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我们相识才短短的半个月而已,但这个乐观开朗,又有点嘴馋的男人,已经成为了我的朋友。
我总是不忍心看着朋友在我的面前一点点流逝掉最后的生命。他们需要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现在是午夜,十一点三十分,病房的灯已经关了,只有走廊的灯光投射进来,让这间病房显得不那么晦暗。
十分钟前,我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林菲合衣躺在陪护用的床上,睡得正香。
“简大哥,你实在是太不让人省心了。”睡梦中的她不时呓语,表达着对我的不满。我笑了一下,小心地下床,给她披上了一条毯子,再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梦到了我的病友贝尔,他斜靠在我的床头,对我说,“简,一点都不疼,真的,就像睡了一觉,睡醒之后我就在这个地方了。我现在要到中国去,我等不及你过来了。”
这个傻小子,他一定没有听说过,在中国的传说中,投胎之前要先喝一碗叫孟婆汤的东西,喝完了那个,前一世所有的记忆都会遗忘,他不会再记得我,不会记得曾经吃过的美味。
时髦点的说法,他会被恢复出厂设置。
我靠在枕头上,身下传来了硬邦邦的感觉。我伸手拿出那个东西,是贝尔留给我的那个小册子。
《安乐死申请指南》
册子的封面上,印着这样的一句荷兰语。
我的心动了一下,不自觉地翻开了册子。
是啊,现在这
副身体,活下去就要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生不如死根本没有任何的区别。
就算住在这所医院,接受着最先进科技的治疗,也不过是延缓死亡的到来,而无法阻止死神走近的脚步,更折磨得我痛不欲生。
也许安乐死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而如今我所处的地方,荷兰,偏偏就是一个安乐死合法的国家,这不就是命运的安排吗?
一只柔嫩白皙的手悄无声息地伸到了我的面前,唰地一下抽走了我手里的册子。
我一惊,猛地抬头,就看到林菲正站在我的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拿着那本小册子,气呼呼地看着我。
“简大哥,你想干嘛?”林菲晃着手里的册子,脸色不善。
“贝尔那家伙留给我的,我看看他到底留给了我什么好东西。”我笑道。
“别以为我不懂荷兰话就不知道这是什么。”林菲冷笑了一声,“这个东西在护士站那就有英文版的,我早就研究过了,简大哥,你疯了吗?我告诉你,根本不可能,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你想哪去了?”我讪笑了一下,“荷兰安乐死是合法,但要申请安乐死也得是荷兰人,我是中国人,他们不会同意的。”
林菲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你竟然想申请安乐死?”
咯噔一下,我心如死灰,林菲,竟然把诱供那一套用到了我的身上。
“都说了,我是中国人,他们不会同意的。
”我连忙辩解道。
“那你就还是有这个想法咯?”林菲斜了斜眼睛,“简大哥,你能别把我当傻子吗?好歹我也在律所待了这么多年,多少懂点法律,荷兰法律并没有明确规定外国人不能在荷兰接受安乐死。”
“是吗?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强作镇定,“你放心,我真没有寻死的想法,你看我像活够了的样子吗?”
林菲看着我,点了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
良久,她忽然叹了口气,“简大哥,我知道你现在活的有多痛苦,病痛让你生不如死,但你也得为我们考虑考虑啊。”她在我面前坐下,继续道:“你活着,杰明律所才是杰明律所,罗大哥和静姐的梦想才会延续下去,你死了,这所有的一切,就全都没有了啊。你想想,就这样扔下这个摊子,你有脸去见他们吗?”
“我都说了,我真的没有那个想法。”我无奈地看着林菲,“你怎么就不能信我一次呢?”
“因为你实在太不可信了。”林菲撇了撇嘴。
我抬手揉了揉额头,这丫头,太让人头疼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办过的一个案子,说不定能让林菲暂时忘了眼前的事,连忙说道。
“不想听。”虽然这样说着,林菲却还是脱掉了鞋子,抱着双膝坐到了贝尔的床上,侧头看着我,嘴角带着笑。
那是2007年的9月。
中午时分,一栋破旧的住宅楼
里突然传来了令人难堪的叱骂。
“滚!”
这是一个沧桑的老人,声音中充满了愤怒,“枉我把你养这么大,你看看你现在,还有点人样吗?”
“钱钱没有,老婆跟人跑了连个屁都不敢放,家徒四壁的,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我现在卧床不起了,你就这么对我?你看看这衣服,都多少年了,这几年你给我买过新衣服吗?废物,除了在家窝着,你还能干啥?”
“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省吃俭用供你上学,给你娶媳妇,你就这么对我?你还是人吗?”
砰地一声巨响,门被摔上了。
噔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里夹杂着不甘和委屈,脸色铁青的中年男人秦钟走出了楼道,在单元门前站定。
他站在阳光下,仰着头,微闭着眼睛,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死死地握着拳。他竭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眼角,两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一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哭了。
“老秦,咋地了?”楼上一扇窗户推开,一个中年女人探出头,兴奋地问道。
“没事。”秦钟摆了摆手,转身想要回去,却犹豫了一下,换了个方向,走向了小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