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想杀一个人是不容易的。一个死刑犯问斩,要经各州府衙门层层审批。一直报到京城刑部,皇帝圈朱才能处斩。
可想要杀人也是很容易的,暴毙、上吊、畏罪自杀……不明不白死在监狱大牢里的人太多了。
何况蟠落那样来路不明,又像个疯子似的人,死了也不用担责任。
王家给点钱,有的是差役愿意帮做这种事。
阿落半夜仰睡在的草堆上,忽然胸口就被压上两个粗布袋子。沉甸甸的压着,他的嘴巴也坏了,疼也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就这样子压着,到明日人就气绝而亡了。身上看不出伤口来,往上报个暴毙也不会有人追究。
他并不知道人类这杀人的法子,胸口愈发的疼到无法喘息。他便愈是想念凉意,想念在南海龙宫里的那两只小龙子。
他们才刚出生,阿落就丢下孩子来临安。即便如今被逼道生死存亡之际,法力尽失,有口不能言。
他还是不后悔,因为只要再来迟一步,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虽然她忘记了他了,把自己当做疯子。可那个善良的小姑娘昨天还愿意来看他,那个大块头男人叫她凉意。
阿落嗓子里反复濡噎着这两个字,脑海里全是她红盖头下那张明媚的小脸。
她那样好看,为何要用盖头蔗起来。
他想日后成亲,一定把她打扮得比昨日好看上十倍百倍。让龙宫数百万生灵都看她,看他的太子妃。
但胸口的那两个麻袋太沉了,没一会儿阿落便失去了知觉。
约莫快要天黑时,牢房外提来盏灯。两个一高一矮的差役打开牢门,一把就提起了阿落胸口上的麻袋。
原是沉重不堪的袋子变得轻飘飘了,提起来时挖得那两个洞还在漏沙子。
那大块头是张明德把阿落背了出去,凉意最后打扫着现场晚了半盏茶才出来。
大牢后院的小门外,他果然是记住了凉意昨天的话。乖巧的坐在马车里,撩帘看她。
凉意走到他旁边安慰了一下,“阿落别怕,大哥哥送你回家啊。”
许真的以为他是疯子傻子,凉意同阿落说的声音很是温柔。还很贴心的把他探出来的脑袋藏了回去,然后才到车前来交代张明德。
无奈,那脑袋又从帘子后伸了出来,还伸手摘了她脸上的面巾。
“你……干什么!!”
凉意瞪他,原给拍他一巴掌的手也只是轻轻落下,把他的爪子拿开。
“不许乱动,不听话会挨打的!”
她吓唬他,可看见阿落满身的伤痕,破相的脸,肿得有馒头高的嘴又心疼了起来。
不知道将来若真的找到他的家人,该如何交代。
“你……你别怕,姐姐同你玩呢。伤会好的,以后不会有人再打你了。”
凉意将他小心翼翼的塞回马车里,转身那爪子有抓住她的衣服不撒手了。
隔着帘子,那断掉的五指软趴趴的,他的脸藏在后面。
“……不……要走。”
阿落发出的声音很小,可凉意和张明德都听见,那样的脆弱。
抓着她衣服的手指也是不知疼一般的用力,骨头都断了。一用力软绵绵的,四处冒着血水。
凉意:“阿落,放手会疼的。”
她不敢用蛮力去别扯。
马车那人不听话,抓着她很紧像前几日在大牢里一样。
明德无奈,只得劝道:“这家伙就听你的话,一起吧。左右就在青行山上,不用天亮就回来了。”
看着那只无骨的爪子,再下去他真的会觉得这男人同凉意真的有点什么了。
但是凉意的为人张明德是清楚的,她绝不会乱来。自己做的事就一定会认下来,不是她做的就杀了她也不认。
如此的话,那这男人到底是什么人,到底从哪儿来的。
这些日子衙门里盘查了临安所有的城门入口,都没人看见过他。唯一见的只有王府喜堂里的人,他像从天而降的一样。
但他怎么能够从天而降,又不能凭空消失呢?如何落到这个地步还要人来救。
明德不解,只能和凉意一样认为他是个疯子是个傻子。
于是三人一起架车去了青行山,里面的老方丈出家前曾是张明德的师傅。为修习佛法剃度出家,是远近闻名的辩经大师,在京城里也颇负盛名。
两人将阿落藏在这里,料定将来真的让大公子发现人没死也不敢来这里造次。
何况根本不用等到那时,凉意早就找到他的家人送他回家了。
佛门重地,阿落满身污血不好让庙里的小沙弥脏手。明德把他背进禅房里给他换衣服,清理伤口。
脱了那身黑袍露出下面精壮的身躯,虎臂蜂腰。肌肉硬邦邦的比明德那大块头还要健硕,他不由地惊叹道:
“你……你……这身板还能让二公子给撂倒了?”
