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凤翔在看账。
风从窗外送入桂花清甜的香气,偶尔响起几声翠鸟鸣啼。
殷青玉轻轻推门,安静地走进来。
“不画了?”殷凤翔边审阅账册边问。
他们于半年前来到太湖边上的阳羡,买了这处园子。虽然不如风华山庄富丽广阔,却更为幽雅清静。仆从也不多,退出江湖后更没有门派弟子,园子里把他们两个算在内也不到十人。
园中每一处亭台轩院、小桥花榭都是殷青玉取名题匾,遇到定不下合适的,就交给殷凤翔。楹联也都是殷青玉的手笔,再由殷凤翔让人精心装裱镌刻。风华山庄虽转了手,底下不少商号还是需要打理。平常两人在一起,分开独处的时候,就是殷凤翔看账,殷青玉画画。
“不画了。”殷青玉轻轻坐到椅子上。今天园里芭蕉开了好几朵花,硕大可爱,他一大清早很兴奋地拿了画具过去,结果才画两张,不知为何,就提不起兴致了。
埋头看账的殷凤翔听了微微一笑,说道:“我近日收到消息,惜香要在宣州成亲了。”
“是么?”殷青玉惊喜地看向他。
殷凤翔点头。“她嫁给宣州商号里的一名管事。”殷夫人遣散风华山庄里的下人,他们大多去了下面的商号。惜香到了宣州,在文房四宝的铺子做事;小双则去了湖州的绸缎庄。
“那要向她道喜了!”殷青玉在清露园时,得惜香两人悉心照顾,听说她有喜事,当然高兴。所有曾经善意相待的人,他都不会忘怀,更希望他们能过得好。
——包括程飞和凌微微。
——还有公主。半年前,公主西嫁的队伍走到半路,就传出消息,说她得了急病猝然离世。如此大事,天下震惊,朝廷却含糊带过,草草把丧事办了,就再也没有下文。
他虽然知道消息可能不实,也还是满心担忧。幸好不久后,凤翔收到景王与公主发来的秘密消息,说两人无恙,他才松了口气。
天地之大,但愿他们能有容身之地,平平安安。
他正思量间,听殷凤翔笑道:“正好,我打算巡视那边的商铺,我们这回就把皖东南走走。”
“太好了……”他站起身,目光明亮满是憧憬,“我们会上黄山吗?”
殷凤翔抬头,笑着看了看他,“当然要。你不想去?”
“想去啊!”殷青玉欣喜无比。他还从来没去过那类巍峨入云的名山,就是站在山下看上一眼,也是莫大的满足了……如果能攀越高峰,置身于松涛云海之间……那一定是画笔画不出来的仙境……
“只是还要等等,等我这几天处理了事情,我们就出发。”殷凤翔继续看账。
殷青玉微微偏着头,瞧他。“谁让你样样都比我强,当然我闲你忙了。”
殷凤翔飞快审阅着道:“哪里,我跟你在一起时,你自控的本事可比我强多了。”
殷青玉脸一下就烫了,困窘不已,“你……”
“我开个玩笑,别当真,”殷凤翔笑着说,“不过,你捉迷藏的本事是真的厉害。”
殷青玉疑惑地皱眉。捉迷藏?他们只在很小的时候一道玩过,平常得不得了,哪来的厉害?
“你随便一躲,我就找了两年,还得凭运气格外好。你说,全天下谁强得过你?”
殷青玉因他戏谑而红了脸,却带了些恼意,“你……你就这么笑我……我知道,我样样都不如你,你也不用否认的。”
殷凤翔看向他,收敛了语气:“怎会样样不如?明明你……”
殷青玉知道他想说什么。“不许提书画。”低声却有些倔强地道,“这个不算。”
殷凤翔听他不似先前玩笑,像是有些生气,便放下了手中账册,知道今天非得把自己找出个短板不可了。
“那我们挑个相互都不擅长的,比一比?”
“好啊!”殷青玉眉眼一亮,十分期待的模样。
有这份心绪不是一日两日了。实在是殷凤翔不但文武双全,其他的事上也出色得很。比如今年夏天他带自己去钱塘江观潮,把观潮的时段、观潮的最佳处所、可能出现的危险及应如何避免都预先给解说了,到了那里一看,果真跟他说的一般无二。有些百姓兴奋呈勇,结果被怒浪吞卷,施救不及死了好几个。
世情民风也在行。每到一处他总能把当地文化、百姓风俗说得清清楚楚,这还不算,一路行来,还教自己如何观看晴雨天象,云朵的形状,月亮的光晕,星星的多少,朝霞晚霞……就在前天,他还教自己辨认毒蛇毒虫,如何躲避与救治。
外头的传言一点都没错,他是个完人,而自己,跟他天差地别。
就算他自小就受栽培,受良师教导,能解释得了如今的差别,可自己……未免也显得太一无是处了。
再说那边殷凤翔,他思索了好一会,终于找到一件事,高兴得掷地有声:“做菜!”
