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安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等着黎澄继续说下去。
黎澄瞧着闻安臣,拧着眉头问道:“本官想问你……”
说到这里,黎澄顿了一顿,而后沉声道:“本官该当如何做?本官要不要也上书弹劾?”
或许黎澄直到此时也还未发现,他已经是将闻安臣归为智囊一类的人,当碰上这等难以决断的大事的嘶吼,便会找闻安臣过来商议此事。
闻安臣听了,沉默许久。
他没想到,黎澄已经对自已信任看重到了这种程度,连这种话都会跟自已说,连这种问题都会问自已。一时间他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很是感动,却也觉得压力极大。
黎澄对他恩情如山,同时也是他在官场上的靠山,无论如何,他都希望黎澄的仕途能够一帆风顺,若是能平步青云那是最好,对黎澄对他都好。
而上书弹劾张居正一事,实在是关联太大,牵扯太多,一个不小心,便有可能被席卷紧朝廷政治斗争之中,死无葬身之地,身死名灭。
闻安臣本心之中,自然是不希望黎澄上书弹劾的,但他知道,对于黎澄这种人,晓以利害是没有用的。
黎澄刚直,宁折不弯,说白了,就是那种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人物。你跟他晓以利害,跟他说如果你此时上书弹劾张居正,会对你有如何如何大的影响,会对你仕途不利,甚至会让你身家性命都受到威胁。那么,黎澄反而会起逆反心思,反而想着,我就要这么干,我就是要这么做。
到时候,事情的效果会恰得其反。
所以闻安臣要从另外一个方面规劝他才行。
闻安臣想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大人,不知您对首辅大人多情之举,怎么看?”
黎澄想了想,道:“略有不堪,但也不如朝野之中说的那般严重。”
闻安臣心中了然,便明白了黎澄对此事的态度。
这跟他之前猜测的也是一般无二。
黎澄此人虽也是文人土大夫,也是儒家出身,但他更接近于明朝末年王夫之黄宗羲那一类的思想。对于正统的儒家思想,并不是全盘继承,也没有那么保守和陈腐,而是更加开放,对许多事情也都更加宽容,对很多儒家礼法,也并不遵守。
所以张居正夺情这件事,违背了孝道,在一般的儒生土大夫看来,这简直是大逆不道,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但如黎澄这一类思想的人,却是觉得此事虽然有错,但还不至于到那种程度。
闻安臣沉吟片刻,又是问道:“那,大人,不知道您本心如何?”
“本心?”
一听到闻安臣说出这两个字,黎城便是一怔。
说实话,这事儿传到他耳中之后,他还从来未曾考虑过自已的本心。
那么对于这件事,自已的本心又是怎样的呢?
他想了好久,才终于张口,缓缓吐出五个字:“无可无不可。”
这句话显得很是有些模糊,但闻安臣却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显然,由于和传统儒生在思想上的差异,使得黎澄对张居正夺情这件事,看的并不如传统儒生对这件事看的那般严重。对他而言,这件事离他也颇为遥远,既然不算严重,也没有违背他心中的道德理念道德准则,在他看来,便就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大事。上书弹劾亦可,不上书弹劾亦可,也不会违了自已的本心。
一说到这儿,闻安臣就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他瞧着黎澄,神色郑重道:“黎大人,首辅大人在为人上,有许多不足之处。我是接触过他的,知道他敛财很厉害,也很好色,府中也纳了许多姬妾,生活很遮奢,府中镶金嵌玉之处不在少数。但是……”
他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道:“下官想说的是,首辅大人在,则我大明社稷稳如磐石,首辅大人推行的改革,受益的是黎民百姓,是我大明朝廷。”
闻安臣并没有正面回答黎澄,但他说到这儿,黎澄心里面已经清楚他的意思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对,你说的没错儿,首辅大人虽然私德有亏,但于公之上,却是功莫大焉。”
他哈哈一笑,朝着闻安臣道:“本官晓得该如何行事了。闻安臣,多谢你了。”
闻安臣自然连称不敢,而后两人又聊了几句,闻安臣便即告辞。
他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第二日,闻安臣去了刑房,将鞠孝忠和孙少锵两人招来,吩咐他们两人立即带着刑房书吏全部出动,然后再去壮班快班那里调选一些衙役,让这些衙役和书吏在秦州城中四处宣扬,将寿春的罪行公诸于世。
闻安臣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寿春的身份比较特殊。他终归是读书人,有一帮同学,还有师长,这帮人要说势力,那没有多大,但要说闹腾事儿的能力,在秦州城中只怕还真是无人可比。
若是被他们知道寿春被自已抓了,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儿来。这帮人一旦被鼓动起来,热血上脑,可是不会跟你讲证据讲事实的,你敢惹他们,他们就敢跟你干到底!
所以闻安臣要先发制人,先一步将寿春的罪行公诸于世,并且着重强调,寿春是州学学生这一事实,从而使自已占据舆论优势,站在舆论的高点上。他这么一宣扬,大伙儿就都会知道了,原来是一个州学学生,先是跟有妇之夫通奸,而后又杀了那妇人的丈夫。如此一来,整个州学的名声都被寿春给败坏了不少,州学中的那些学生,那些师长,自然也就没有脸面再闹事儿了。
第319章 生意安排
果然,闻安臣的法子还是非常有效的,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整个秦州城就已经传遍了——有州学学生与有夫之妇通奸,并杀害这妇人丈夫——几乎是一夜之间,这件事在秦州城中便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因为这件事,秦州州学也是颜面无存,许多平素里最喜欢在酒楼之中结伴呼喊,幺二喝三,谈论江山的州学学生,这几日也都不见踪影了。一些因为寿春被抓而在私底下开始串联,准备闹事儿的寿春的同学们,也都被他们的师长严厉警告,警告他们绝对不准再参与到这件事中,免得让州学更加丢人,颜面尽失。
这件案子了结之后,闻安臣也得到了几日的清闲,又回到了原先的生活,每日上上值,而后在典史衙中看看书,下值之后回家吃个饭,晚上接着看看书。看到大约相当于后世晚报上八点左右,便是上床,和谢韶韵做一些有益于人类身心健康的运动,舒爽完了之后便酣然睡去。
第二日接着如此。
过了三日,闻安臣正在衙门中当值,陈仲忽然前来报信儿,言道赵记大车行大掌柜的赵纯求见,此时正在家中等候。
左右也没什么事情,闻安臣便干脆回家,去见赵春。
说来也是有点儿意思,在此之前有什么事儿需要跟闻安臣商量的话,赵纯都是着人通知闻安臣,请闻安臣去赵记大车行中商量的,而现下有什么事,都是他主动找上门来,哪怕闻安臣不在,他也会耐心等候。这种变化,也是体现出两人的身份地位,以及谁占据主动谁占据被动,谁是主导谁是从属,这些关系都在悄然无声中发生着变化。
只不过无论关系怎么变,闻安臣对赵纯还都是很尊敬的,回到家中,来到客厅,见到赵纯,闻安臣拱拱手,笑道:“纯翁,小子失礼,劳您久等了。”
闻安臣态度可以很温和,甚至是谦恭,但赵纯却不能不识抬举,他赶紧摆摆手,笑道:“典史大人,您太客气,太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