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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 / 2)

萧副司令黎明即起,先是在大队部后的山根下张牙舞爪地比划了一阵太极拳,打得通体舒泰,然后叫上韩陌阡,红光满面地沿着操场小跑了一圈。

松弛下来的时候,萧副司令一边做着扩胸运动,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韩陌阡:“对七中队初步印象如何?”

韩陌阡回答:“千里挑一,尖子的尖子,自然是炮兵精英了。”

萧副司令侧过脸来,很有力度地看了韩陌阡一眼,说:“哎,这话可不能说得太早了。七中队也是肉身凡胎,人,这种动物是可塑性最大的动物,这些人还很年轻,单是在军事技术上过硬,还不能算人中精品,要成大器,思想素质还得提高。”说着,用手拍了拍后脑勺“脑袋脑袋,这个装大脑的袋子内容很复杂,要帮助他们装上应该装的东西。”

韩陌阡说:“根据我所掌握的情况,这些人的思想基础还是很牢固的。”

萧副司令说:“训练这一块看来问题不大,那个祝敬亚是个干事的人。但是这样的同志往往也有弱点,确实有点只顾埋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政治上不敏感。政治是灵魂,是统帅,对这些年轻人,尤其不能忽视思想政治建设。你要帮我多从这方面想点问题。”

韩陌阡有点意外地看着萧副司令,一时不知道老人家在动什么念头。但是他在此刻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字斟句酌地说:“首长,指标是六十三个,现在学员也正好是六十三个,这里面好像还应该有个”然后就不往下说了。

萧天英心里一动,停下脚步,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韩陌阡仍然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说:“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我认为六十三个学员来争取六十三个指标,似乎有点轻松了,从科学管理的角度上讲,引入竞争机制,给他们点压力,给点危机感,恐怕对于强化他们成长是有好处的。这也符合首长的一贯原则,精兵要精,锤炼要严。”

萧天英停止动作,再一次深刻地看了韩陌阡一眼,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啊,你这个想法还真想到点子上了,我看这个问题有研究价值。”

这时候教导大队的几个长官和萧副司令的随行人员也纷纷起床,来陪萧副司令散步。

萧副司令问姚大队长:“你们这里有没有澡堂子啊?”

姚大队长说:“有一个,不过是男女合用的。”

萧天英扭头看着姚大队长,满脸狐疑:“搞什么鬼?”

姚大队长知道自己没有说明白,急忙解释:“是这样的,就是一个大屋,有盆塘,有淋浴。星期六是男同志冼,星期天是女兵和家属洗。”

“一个星期只洗一次?”

“我们这里缺煤,一个星期能够保障洗一次就算不错了。”

“洗一次澡要多少煤?”

姚大队长想了一下,说:“半吨。”

萧天英又把头转向韩陌阡:“记一下,回去给军需部唐治山打个电话,每个月给教导大队解决四吨煤。要保证学员每个星期洗上两次澡。女同志和家属也要洗两次。”

姚大队长说:“那我们就跟着沾光了。”

“你们没有听说过吗,美国监狱里的犯人,每个星期洗两次澡还提出抗议,说只让洗两次澡太少了,不人道。娘的,连犯人都养尊处优。我们的学员是要当军官的,要鼓励他们、支持他们洗澡,洗掉身上的市民习气、农民习气,洗掉这个习气那个习气,洗出军官的颜色,洗出一身干干净净的军官的精神气儿。军官的身上只能有一种气,是士气,也是正气。”

姚大队长说:“落实萧副司令这个指示一点困难都没有。如果首长有兴趣的话,是不是可以亲自视察视察我们的澡堂子?”