说起要两人都不擅长,可没有比做菜更合适的了。
他们二人,长到这么大,就从未动手做过一点跟庖厨相关的事,连厨房长什么样子,也没见识过。
现在他们终于见识了。此时打量着灶台和锅碗瓢盆,好不新奇。
厨娘吴婶听了两位主人的来意,久久没有回神。直到殷凤翔又重复一遍,她才算相信了。
她建议初学就不做大鱼大肉,来些简单的。于是随意给他们分了两道菜。
第一道是香椿炒蛋。
第二道是炒豆角。
吴婶分别示范了一遍。她手艺精湛,来此之前就在扬州负有盛名的杏花村酒家当厨,操刀点火烹饪装盘一气呵成。如今给他们做示范,特地放慢了许多,认真讲解。
很快两道菜出锅。色泽明亮,香气四溢,鲜美适口更不用提。
师父下了场,就该两人上阵了。开始之前,殷凤翔对殷青玉道:“大哥,有了输赢,就要有赏罚,是不是?”
殷青玉微微一怔,问道:“罚什么?”
“如果我赢了,你就送我一幅画。”殷凤翔微微一笑,“你呢?赢了想要什么?”
殷青玉一时没想好,“……将来再说可以么?”
“当然可以。”
两人分别开始动手做菜。
殷青玉笨拙地架好锅,看着青翠的豆角在里头嗞嗞作响。这豆角是由吴婶给洗好剥好的,他本来试着想切,结果拿不惯沉重的菜刀,第一刀就歪了,吓得吴婶赶紧抢过来,利光闪过,眨眼豆角就长短整齐地切段堆好。
吴婶提心吊胆地守着他。说来奇怪,这两个主人,她总怕殷青玉出什么意外,反而对那边当弟弟的殷凤翔放心得很。她对兄弟俩只见过寥寥几面,还错以为殷凤翔才是哥哥。这也不能怪她,当弟弟的个高挺拔,主理事务自有威仪;哥哥温柔不多言,眉目间有几分天真,从来不管事,一看就是受照料的样子,谁晓得他竟是哥哥?
随着豆角渐热,锅里爆出一个油泡,往外飞溅。吴婶才要拉开殷青玉,他已经被人先了一步拉离锅边。殷凤翔放开他的手臂,“小心!”殷青玉稳住脚步,往他那边一看:“……你都做好了?”见他已经熄了灶火。
“我的快。”殷凤翔笑笑,开始装盘。
殷青玉赶忙回到锅前,继续折腾。又过了好一会,总算也出锅了。
两盘菜摆在桌上。两个人衣袖高低不等地挽着,沾了一身油烟。
从外观看,香椿炒蛋鸡蛋略焦,豆角半青半黄,色字上已然勉强。
香倒还过得去。
剩下便是味了。
两人对望了一眼,又同时去看吴婶。
吴婶似是心中早有评判,只笑着说:“二位公子自己尝尝?”
两人拿起筷子。
殷青玉一尝自己做的豆角就皱起了眉,淡得很,还夹生,吃了半根就不吃了。再去尝殷凤翔做的香椿炒蛋,虽然不如吴婶做的嫩滑爽口、颜色鲜艳,味道却很好,还带着点焦香,别有风味。
忍不住又夹了第二筷。抬起头,见殷凤翔挂着笑意看他,顿时脸上有点热,唉,自己做得这么糟糕,还用比吗?
吴婶笑道:“二公子初次掌厨,这就算很不错了。次序准确,油盐适当,真是难得……”她在厨房,把两人的每一步看得清清楚楚,“豆角么,时不当,火不均,所以半生半熟。另外,失了火候,它就要由绿变黄了……大公子斯文,放盐也轻,其实这东西本不易入盐,多放一些是无妨的。”
看殷青玉有些失落的模样,连忙又安抚道:“不过,这道菜本就比二公子那道难一些,假以时日练上几回,也就差不多了。”
殷凤翔笑道:“我哥哪是下厨的命,将来若是落魄了,还得我来。”
吴婶“哎哟”了一声,连连摆手,“公子有家业,怎么会落魄?这些下三等的事,由我们这些粗鄙的人做做,公子一辈子也不必做的。”
“术业有专攻,擅长什么便做什么,未必博得名利才算本事。”殷凤翔道,“你老人家是庖厨高手,我们兄弟是很佩服的。”
他说着,把两盘菜位置换了换,让殷青玉吃他做的香椿炒鸡蛋。
见殷凤翔接连去夹那盘豆角,殷青玉连忙阻止,低声道:“不要吃了。”里头有夹生的,也不知吃进去有什么损害没有。
殷凤翔自然知道生豆角有害,只挑了熟的进嘴。“不妨事。”
“还是不要吃了。”殷青玉把盘子挪开。
微微推拉间,他忽然发现殷凤翔腕处红肿,忙问:“你的手怎么了?”
殷凤翔在临近起锅时不慎被炉火烫伤,简略答了一句,殷青玉皱眉,责怪:“怎么不早说?”起身去找药。
吴婶是当厨的人,手上备有烫伤药,殷青玉道了谢接过,给殷凤翔轻轻涂上,小声说了一句:“你也不小心点。”
“一时着急。”
殷青玉不解:“急什么?”
殷凤翔看着他:“急着赢你啊。不然,你还以为我故意让你。”
殷青玉听了最后一句,忽然脸红了。
晚上,殷青玉来给殷凤翔换药。殷凤翔挨着他,未伤的那只手搂过去,“大哥,你答应我的画什么时候给我?”
殷青玉想了想,说道:“这个不算。你没听吴婶说,我做的菜比你的难么?”
殷凤翔一时语塞,又笑道:“可输赢已经分了,总不能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