不可思议,看着样子再有个几招功夫,五六个家丁都不在话下。
凉意刚好端着盆进来,看见床上那人的身子,突然就脸红了。
不过她装得很好,还不忘数落他一顿。
“你……白长那么一身腱子肉了,人家打你都不知道跑,就敢出来胡说八道!”
阿落有些难过,想要解释却说不出话了。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凉意,目光那样的急切真诚。
看得她都抖了手,手中的棉布滴着水在他的肌肉上,从胸口那只粉嫩上流到柔软的小腹。
凉意慌乱间没了分寸,用手指胡乱地去给他擦。立刻又被烫得缩了手回来,明明阿落身上是和她一样的温度。
她不知道,她是被自己烫伤了的。
一旁剪棉布的明德很快就嗅到两人间不同寻常的气息,十分不客气的将凉意推搡出门去。
“凉爷都饿一宿了,去找点吃的来,这里交给我。”
凉意自然是落荒而逃,阿落却是着急了。挺起半个身子来看她,又被明德很不客气的摁了回去。
“眼睛闭上,不许乱看,不许打她的主意!”
可看见阿落那健壮的身子,脸虽然已经破相了,却还是能看出原来该有的骨像。
深遂的眸子,高挺的鼻子,还有……
喔,嘴巴被打坏了。
但皮肤也很白皙……
明德不由自主的想,这样的长相,身材。凉意那没见识又单纯的小姑娘是不是真的被他欺负了,这人在喜堂上还敢当着众人的面亲凉意,所以才被二公子用竹篾抽破了相。
“说,你到底有没有欺负过凉意?”
他一手抓住了阿落的胳膊将他提了起来。
可阿落不怕他,说不出话来便用眼睛毫无畏惧地看着明德。
“算了,等你能开口了再说。你要是真的欺负她,看我不打残你!”
他决定先给这人养好伤,日后再打残他。
弄完后,明德心里还是不踏实。想起传言这人在喜堂喊着凉意太子妃,还说他们有孩子。吓得他连忙就去找了凉意。
“凉爷,你真的不认识这男人?”