“你又打我什么主意?少设圈套让我钻。”

姚大队长察言观色,得出结论老爷子今天心情尚好,笑笑说:“萧副司令,送佛送到西天,您老人家好事做到底吧,拨一笔款子——也就是七八千块钱,我们再筹一点,把澡堂子分开。我这好歹也是个副师级单位,该有一个像样的浴室了,您老人家的部队,男女同浴这这名声听起来有点欠妥啊。”

萧副司令断然否决:“不行。你别得寸进尺了。你这个副师级,也就是团级的兵力,没有学员了,你就是个连长。图那个排场干什么?能省得省,还是要讲究艰苦奋斗。钱我有啊,我就是不给你们,该花的十万八万我一个条子,不该花的我一分钱都不给。”

又说:“洗澡也不光是依靠澡堂子,提倡洗冷水浴,我老人家几十年冷水浴,通体舒泰,朝气蓬勃,啊,你们说是不是?”

姚大队长见要钱无门,回头是岸,连连说是。“萧副司令老当益壮,越活越年轻了。”

萧天英说:“扯淡,我又没吃长生不老灵丹妙药,怎么能越活越年轻啊。我是越活越明白了,越活越精神了。”

走了一段路程,萧天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问教导大队的姚大队长:“昨天,那个去给我送材料的同志叫什么名字?”

姚大队长想了想说:“首长说的是吴黄陂吧,是训练处副处长。”

“哦,”萧副司令点了点头“是姓吴。表现怎么样啊?”

姚大队长心里一动:嘿,吴黄陂果然出手不凡,一面之交,就给萧副司令留下印象了。这不,已经开始过问表现了。吴黄陂是姚大队长手下的得力干将,当然是要把话往好里说了:“这个人表现很好,业务精,反应快,有敬业精神,能吃苦。”

“哦。”萧副司令哦了一声,语气里似乎有点不太相信。

“什么文化程度?”

“大专。陆院毕业的。”

姚大队长更来劲了,思忖吴黄陂要交好运了,首长连文化程度都关注到了,没准要往军区调哩。

萧副司令再哼一声,便没有下文了。

恰在这时,大队部门口已经出现了零星人员,姚大队长说:“吴黄陂同志就在那边,是不是把他叫过来,首长指示几句。”

萧天英声音很高地说:“可以啊,叫他过来,我来问问情况。”

等吴黄陂精神抖擞地跑步过来,韩陌阡就不禁哑然失笑了。萧副司令之所以对那个吴副处长“印象很深”与他的表现完全无关,引起萧副司令重视的是他的鼻子——酒糟鼻子,看来这个同志要委屈一下了。

萧天英说:“吴副处长,听说你是抓训练的,那咱们两个人还是同行啊。”

吴黄陂红着脸说:“我抓的训练哪里能跟首长相提并论。首长抓的是千军万马,我抓的是鸡零狗碎。”

“哦,”萧副司令笑笑,说:“既然是抓训练的,那我们两个人就训练方面的有关问题来交流一下,吴副处长意下如何啊?”

吴黄陂的头皮顿时就麻了起来,就连韩陌阡也不禁为吴黄陂暗中捏了一把汗。别人不摸底细,他韩陌阡是知道的,老爷子要刁难人了。为什么?就是因为那个酒糟鼻子的嫌疑,委实冤枉啊。

萧副司令果然开考:“吴副处长,操手足号令易,而操心性气难;有形之操易,而不操之操妙。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吴黄陂霎时就出了一头冷汗,期期艾艾地说:“报告报告萧副司令,我不知道。”

“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吴黄陂更加紧张,用目光向姚大队长求援,可是此刻姚大队长也紧张起来了,生怕危及自己,一句话也不敢言语。

吴黄陂说:“首长,我学习得不够,我不理解。我我要加强”

萧副司令笑了笑,冷笑,说:“好,那我告诉你,这话出自练兵实纪,是戚继光说的,意思是,操练手足的号令容易,而操练思想和勇气的号令困难;有形的训练容易,而不能操课的训练是微妙的。哪些科目是不能在操课中体现的训练呢?就是意志和胆气。我再问你,练兵之要,先在练将。这话是谁说的?”

