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枪之上,还盖着一双骨节粗大,又干又黑的大手。只听那发哥淡淡道:“不巧我杜某今天也没带多少钱出门,若有不够的,拿这个去抵了吧。”那泼皮的手上沉甸甸的压了这只手和枪,就象捧着一个烫手的火炭,满头大汗,接也不是,放也不是。到底是在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惯了的,最是善于见风使舵。见善就踩,见恶就拜。心里已明白眼前这人是自己绝对开罪不起的大恶人。立刻陪上笑脸:“哪里哪里,即然是这位少爷故人失散的儿子,当然完壁归赵,父子团圆,再好不过。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啊。”只是他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懊丧,一番话说得七零八落,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听这位爷的意思,可是想做个人情?”杜长发扯起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的说。那泼皮点头如捣蒜:“正是,正是。”“这怎么好意思。你我素不相识……那剩下的银元?”
“不要了,当然不要了。”那人捧着枪,双手发抖:“大爷说笑不是?我当这孩子真是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宁可卖了自己,也绝不舍得卖了孩子。实在是见到这位公子慈眉善目,只道托孤似的托给一户好人家……”
容嫣在一旁看了,肚子里暗暗好笑。算这流氓还识趣。“哦?你懂得这样想就好。”杜长发缩回手,把枪在手掌中转了一圈,嘿嘿一笑,又道:“要是突然后悔了,觉得有什么委屈,以后只管到警察局里来找我。我杜某随时奉陪。”听到警察局,那人登时吓得脸都黄了,拼命挤出笑脸:“哪能呢哪能呢,小人哪能有什么委屈?”他忙不迭的从怀里掏出容嫣给的银元,手忙脚乱中散落了一车:“您们大人有大量,不记小人照顾小少爷不周到,已是天大的赏赐了,哪还敢要钱呢?这位公子,这是方才您赏的钱,请收好,请收好……恭喜小少爷一家团圆,恭喜小少爷一家团圆……”
嘴里乱七八糟的说着,跌跌撞撞的从车上退下,一脚踩空,跌了个四仰八叉。爬起来还没有站稳,已经屁滚尿流地往远处跑去了。容嫣和杜长发忍不住相视大笑。柳儿虽是孩子,看着这坏蛋如此狼狈,也不禁觉得解气。容嫣转眼看到柳儿,想起他方才拼着挨打,只怕自己上了那恶人的当,心中更是喜欢。在他的小脏脸上狠狠亲了一下:“好孩子。”柳儿只觉得一个又温又软的东西突然凑过来,印在自己的脸上。那感觉美妙无比。在那一瞬间,竟然呆了。“怎么样?小老弟,就为这个,今晚值得喝一杯吧?”杜长发笑道。容嫣重与这柳儿相聚,心情大好,拍手道:“不醉无归,不醉无归!”
柳儿偷眼看看容嫣,他正与杜长发有说有笑。柳儿又低下头来。偷偷的用手摸摸脸颊。刚才被亲过的地方还是热辣辣的,好象被什么烫的东西烙过一样。从此留下印记。
第6章
老宅里的张妈打了整整五桶水,用了半块香胰子,才把这个脏得不成人形的小东西洗刷得干干净净。他的头发里全是蚤子,被一把刀剃了个精光。换了容嫣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服,他站在大宅院中间,一个白胖富态的老太爷围着他走了三个圈。“唔,料子倒是块好料子。”老爷子说,“就是太瘦。”洗干净后的柳儿,小模样果然水灵灵的。剃光了头发,一张小脸更显得楚楚可怜。在老太爷的目光下,他连头也不敢抬。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的鞋间。好久不曾穿过鞋袜了,一双脚只觉得又软又热。“小孩子吃几天饱饭就长起来了。”他听得出来,这是二爷的声音。“年纪恐怕也不小了。”一只白白软软的手指头伸过来,抬起他的下巴:“怕有十一二岁了吧?”
“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也是十一岁才学戏吗?”
还是二爷在说话。二爷的声音非常好听。手指头从他下巴缩了回去。“好吧,试试看吧。明儿请姜六爷过来,给他说说戏。”柳儿垂头头,大气儿也不敢透。只听见一阵脚步声远去。忽然肩头一沉,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一双明媚的笑眼出现在眼前:“成了,老爷子收你了。”柳儿不知道容嫣为什么高兴。不过看到他高兴,自己心里也无端端的一阵高兴。于是冲容嫣露出一丝腼腆的笑。“走,”容嫣拍拍他的小身体:“我带你认识认识戏班子里的师兄师伯们去。”──分我一枝珊瑚宝,安他半个凤凰巢。如此这般的,小叫花子柳儿正式成为京戏班子华连成的一员,拜了祖师爷,开始学艺。他仿佛记得自己亲生父亲姓许。二爷亲自为他起了艺名:“柳儿,柳儿,就叫许稚柳吧。”新的名字。新的人生。新的命运。柳儿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笨拙的学艺者。一句戏词,他记得最慢,一个身段,他僵手僵脚,一句唱腔,他荒腔走板。不知吃了师父多少记软竹板子。每天凌晨,东方未白,已经被叫起身。由师父带着几个师兄师弟,睡眼惺忪的往城根走。天色黑摸摸的,路看不清,走得跌跌撞撞。师父带着他们遛弯喊嗓。冬天的空气里起了一层淡淡的白雾,他们被冻得哆哆嗦嗦,抖个不停。每次一张开口,寒冷的空气顿时充满他们小小的肺叶,一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许稚柳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种胸腔被冷空气微微刺痛的感觉。记忆中那些薄雾如烟的灰色的早晨。然后是背戏词。整整齐齐一摞白铜大制钱放在眼前。一共十个。每唱完一遍,便拿起一个放在旁边。再唱完一遍,又拿一个重上去。重重复覆。到了十遍,再从头来过。一段词,大概要反复唱上个三四十遍。白铜钱被摸得圆活发光。拿在手里,光滑微凉。过程实在是太枯燥了。有时哼着哼着,眼皮象粘着似的胶在一起,头越来越沉,身子就轻飘飘起来。这时总有响亮的一声“啪”!
紧随而来的是火烧火辣的细细长长的疼痛,把人从恍惚中惊醒。那是师父手中的黄竹条,抽起人来象鞭子一样痛。夏天衫薄打身子,冬天袍厚打手指。被师父赏了戒尺的孩子一边挂着眼泪,一边拼命挣扎起精神,继续唱词。嘴里念的是什么,柳儿不懂。不能理解的词句,在“啪啪”声中,居然也记得滚瓜烂熟。一块长板凳,上面放了一块长方砖。这是柳儿最怕的酷刑。踩着跷,站在上面要一柱香的时间才可以下来。起初站上去,战战兢兢,异常痛楚。冬天嘴里呼出来的气是一团团白烟,夏天流出来的汗一滴滴迷疼了眼睛。暑九寒冬,树枝都挂了冰凌。屋顶凝着薄薄的一层白霜。在冰地里,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踩着跷,打把子,跑圆场。一不小心就会摔跤。一开始的时候,柳儿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手掌破了,额头也肿了。膝盖胳膊生疼,也不敢哭,不敢哼一声,爬起来,再跑,再摔倒。师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