凉意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了,“不认识。”
“那……他说你们有孩子,你……你最近可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月事可有……”
明德害怕凉意是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欺负了,害怕傻乎乎怀了孩子自己还不知道。
凉意:“没有,月事大婚前几日才走的。其实之前王夫人和大公子就带着人来我家验身了,明德没有孩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说我是太子妃,说我们有孩子。”
“没有就好,只是害怕你被欺负了。”
明德拍了拍她的肩膀,“凉意,以后不用再忍他们了。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我现在大小也是个捕头,应该可以在衙门里给你谋个差使。”
“嗯,谢谢你明德。”
凉意咧着嘴看他,笑着眼尾却红了。
她才知道原来还是有很多人支持,叫她可以不用再忍了。
阿落脸上的伤要用上好的药,怕落下伤疤破了相将来没法和他家人交代。凉意没银子了就回家,将那没用的嫁妆当卖了来抓药。
目前他出于不能自理中,她同明德厚着脸皮请庙里的小师傅帮忙照看。
夜里下了值,明德才会去青行山。凉意现下不大有空,还是同王家搅和在一起。
她同母亲去王家退还聘礼,取回婚书。王老夫人好像还是很喜欢她,难过地拉着她。
“意儿,你就说夫人这些年待你好不好。王家待你们凉家不薄,怎么突然就要退婚。你看看,我们一家人都等你多少年了。这是你爹爹遗愿,你怎么可以任性呢。”
凉意客客气气的将老夫人的手多开,看了眼圈椅上的王黎。
他又变得和往常一样了,不像那天夜里般奇怪。
大公子也是,谦逊有礼又通情达理。闹那么大的事,王家竟没一个人对凉意冷脸。
“对不起夫人,凉意非良人,王家另择佳媳吧。今日,我同母亲是来退还聘礼,还有取婚书。往后若有不嫌,需要凉意的话我还是愿意来帮忙的。”
王家那么大的家业,仆从奴婢无数会需要凉意帮什么忙呢,她只是说说客套话。
以前他们需要她给王家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但现在她不愿意了,所以就没用了。
只不过同在临安,抬头不见低头见。能够维持体面,凉意还是想要面上大家都好看些。
可王家好像并不想退,王黎突然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凉意。
“意儿,我错了,对不起。你不喜欢的,我都改好吗?我会为你守身的,我再也不会有别的女人了。”
他抱住了凉意,浑身上下像是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扎人的刺,变成了只顺毛狗。
可是,表面可以改,淫性却如旧。只抱了一般一下,他那根活物就支起了帐篷。
“你放开我!”
凉意用力睁开王黎躲在了母亲身后,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身子的变化,立刻慌乱地看了王槿一眼。
然后用衣摆遮住自己的身子,退开了。
大公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笑着:“别怕,大哥来劝意儿。”
王黎只是低着头,他又想将这东西放进女人的牝户里了。
“意儿,陪大哥出去走走好吗?”
王槿虽是时询问,却有不可抗拒之意。他没等凉意,就自己走出花厅了。
凉意有些怕他,又不得不跟上,走进了水榭里。
“意儿多大了?大哥记得你是在王府里出生的,那时我还抱过你。没多久黎儿也出生了,王府里就变得很热闹了。十八年了,算起来你同黎儿都是大哥一手带大的。”
凉意客气道:“多谢大公子和王家多年来的栽培,凉意让你们失望了。我意已决,不嫁了。”
大公子还缓步往前走,听见这话轻轻叹了口气。有花枝落下来,还伸手去给凉意挡。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自然随和,仍旧是王家那个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泰然处之的大公子。像出尘之外的人,又所有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和掌心。
“你不喜欢以前的黎儿,那他听话些,乖巧点,你会喜欢吗?”
听话?
乖巧?
凉意觉得这样的词用来形容一个成年男子有些奇怪,王黎不是孩子,也不是什么疯子傻子,怎么会听话会乖?
难不成是像那夜大公子训斥他,他就跟条狗一样蹲着不敢动了吗?
“我……”
她有些语塞,不喜欢被如此追问着。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因为改成什么样子就喜欢了。
可是大公子觉得,十几年那么听话的小姑娘对王黎还是有点不舍的。
他再如何放纵也从来没欺负过她,大声吼过她一句。
从小她要摘的花的,王黎爬上最高的树给她摘。要养的小狗,他花重金买来进贡来的西域雪山狮子。
长大了,她要做捕快,那孩子也眼巴巴来求大哥。
从小到大,他都是把她捧在心尖尖上的。
“来,跟大哥来。”
大公子抓起凉意的手腕,带她走进了竹林小院里。
大片的竹林遮住了日光,有些阴凉。
凉意看见适才在花厅的王黎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小院中,端端正正的,手掌乖巧的放在腿上。
“二公子?”
凉意惊讶道,看着那纹丝不动,眼睛又随时追着自己跑的人,心里发毛。
像是小时候捧着大排骨,被家里那只大黄狗涎着口水盯着她的感觉。
好像它随时候会扑上来,却又被铁链拴住了。
王槿:“叫黎儿,他就过来了。”
听见黎儿,椅子上的二公子动了动耳朵。眼睛也亮了,只是还不敢动。
凉意不敢叫,因为感觉在逗狗一样。你叫他名字他就过来了,不叫他就是动也不敢动了。
以前那个王黎呢?