吴黄陂额头上的汗珠眼看着就滚了下来。他现在已经来不及喊冤了,这真是天外飞来的横祸,即使肝脑涂地,他也想不到今天稀里糊涂地撞上萧副司令的枪口,祸源竟是他的不争气的鼻子。

吴黄陂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我学习不够”

萧天英不动声色,说:“这话还是戚继光说的。这个意思就不用我解释了吧,所谓练兵,就是先要练你们这些人,当官的。我再考考你,教兵之法,练胆为先;练胆之法,习艺为先。艺精则胆壮,胆壮则兵强。这话是谁说的啊?”

吴黄陂连连受挫,深知今天不被折腾个狗血喷头是过不去的,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想了想说:“这话还是戚继光说的。”

萧天英原地不动,脸上居然有了微笑,问吴黄陂:“你敢肯定?”

吴黄陂十分不肯定地说:“我敢肯定。”

萧天英冷笑一声:“我也敢肯定,我敢肯定你在投机取巧。这话出自登坛必究,是明朝王鸣鹤说的。”

吴黄陂顿时无地自容,呆若木鸡。

萧副司令向吴黄陂挥了挥手“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吴黄陂如获大赦,规规距距地敬了个礼,迈着两条机械的腿,生硬地跑回到二百米以外的厕所里去了。

空气很紧张,教导大队的干部脸色都很尴尬,并且恐惧。

萧天英问姚大队长“你这里的干部都不读书吗?”

姚大队长顾不上擦擦一头冷汗,回答说:“也是读的,不过,有些不够深入全面”

萧天英粗暴地打断了姚大队长的话头:“什么不深入不全面,压根儿就没读。这些都是常识,怎么能不读呢。作为军官,不读兵书,这算什么军官?我出一百道题,你教导大队的干部能答出十题,我就喊你老姚姚副司令员,我给你敬礼。当然了,你也不用紧张,我不考你了,也不光是你这里是这个现象。现在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军官不读兵书,真是他妈的混天度日。”

姚大队长一脸慌恐,连连点头,说:“是是是,我们要注意弥补。”

“好了,今天不算批评,也不要为难那个吴副处长了,抓训练的都很辛苦,难免顾此失彼,不作学问的也不是他一个,说到底,你们大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以后注意加强就是了。”

萧天英最后豁达大度地说。

起床号响过不到五分钟,大队机关的官兵也全副武装地拉了出来,开始按部就班地出操,一队队步伐整齐,口令雄壮有力。山谷里顿时被激活了,热气腾腾地喧嚣起来。

正在炮兵独立师蹲点的军区炮兵司令部参谋长姜兰亭和炮兵政治部副主任乐钧也于昨晚连夜赶过来,此时已经跟在萧天英的身后了。

萧天英一大早晨就逮住个机会训了一顿人,心情居然好上加好。环顾左右,看着姜兰亭和乐钧说:“怎么样,还是基层部队出操出得地道,有气势,有那么一股嗷嗷叫的劲头。军区机关里的早操不像早操,倒像是学生娃娃们起哄,乌合之众,乱糟糟的。”

姜兰亭深有感触地说:“那是啊,秀才练功,花拳绣腿。”

毕竟是上了一把年纪,萧天英活动了一个清晨,此时已经气喘吁吁了,但仍然昂首挺胸,保持着年轻健壮的姿态,边跑边说:“积六十五年人生经验,我认为保持健康最重要的注意事项就是——要坚持出操。早晨起来,跟上队伍,跑出节奏,让你这副老骨头跟着年轻人,你也就年轻了,跑个五公里越野虽然也累,但精神放松。要是扯起喉咙喊一阵子口令,把肚子里沤了一夜的污泥浊水都吼出来,那你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乐钧说:“首长的观点新鲜,也很精辟。”

萧天英说:“不要以为我跟你们瞎扯淡。我有一个老战友,战争年代还算一条好汉,我当司令他当政委,打仗配合那是没说的。和平时期却经不住考验,批某某某同志时他积极,批某某同志他也积极,跟阴谋家搅到一块去了,那还会有个好?某某年代一结束,他蔫了,好在党的政策不是一棍子打死,撤了职,不让他掌权了,但是生活上还享受副兵团级待遇。他糟心啊,比我还小两岁,这几年什么毛病都出来了,医院一住就是半年。我到北京去开会,抽空去看他,他看见我气色比他好,问我有什么保养秘方,我告诉他,秘方是有啊啊,你们猜猜我这个秘方是什么?”

