顾云眠浑身难受,十分钟内迅速解决,只想让她赶紧走。
小女孩将一罐药膏放在床边小桌上,「这是有助于伤口癒合的药。师父忙着验尸和处理认尸事宜,她说大概到明天都没空给您上药,便让我拿了这个来,让您自行处理身上的伤口。记得今晚睡前换一次,明早醒后换一次。」
「谢谢。」询问的话语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重新嚥回肚子,化做无声的烈火,灼烧着不安颤抖的心臟。顾云眠无力地摆了摆手,「妳去忙吧。」
小药童离开后,她失魂落魄的蜷缩成一团,枕着膝盖,偏头看着床边确有凋零之向的月季。
半晌,她伸手取出月季花,拢好放在花瓶边。
尊敬,崇高,纯洁……
纯洁……
她缓缓闭上眼,感受着全身上下一阵阵的刺痛,忍不住想到了进入这个游戏前,手脚没有一处好肉的自己。
伤口好了又裂,裂了又好,旧伤未癒,再添新伤。
她习惯了疼痛,习惯以这样残虐的方式让自己保持清醒,习惯伸一伸手、动一动脚,结痂的皮肤瞬间绷紧,止血的皮下依旧带着裂口的肉和血管刺激着每一条神经,那样她才在恍惚间有「我还在这具躯壳里」的念头。
她依然记得被黑暗包裹的麻木,却在逐渐淡忘那片黑暗的模样,甚至很少想起黑暗中少数落在自己身上的萤光。
她有了目标,她想要活下去,所以她活成了另一个样子。
她手上沾了血腥,杀过人,埋过尸,甚至为了赢,不惜利用所有人,包括自己。
从前那个绝望而麻木的顾云眠,似乎才配得上这束月季;如今,她重获希望,再得新生,却怕玷污了这份真挚的信任。
她不知道自己重拾求生慾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不知道唐卓有没有和周巧復合。
不知道若日后真的见到了家人,他们会不会认这个她都害怕的自己。
她只知道,她不能回头了。
她就这么在跳跃的火光中发着呆,直到手里捧着一颗滴着血的眼球的黄牧倏然出现在床尾桌边,差点把人吓出病来。
马的这货到底为什么没有一丁点脚步声啊!!
眼球凭空消失,交通锥将他们拢入安全地带。
黄牧抽了几张纸巾,拭去手心暗红黏稠的血,「琢磨好了?」
顾云眠眨眨眼,调整好状态,坐直身子。
「黄牧,我们做个交易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