他好像死了。
这样的感觉,凉意在六岁时也曾有过。
因为她想要摘树上的椰子,那时候还是好静不喜动的王黎不愿意爬树。被大公子领回家去后,没过多长时间他连性子也变了,又调皮又捣蛋,脾气也不好。
可对凉意越来越好,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给她去摘。
只是,二公子只对凉意一个人好。
他把叛逆、反抗、暴戾、乖张给了所有人。
大公子以为凉意还是被大婚那日的王黎吓到了,拉着她的手走上前。像是要摸一只凶恶的狼狗一样,温柔地将她的手抚在他的脑袋上。
“意儿,别怕。他不会再想以前那样子了,黎儿很乖的。”
二公子听见王槿的声音立刻就抬起了头,欢喜地看着他。
“大哥……”
大公子:“抱抱意儿,不要弄疼了她。”
凉意大惊,赶紧躲开,却又没躲开。
王黎的手从宽大的袍子里伸出来,他长手长脚的就将凉意抱住了。
“……二……二公子,你……”
王槿宽慰道:“意儿别怕,你看黎儿很乖的,就是抱抱你。”
二公子的身量很高,张开的手臂就像一双很大的翅膀,将凉意完完全全的拢在怀里。
动作轻柔,一手抚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掌着她的腰,不再像以前那样的莽撞和乖张。
凉意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是被双翼拥住的温暖和安全。
可这是王黎啊。
她挣扎不来他的手,求救地看向王槿:“……大公子那个我……”
见她着急了,王槿才不慌不忙道:“唤他黎儿,他就听话了。”
凉意无奈,只能皱眉开口,“黎……黎儿,放开我。”
他果然很听话的松手了,像只顺毛狗一样欢喜的看着她。
大公子又拉起了凉意的手摸上他的头顶,摸着他的眉眼,鼻子嘴巴,下颌还有削瘦的脖子,凸起的喉结……
甚至将她的手伸进了二公子的衣服里,摸着他漂亮的锁骨。
“这样的黎儿,意儿还不喜欢吗?”大公子问道。
凉意被那灼热的肌肤烫得一下缩回手来,“大公子,我……我说过我不嫁了,就是不嫁了。二公子很好,您再给他找个好姑娘吧。我娘找我了,我先走了!”
她是头也不回的落荒而逃。
倘若凉意再鼓起勇气回头看一眼,一定便会看见大公子那重重的一巴掌扇在王黎白皙的脸上。顷刻间就肿了起来,手足无措地跪在地下。
“……大哥,我……我……”
二公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敢去看大公子的脸,眼睛里盛着当年那个六岁孩子的神色。
“你欺负她了?”
大公子又巴掌抽在了他的脸上,鲜血沿着嘴角流了出来。
王黎下意识的举起了双手,“没……没有……”
“还敢狡辩,没欺负她,她会那么怕你!”
大公子狠狠地踹了一腿窝心脚,将王黎撅在地上。
“没用的东西!”
又是好几脚,地下的人吃痛得蜷缩起身子来。不会哭也不会喊,就像条搁浅的鱼一样张嘴巴哼气。
踢着踢着,忽然间暴戾的大公子又难过的蹲下了身子。双手捧着王黎的脸,胡乱抹着他嘴边的污血,心痛道:
“大哥……大哥又打你了,别怕。你听话些,不要欺负意儿,好好爱她,大哥就不会打你了。将来……将来大哥还会给你们养孩子,抚育他长大,把王家的家产都给他。”
王黎垂眸,冷笑着将口中鲜血吞下肚子里。
家产是给孩子的,而不是给他的……
他想要大笑却笑不出来,因为王槿又揪着他的衣领进了阁楼。
那小楼里供奉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捕快,却被大公子视为神女。
用世间的财富、珠宝、珍羞和最听话的男人来俸养,只可惜那没见识的捕快就惦记着衙门里的那二两银子的俸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