大家都说猜不出来。

萧天英得意地说:“猜不出来吧?我告诉你们,扎扎实实工作,老老实实做人,心里没有杂七杂八的念头,屁股后面干干净净地没有尾巴,那比什么祖传秘方都强。你看,我们现在在这里出操,脑子里只有口令,只有一个意志,只有一个意念,神经都调动在同一种节奏里,精神气整个都集中在一种意境里。跟着队列一起行进,一起吼歌,一起吼口令,膛音迸发,把肚子里的污泥浊气都排了出来,一个早操下来,胜过作一天气功,你里里外外都是干净的,当然健康了。”

姜兰亭的肚子比较大,出操出得有些吃力,吭吭哧哧地说:“听萧副司令一席话,胜读十年保健书。这次回机关以后,我们要把师以上干部坚持出操作为一项制度落实。”

萧天英朗声笑道:“谈何容易!你们这些人,官当大了,肚皮跟着大,架子也跟着大,跟连队士兵一起跑步,你还曲不下身子弯不下腰呢。就算你去出操,也恐怕是作个姿态,表演性质的。要真心出操,你就得忘记你是军级师级,在队列里你什么也不是,你就是个士兵。只有这样,你才会年轻。你能做得到吗?”

姜兰亭说:“我能做到。别的不说,就为弄掉肚皮里这多出来的一块,我也要咬牙坚持下去。”

萧天英说:“好!你老姜能坚持出操半年,我号召全区官兵学习姜兰亭。”

说完哈哈大笑。

又转过头去问教导大队的姚大队长“啊老姚,你们的书读得不怎么样,但是我看你这队伍还挺像那么回事,有声有色,气壮山河啊!你是不是提前做了手脚,摆个八卦阵来欺骗领导啊?”

姚大队长振作起精神,说:“岂敢,我敢蒙蔽基辛格也不敢蒙蔽萧副司令啊。您这双火眼金睛看什么不是一针见血?没有金刚钻,我就不敢揽这瓷器活,既然萧副司令把我放到这里,我就要把这支队伍带出萧支队的水平。”

萧天英放慢脚步,狠狠地笑了两声,笑出了十分愉快的感觉,说:“好啊,我看你姚大队长还会进步。但是你要记住,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不读兵书的军官是愚蠢的军官,你们还有很多漏洞。光匹夫之勇是很不够的。不光是要读祖宗留下的经典著作,还要关注世界战争动态。我们现在的装备落后,但是思想不能落后,要掌握新知识。否则,就是鸟枪换炮,你还不会使用不会指挥,那就悲哀了。”

姚大队长说:“一定落实萧副司令的指示,多读书,实践与理论相结合,全面发展。”

萧天英留了面子,就不再批评了。

跑了两圈,姚大队长紧跟几步,提醒萧天英说:“萧副司令,七中队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过去吧。”

萧天英说:“好,看操炮去。”

姚大队长说:“那就请首长上车吧。”

萧天英大手一挥说:“扯淡!里把路坐什么车?都给我跑步过去。”

然后运足丹田之气,陡然回首,出其不意地向分成几坨的大队部官兵喊了一嗓子——“全体注意,听我口令!”

偌大的操场顿时寂静下来了,喧嚣了一个清晨的所有声音纷纷坠落尘埃。

“各单位成四路纵队,按编制序列,集合!”

经过了短暂的骚动之后,部队解散了,又重新组合起来,按萧天英的口令,摆成了四列纵队。

萧天英往身后看了看,十几名中高级军官面面相觑之后,也不由自主地挪动躯体,自觉地排成四列。

待一切就绪,萧天英又下了一道口令:“目标七中队,跑步——走!”

