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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天渐渐亮了。

“吃完早餐,我得搬出去。”

于忠艺不响。

“你得全力照顾老人,司机快来上工,不用担心。”

喝了碗粥。不为同保姨一起探访母亲。

伍太太问:“你爸怎么样?”

“很好。挂念你呢。”

伍太太微笑,〔他还记得我?”

“四十年夫妻,怎么不记得?”

伍太太咕哝“阿保,我不要吃猪肝粥,你做些鱼片粥来。”发牢骚。

“你看保姨都瘦了,还吵她。”

“我要出院,我挂住家里。”

“我去问过医生。”

“你们都回来了?”

不为说:“家里像个墟,保姨像在打理饭堂似。”

伍太太问:“够地方住吗?”

“够挤一挤,没问题。”并没有提到自己要搬出去。

医生来看视,伍太太一只手臂已不能转弯,不为至为难过,但是她也知道人类有顽强生命力,不久母亲便会忘记苦楚,从头开始,活到八九十岁。

不为伏在母亲身上一动不动。她记得三四岁时最爱这样做,直到把母亲衣服团得稀皱。

可是不虞同不劳一起来了,不为同上次一样立刻退避。

走到门外,小于把车子驶过来。

“咦,你在这里,我爸呢?”

“他有女佣看着。”

这是不为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像他性格。

不为上了车,到翁戎办公室去取锁匙。发觉那里是一间证券公司,人头涌涌,忙碌不堪,没人有时间抬起头来,接待员把门匙交给她算数。

翁戎住在半山小小一间公寓,有露台看海景,算是混得不错,起码有栖身之所,关上大门,自成一国,自由做人。

不为有点羡慕。要急起直追了。

不为把数码相机里的资料整理出来。她接收到哈拉昆出版社的电邮。

正在忙,忽然莉莉找她。问得很奇怪:“照片里那些吵架男女是推?像一套费里尼电影里的角色。”

什么,不为怔住,她不但误拍了家人照片,而且把相片误传到出版社。

真糊涂,她还不会用这架最新手提电脑。

她只得回答:“我大哥不虞,以及二姐不劳。”

“不虞是什么意思?”

“不怕,不疑惑。”

“你父母一定是有识之士。”

“不劳是不用劳力,也不用劳心,宁取逸乐。”

〔好名字。”

“父亲患爱兹咸马症已到末期,家母小中风,一条手臂失灵,子女如兀鹰般回来争产。”

莉莉说:“那些孩子是你外甥侄子?”

“正是。”

“精彩,把照片给我。我们出一本专集。”

“他们是我家人,不大好吧。”

“你等钱用,可是?”

“是。”不为低下头。

“有什么是不能示众的呢?越真挚越受欢迎。”

“他们会同我脱离关系。”

莉莉说:“依我看,你们之间,此刻也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存在。”

不为犹疑。“你们做过类似摄影专集吗?”

“出过一本叫如何说再见:一个女子自知患上不治之症,留下一本摄影集给她小女儿,已经销到三十多版。”

不为耸然动容。

“这不过是初步构思,但是,你家人真上照,性格鲜明,有一个极之漂亮的少女——”

“她是小仍,有智障。”

“啊”轮到莉莉低呼[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为挂上电话。

她躺到床上。

翁戎的床褥,有一股隐约的香味。那是玫瑰花香,果然,案头有一小瓶香水,叫黄昏玫瑰。种过大量玫瑰丛的人都会知道,玫瑰在清晨与黄昏的香味是完全不一样的,朝早,玫瑰香氛清新淡雅,可是经过整日蒸晒,到了傍晚,衬着紫蓝色天空,玫瑰会发出一种略为憔悴成熟的香味,有点像桂花,但不,它仍然是玫瑰。

那是黄昏的玫瑰。

读文学的翁戎自然知道其中分别。

只是,她此刻怎么会跑到股票行去工作呢。一个人的旨趣与职业往往有天渊之别。

还有,一个人的配偶与他所爱的人时时亦风马牛不相及。

翁戎床头还有小小一架电视,无眠之夜,可以解闷。

电话不停响,录音留言。

“翁,出来跳舞。”

“翁,长周末我们扬帆出海。”

〔翁,你欠我一顿饭及一瓶香槟。”

但是,翁戎不重视他们,否则,为什么连出差这样大事都不告诉他们。

不为要是愿意,大可接收这班寂寞的男人。

不为当然不愿意。

她把这几年拍下来的照片连注解翻出来在手提电脑液晶屏上观看。

自己也不觉恻然,泪盈于睫。

父亲双目那时还有焦点,现在已经失去。他的头发已全白,银光闪闪,掉了大半,可是打理得整齐干净,全靠老妻照顾得宜,一个病人,还保留着尊严。

一个人年纪大了才真正需要用钱。

不为把父亲的照片顺年龄排列好,再把自己的照片打出一看,感慨得说不出话来。

她一向自觉是那种越来越丑的少女,幼时满头浓发,穿着漂亮的缎裙,专门为亲友做小傧相。到了十一二岁忽然近视,又得箍牙一面孔都是铁丝,又开始长面疤,丑得抬不起头来,也不敢挺胸,怕人看到她正在发育的胸部

岁月就在指缝中溜走。除出这句陈腔滥调不足以形容时光飞逝的惨情。

不为伏在床上。

这时门铃响了。

门外是小于,他捧来水果饮料小“保姨叫我送来,并且让我接你回去吃饭。”

不为点点头,取过外套。

“保姨说,这屋里电话几号?”