队伍又重新活跃起来,长龙一般离开操场,爬上碎石公路,步履齐整地向七中队驻地涌了过去。

“一、二、三——四!”

萧副司令有板有眼地喊。

“一、二、三——四!”

中高级军官们夹紧臀部,歇斯底里地喊。

这当口,夏玫玫和赵湘芗也在大队部的女兵方队里。夏玫玫低声对赵湘芗说:“老爷子今天又来劲了,当起连长来了。怪不得有人说他老人家疯疯癫癫地没有个大首长的稳重。”

赵湘芗说:“这话你敢当着首长的面说吗?”

夏玫玫说:“我又没有活得不耐烦,当他面说干什么?”

赵湘芗说:“我倒是觉得,真正的好首长,倒不一定就要那么道貌岸然的,就我们萧副司令这个样子可亲可敬。”

七中队的训练场地上,已经安置了若干门装束完整的口径某某某毫米榴弹炮。

这是一个营的装备。

萧天英率领的队伍赶到时,教导大队的陈副大队长已经将部队整理完毕,老远就做好了报告的准备。

萧天英向那边挥了挥手说:“你们教导队的人就不要掺乎了,一切让他们自己组织。”

说完,将身后的队伍交给姚大队长,自己带领军区来的人马,在临时布置的观礼台上从容就座,问姚大队长:“他们才六十三个人,怎么搞了一个营的炮?”

姚大队长正襟危坐,答道:“七中队学员们自己要求的,说是既然给萧副司令表演,就得拿出看家本事,他们不仅要减员操作,还要将操作发挥到历史最高水平。”

“哦”萧副司令点了点头,不再询问了,摘下老花眼镜,专注地观察场地。

这时候,后来的部队也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围成了一个方形。

场地上,陈副大队长和七中队的干部交换了一下意见,一套新的指挥系统迅速确立了。不久,萧天英和机关大员们就看见了一个英俊精悍的学员跑步跃出队列,观礼台上的夏玫玫眼尖,嘀咕了一声——是凌云河。

凌云河以干净利索的口令准确地将表演区队指挥到位,下了一声嘹亮的立正口令,然后正步走向观礼台。

萧天英起立,迎视着正向自己铿锵逼近的士兵和他心目中未来的炮兵军官。

所有的目光在这一瞬间都集中在凌云河的身上。

在恰当的位置上,凌云河啪地一声立定,抬臂,举腕,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五指并拢,在胸前划了一道急遽的闪电,便稳稳地升至额侧,中指紧靠帽沿,手背与手腕以及小臂呈一条协调直线,全身平衡若磐。

赵湘芗不禁惊叹一声:“好漂亮的军礼!”

“报告副司令员同志,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第七中队操练准备完毕,是否开始,请指示!报告人,七中队学员、临时中队长凌云河。”

这套报告词吐词清晰,发音标准,洪亮有力而音量适度。

萧天英却纹丝不动,用挑剔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士兵,突然向身后的韩陌阡摆了摆手。

韩陌阡立即离开座位,并从口袋里掏出了卷尺,一头交给萧天英身边的姚大队长,自己扯着另外一端向凌云河跑过去。

测量完毕,韩陌阡向萧天英报告:“十五公尺余。”

萧天英不动声色地问:“条令?”

韩陌阡答:“队列条令规定,训练中连级分队遇到上级首长,在发现时就地立正报告,有准备的请示报告,报告人距离接受报告者应在十五至二十公尺。此间差别视检阅者级别灵活掌握。级别高则稍远。以步幅八十公分计算,此报告人与首长的距离在十九步以上。应视为标准。”

萧副司令静静地听着,那双锐利的老眼仍然没有离开凌云河:“纠正他的动作。”

韩陌阡后退两步,上下打量凌云河,再转到身后,伸手沿凌云河的后脑勺到脚后跟劈了一掌,然后立正回答:“报告副司令员,报告人动作规范,无须纠正。”

“哦”终于,萧天英长长地哦了一声,回首四顾:“同志们看清楚了吗?”

身边人无语点头。

“好吧,那就开始吧。”

萧天英说完,这才抬起右臂,认真地向凌云河回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随口说了一句:“按计划进行。”

凌云河庄重地回答了一声:“是!”然后仍以正步返回队列中央,立定,注视片刻,喊了一声:“各炮——就位!”

队列猛然炸开,人头攒动,迅速而准确地散布在炮位四周,或蹲或立,或前腿弓后退绷呈冲锋陷阵状。一切又复归寂然。

又一道膛音从凌云河的胸腔里迸出——

“战斗——准备!”

立于各个炮位右后侧的炮长们手中的三角红旗倏然砍下,十个声音几乎在同一刹那爆发——开架!

精彩的序幕拉开了。

只在瞬间,沉寂的场地复活了,似乎狂风大作,六十多个身影奔腾跳跃,犹如六十多棵绿树,在口令的雷鸣中扭动翻卷,青春的力在顷刻间释放,沉睡的炮体在震颤中惊醒,痉挛呻吟,几十只年轻雄壮的胳膊如同狂风中呼啸的森林,在绿色的琴键上猛力弹拨,奏出隆重的喧哗灰色的炮衣在空中飘飞如云,又悠扬坠地。大架在血肉的冲撞中豁然开朗,洞开幽深的渠道。高低机和方向机急遽旋转,长长的炮管抬起头来傲视北方,又齐刷刷遥指西方的山脊神经末梢的全部感觉都在刹那间流过臂弯凝于指间,激情和欲望在血管里在骨骼间在心灵深处的沟壑里旗帜般猎猎作响熊熊燃烧黄土地上尘沙飞扬日月无光,场外的树林在汹涌的风中摇摆颤栗,呐喊声奔跑声口令声撞击声交织沸腾,所有的声响在年轻的生命的炉膛里冶炼成一曲惊天裂帛的雄浑旋律扑向浩瀚晴空

终于,一切都在浑然的默契中建立了。十几门大口径榴弹炮的躯体在春天清晨的阳光下裸露出崭新的光泽。朝霞满天,春风微抚。

士兵们又以不同的姿势各自回到待发位置,或蹲或立,或作瞄准状,或作装填状,或作接替状,或作搬运状,如同一个个静止的雕像。

观礼台上,没有人说话。

停了许久,萧天英才面无表情地问:“时间?”

韩陌阡大声报告:“五十九秒。”

萧副司令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看了看场地上一触即发的七中队,又回过头来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就取下了眼镜,并且隆重地咳嗽了几声。

军区来的人都知道,老头子激动了。

果然,萧副司令一反严厉,脸色松弛下来,向七中队挥了挥手,温和地(并且慈祥地)说:“同志们请稍息原地坐下吧。”

说完,移动双腿,离开了观礼台,走进了场地,从第一门炮开始,挨个查看,既看炮上的操作精度,也看炮手们的眼睛。就这么一直看下去,一言不发,一声没说。看到最后,目光落在立正于场地中央的凌云河身上,才说了一个字:“好。”

凌云河立正,敬礼,无言。

萧天英注意地又看了凌云河一眼,又说了一个字:“好。”

凌云河还是一动没动,行注目礼。

离开了凌云河的位置,走了两步之后,萧天英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谢谢。”

然后,萧天英走到了场地中央,缓缓地车转巨大的身躯,把自己交给所有的年轻的和不太年轻的目光,开始了他的长篇讲话——

“同志们,我原先有计划还要看一看构工的,现在看来不用看了。今天早晨,我让大家看了两个东西,一个是准确,一个是迅速。准确是空间意义的,迅速是时间意义的。这两个概念就构成了炮兵艺术的全部精髓所在,甚至也可以说是战争艺术的全部精髓所在。训练方面我就不多讲了,我今天要讲的是另外一些话题,用知识分子的话说,属于意识形态范畴”

说到这里,萧天英停顿下来,向操练场看了看。好像他此刻面对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只有七八百人的炮兵教导大队和军区炮兵机关的零星人员,而是面对着一支庞大的军队和若干个高级指挥机构。

操场上没有人对“意识形态范畴”做出反应,七中队纹丝不动,目光全部集中在萧天英的身上。萧天英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接着说:“好,看来没有人被我这个问题吓倒。我首先要提出一个问题,我们今天在这里是在做什么?是训练,是检验,是展示,也是炫耀,可是同志们想一想,这一切归根到底又是为了什么?谁能回答我这个问题?”