“打我手提电话好了。”

小于微笑。

不为只得把号码告诉他。

于忠艺开得一手好车,不徐不疾,不温不火。

他们两家人正在吃饭。

艾历逊笑说:“大作家驾到。”

不到三天,这洋人已经吃得胖了一圈。

他没有恶意,不劳却加一句:“一个作家也总得有作品才是。”

“不为用英语写作,打进那个圈子,可不容易。”

不虞说:“用中文好,十多亿读者,可是这样?哈哈哈。”

不为不出声,难得他们愿意联同一起来对付她。

“作家大抵像钻石一样,分五千种类。”

“不为是五卡拉全美钻石,呵呵呵。”

不为静静喝汤。

母亲不在家中,一切食物逊色无味。

“著作没有英语版,不够矜贵,最好译为十八国言语,你看美国那些流行女作家,每种书动辄销千万本,封底照片中的她们打扮华丽高贵一如女皇。”

不为一声不响,任由他们笑骂。

终于话题来到正路。

“不为,爸妈对财产安排,你知道多少?”

不为只得一句话:“我一无所知。”

“你时时伏在妈身上絮絮说悄悄话,你会不知?”

不为站起来走进厨房。

不劳跟进“爸已经糊涂了,一切交给妈妈,妈妈此刻又在医院,东西如何处置?]

保姨见她们姐妹说家事,连忙走开。

“我不知道。”

“妈妈有若干首饰,都在什么地方?你可记得她有一对西瓜玉镯,通透可爱,一半绿色一半红色,你我两姐妹正好一人分一只。”

不为站起来“我去看爸爸。”

“你撇什么清?给我坐着。”

不虞也走进来开家庭会议。

“一人一份最公道。”

不劳说:“对,分九份,我家四个人四份.你家四个人也四份,不为一个人一份。”

不虞哼一声“艾历逊太大,你真好笑我是长子,我同你一样?”

不为几乎想自厨房窗口跳出去。她推开他们走到天井,看见父亲与小仍在喂金鱼。

金鱼并非名种,都是街边鱼档极普通孩子们买来玩那种,可是养得得法,身体已有鸡蛋大小。

小仍与外公有默契,不说话也知对方心意似。

他们的世界真正平和。

不为坐在一角看他们。

小于取出一只瓦罐放在老人脚边。

[这是什么。”

“蚊香。”

他真周到,绿色回纹盘着像小青蛇般的蚊香,驱逐虫蚊。

怪不得老人皮肤光洁。

刚?x过浴,小仍颈上有扉子粉。

“谁帮你搽这个?”

小行轻轻走近“我。”

“你爱姐姐,你很好。”

小行握住姐姐的手。“将来,我不结婚,照顾姐姐。”

不为刚想说话,老父忽然抬头笑问:“谁结婚?”

不为笑了。

老父又问:“是你吗?”

不为搔头“不是我,我也不结婚。”

老父问:“结婚不好吗?”

不为微笑“不好不好。”

小于拿茶杯过来给老人喝一口,不为说的话,他都听在耳里。

保姨探头出来“好像要下雨呢,你们进来吧。”

小于取过一只木盖,轻轻盖住皮蛋缸内的金鱼。

不为说:“我们叫于哥开车,带外公去吃冰淇淋。”

小行立刻叫好。

离家远远的就好。

他们在外头消磨了个多小时,又带女孩一起去探外婆。

不为端张椅子给父亲坐在母亲床角。

他在陌生地方有点拘谨,看着老妻,似曾相识,但不肯定,腼腆地看看她。

伍太太落下泪来。

不为连忙劝她:“妈,过两日可以出院,回家就舒服了。”

伍太太点头“这几日,结账是一笔大数目。”

“那是应该用的。”

“多亏你父能干,他有节蓄。]

不为唯唯喏喏。

伍太太说:“阿忠,你送伍先生及女孩们回去,不为,我有话同你说。”

“妈妈想说什么?”

“不为,他们好久没有回来看我了。”

不为答:“他们拖儿带女不方便,出门一次不知该收抬多少行李。”

“不虞暂时没有工作,他同我说打算回来发展。”

“妈妈放心。他找工作很容易。”

“不劳的婚纱店已经结束了。”

“啊。]这倒是意外。

原来三兄妹都是失业大军。

“小店近年亦受不景气影响,年轻人结婚,一切从简,能省即省,不再铺张。”

毕竟婚礼不是婚姻。

“九十年代初,最多一个月做过百多袭礼服,好景不再,唉,花无百日红。”

“赚过就算了。”

“艾历逊想在大学找一个教席,正在四处张罗,如今外国人在本市,也不是那么吃香了,除非他愿意北上教英文。”

不为发觉母亲仍然精明,对世情有相当了解。

不为握住母亲的手,放在脸颊边。

“不为,家里人挤,你包容一点,他们嘴多,你不要计较。”

“那自然,不用妈妈吩咐。”

“我很少见到他俩,你们都回来了,我很高兴。”

“我也是。”

“不为,昨日不虞问我财产分配问题。”

不为不由得生气,这不虞实在过分,亏他问得出口。

“我同他说,我自有分数。”

不为点点头。

“接着,不劳也来追问。”

不为没好气,哼地一声。

“你为什么不问?”

不为答:“我只得一个人。要钱无用。”

“怎么没用,衣食住行都靠它。”

不为笑“我不想争,也争不过他们,他们人多,紧张生活,也是应该的。”

伍大大嗯了一声。

“妈妈,我们别说这个了。”

“奇怪,不虞他们逼着我说这些。”

不为答:“我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

伍太太大笑起来“有你们在我身边吵吵闹闹,说说笑笑,我心满意足。”

可怜的母亲,一大堆子孙,吃用全靠她,又专门谋她财产,她还这样高兴。

真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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