场地一片寂静,稍顷,一个虽然低沉但并不微弱的声音像是一阵轻风从人们的头顶上方掠过——

“为了战争。”

萧天英敏锐地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提高嗓门喝道:“凌云河,大声说!”

凌云河咔地一个立正,提高膛音,吼了一句:“为、了、战、争!”

“很——好!”萧天英举起了手臂,向队列里的凌云河挥了挥,说:“是的,说得对,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战争,甚至可以说就是战争。同志们,不要以为我们现在在这里仅仅是搞个训练,比划一下花拳绣腿,不是。我看见的是战争,是炮击,是覆盖或者摧毁。在我看来,任何一场战争,无非都是由两个阶段组成的,一是起跳阶段,二是跳跃阶段,而我们今天的一切努力,都是在起跳阶段的惯性助跑。大家都知道,在军区我是分管训练的。这几十年我都在想,现在和平了,没有仗打了,我们的军队好像有点无所事事了,摆在外面的刀枪虽然没有入库,但是思想上确实有马放南山的怠慢。训练中有了松懈的苗头,一抓再抓,总是不那么得力。原因是什么?就是没有战争的紧迫感。”

说到这里,萧天英停顿下来了,目光四周扫描。操场上一片全神贯注的目光。

没有人对萧副司令的振聋发聩的观点做出反应。

萧天英喝了一口水,稍微降低了声调,接着说:“事实上,战争一天也没有离开我们,只不过它是以一种隐蔽的方式暗中进行的罢了。我们的身边天天都在打仗,我们的头顶上天天都有各种侦察卫星转来转去,我们的脚底下到处都是原子弹。所以我就要提醒同志们,把你们像炼金一样层层熬炼出来,在最没有可能的情况下给你们创造了当军官的可能,并不仅仅是为了让你们穿上四个兜擦亮皮鞋去挑选女朋友的,也不是为了让你们以军官的身份回到老家的田埂上耀武扬威光宗耀祖的。这支军队对你们的最起码的要求,就是要求你们能够打仗,能够指挥麾下的部队在战争中大显身手,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忘战必危,对于军人来说,居安思危这根弦,每一秒钟都不能放松”

部队如同一群凝固了的森林,纹丝不动静止于夏日的阳光里。年轻的目光们像是春天的雨水,一遍遍地洗浴着场地中央那个有着历史的辉煌和现实的睿智的老兵,战争风云骤然从遥远的天穹隆隆移来,赫然君临于这个鲜花明媚的早晨。

一腔战争热血喧哗着奔腾起来,健壮的骨骼被激烈的向往烤灼出铿锵的裂响。

炮手们的心被煮沸了。

是的,对于军人来说,一切都是次要的,惟有战争才是重要的。战争是军人最根本的使命和燃烧生命的涅磐之地。当初,他们确实是为了要当军官才一路披荆斩棘在重重包围中杀开一条血路来到了n-017,那时候他们没有把他们的拼杀同战争这个概念更多地联系在一起思考,可是,他们一旦从这里走出去,那就随时要扑向随时而来的血战之中。每一匹马都不是为了战争出生的,但是,一旦它们成为战马,那它就将显示一匹战马所有的优秀品质,在战争的天空下,竖起一座丰碑。

萧天英接着说:“作为一名军官,仅仅熟练于自己手中的武器是远远不够的。老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们这些炮兵指挥员把火炮的脾气摸透,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在这个基础上,更要学会熟练并且精确地掌握自己的部队,熟练并且精确地掌握自己的敌人。你们要了解历史,你们要了解人类,你们要了解自然,你们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我们大家都比较欣赏诸葛亮,他老先生在很多年前就告诉过我们,作为军官要达到一种什么样的境界。他说,将之器,其用大小不同。若乃察其奸,司其祸,为众所服,此十夫之将。这大约就是你们现在的这个水平,能够发现问题,能够运用手段,大家服气,就可以当一个班排长了;夙兴夜寐,言辞密察,此百夫之将。这大约就是指的连营长了。白天训练,夜里睡觉,饮食起居一丝不苟,能够严格要求自己和部队。当然这个意思不光是说吃得饱睡得着的问题,是指指挥员的气质从容不迫;直而有虑,勇而能斗,此千夫之将,这大约就是指旅团长了。正直而且善于思考,英勇善战;外貌桓桓,中情烈烈,知人勤劳,悉人饥寒,此万夫之将。这里还有个军人仪表和政治态度的问题,要忠诚,还要关心爱护部队,这样的人可以当军长师长;进贤进能,日慎一日,诚信宽大,闲于理乱,此十万人之将。这就是说,既能采纳正确意见,又能听得进不同意见,胸怀大局,决策慎重,讲究信用,善于处理棘手问题,这样的人就可以当兵团或大区首长了啊,本人惭愧啊,我还没有达到这个境界,所以我跟你们一样,要修身养性,要加强素质培养。孔明老先生对我们还有更高的要求,仁爱恰于下,信义服邻国,上知天文,中察人事,下识地理,四海之内,视如家室,此天下之将。同志们想一想,当个带兵的官还真不容易,这里面还没有提到战术技术和谋略的问题,仅仅是为将者的修养就那么一大串串,孙子关于为将五德的智、信、仁、勇、严,在各个级别各个层次上也都有体现。当然了,时代不同了,诸葛孔明的这一套恐怕已经不太适用于我们的干部政策了,我今天说这些,就是要提醒诸位,关于干部修养问题,我们的前辈同行在几千年以前就很重视,我们今天就更应该重视了,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不注重干部修养的军队,当然是更愚蠢的军队”

围绕战争意识和军官修养问题,萧天英足足讲了半个小时。这也可以看成是萧副司令在七中队的惟一一次讲课。

回到大队部吃过早饭之后,萧天英带领姜兰亭和乐钧等几个大员驱车到关外距此七十公里的独立师和靶场视察,夏玫玫和韩陌阡、赵湘芗则落得一身轻松,终于可以自由支配这个晴朗的上午了。三个人一拍即合,要爬到贯山顶上去“触摸”蓝天,这个愿望尽管十分宏伟,但当真的爬上去,发现距离蓝天还是那么遥远,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缩短一点尺寸。

这也是难得的闲情逸致了。

教导大队的几十幢营房散珠碎玉一般座落在别茨山脉十几条沟壑里,同营房外的小型平原浑然一体。这里没有围墙,只有若隐若现的铁丝网蚯蚓般逶迤环绕。营房外有麦田,有芋头地,还有一大片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像是另外一轮太阳落在山峦的脚下,铺排出荡漾起伏的灿烂的湖水。

赵湘芗说:“难怪萧副司令一眼就把他们认出来了,这支队伍果然有气势。”

韩陌阡说:“其实,七中队区别于其他队伍,一个最重要的标志是在鼻子和牙齿上。”

夏玫玫愕然问道:“什么意思?”

韩陌阡说:“你从七中队看见酒糟鼻子和黄牙了吗?”

夏玫玫说:“瞎扯。”

赵湘芗说:“就形象而言,这帮子人还真是有模样,一个个都很精干,仪表堂堂的。”

夏玫玫嬉皮笑脸地说:“你是不是情有所钟啊?”

赵湘芗说:“你正经点。”

涉及到两性纵深问题,韩陌阡就含笑不语了。此刻,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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