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有人知道这份通知出自谁手。
通知是计算机处理的,落在常双群等人手上的,是印在70克胶版纸上的邮件。内容很简单:九月二十六日,祝敬亚教员逝世二十周年,请尽量赶回n-017,给祝教员扫墓。自备干粮。
没有落款。
在原七中队六十三名学员当中,只有四个人没有接到这份通知,原二区队的陶涛和一区队的郭建设于某某某某年参加南方边境的局部战斗,分别在两支部队里担任副营长和连长,在战斗中以身殉职。原三区队三班赵光凯在某某某某年北方森林大火中率领民兵抢险,身先士卒,以身殉职,时任某县武装部政委。
以上三人均属战斗减员。
第四名亡者是原三区队五班的邓资财,在最后的角逐中名落孙山,复员回到故乡后,先后担任村民兵连长、村支书,带领群众走富裕小康道路,擅自开发小煤窑,塌方砸死。属于非战斗减员。
就在此前半个月,别茨山下厉兵秣马,云集了数万部队。原w军区撤消之后,多数部队划归j军区,是时正在别茨山辽阔的靶场上举行加强陆军师攻防演习,方圆几十里的山谷被布置成巨型沙盘,一场高科技实兵演习被沉睡了多年的别茨山激活了。战车密布,天线林立,连续数日昼间,山峦混沌,伪装烟幕弹在空中筑起垂直的烟墙,为干扰雷达的金箔碎片在阳光下熠熠闪烁,洋洋洒洒如天女散花。各炮兵部队进行现代化的诸元确定操作,实行测、算、传、装、打计算机一体化。连续几个夜晚,山坳电闪雷鸣,直升飞机出其不意地从山谷升起,隐蔽在大山深处的数处地空导弹阵地似乎拔地而起,空中彩色流线交织,银蛇飞舞,打得打,逃得逃,好一派立体大战的架势。
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就在演习进入尾声、即将结束的时候,一份密码通报悄悄地潜入演习战区局域网,参加演习的部分指挥员、原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七中队学员全都接到了一个秘密指令——该指令的密码编程用的是原七中队的通讯教学“九字方格”无疑,这份秘密指令出自原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人员之手。
九月二十六日这天早晨,最先赶到的是某师政治委员阚珍奇和某县人民政府县长常双群。常双群问这个通知是不是蔡德罕发的,蔡德罕否认了。
在蔡德罕的陪同下,常双群和阚珍奇先行一步,来到祝敬亚的墓前。
墓前不知道是在哪年哪月立了一块大理石碑,上面镌刻着两行正楷大字:
生当先生先走一步
先走一步当生先生
没有落款,也没有立碑人姓名。常双群等人也不再问了。
常双群走到祝敬亚的墓前,从皮包里掏出了两瓶茅台酒,放好,扑通一声跪倒在碑前,失声痛哭:“教员,你的学生来看你了,我知道你爱喝一杯,当学生的时候我没有请您喝过一次酒。这酒,是我自己掏钱买的,每一滴都是干净的”
阚珍奇摘掉军帽,也要跪下,却被蔡德罕一把拉住了。蔡德罕说:“你人在军中,还是以军人的方式表示吧。”
然后,蔡德罕也跪下了。
至上午十时许,正在别茨山区参加合成军演习的某部师长谭文韬和某师参谋长凌云河、军区报社副社长栗智高、炮兵某部副旅长单槐树等人身着迷彩戎装,风尘仆仆地赶到,另有周围部队的十几名校官陆续登山,聚集在祝敬亚的墓前。
一时间,原n-017二号营区东侧的贯山脚下,军车鱼贯,山上银星闪烁。
十几年不见了,大家都从青年走向中年,从形象上看,基本轮廓没有改变,但是脸上都多了些沧桑,一向洁净成僻的栗智高也是一身征尘,而那个因为“文明卫生”问题曾经被众同学口诛笔伐的单槐树单副旅长,鬓角上竟然过早地出现了白发。现年四十二岁的谭文韬一反当年的清瘦,壮实而魁梧,八颗银星分别扛在两边肩膀上,顺理成章地烘托出一个年富力强的炮兵师长的威严。凌云河全身野战打扮,腰间斜挂着一溜金黄色的子弹带,举手投足之间锐气不减当年——盛气凌人的锋芒倒是收敛了不少,但是骨子里的霸气还是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渗漏出来一些。
老同学重逢的时候虽然亲密如故,但毕竟分别多年,彼此地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家都是相当一级的领导干部或指挥员了,就难免多了一点矜持。
谭文韬告诉大家,他在演习前去w市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抽空去看望了已经离休了的萧副司令,萧副司令请他转告能来的七中队学员几句话,第一句话是,七中队不负厚望,大家都很努力,他老人家感到老脸很有光采。第二句话是,任重道远,不可懈怠,永葆正气,勇往直前。第三句话是,七中队学员因公因私到w市去,要去拜访他老人家,请他老人家喝酒。
大家就纷纷议论萧副司令,到场的诸位这几年先后都曾去过w市,也都曾去看望过萧副司令,但是请他老人家喝酒的事都没有落实,倒是他老人家来了雅兴,吩咐炊事员加两个菜,请革命事业接班人喝酒。说来说去,喝的还是他老人家的酒。他要你请他喝酒是假的,但是他请你陪他喝酒则是真的。老人家还很特别,越上年纪了,酒量反而越大。
凌云河说,他当团长的第二年,有一次去w市,中午跟老爷子喝了一次酒,老爷子精神抖擞,声称他的电话号码是七八两五四(七八两无事)通讯地址是津巴布维多(斤把不为多)。喝完之后,他已经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了,老爷子还跟另外一个离休将军一起唱卡拉ok,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唱了一个下午,晚上又接着喝了二两酒。
众人无不称奇,说老人家心胸开阔,襟怀坦白,宝刀不老全是仗着一股豪气。
十一时许,一辆三菱牌迷彩越野吉普车从朔阳关外出现了,向n-017疾驰而来,凌云河低声向众人宣布:韩副主任来了。
此时,韩陌阡已是j军区政治部的副主任,原七中队学员多数又回归麾下。但是韩副主任的车没有开进n-017,在大门口就停下了,然后开始步行。
大家看见了,跟在韩副主任身后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兵,陪着韩副主任,沿着两边已经长满杂草的原大队部门前碎石公路,向二号营区的方向缓缓移动。
同一时间,一辆豪华奥迪也敏捷地穿过朔阳关,径奔n-017而来。车上坐着的是某集团军后勤部营房处上校处长魏文建和某地政协常委、某镇副镇长、农民企业家马程度。
抵近n-017大门口,魏文建突然惊叫一声:“停车!”
司机来了一个急刹车,奥迪便稳稳当当地停靠在路边。
魏文建打开车门,指挥司机赶快找个隐蔽处,把车藏起来。
马程度不解其意,嘟嘟囔囔地喊:“干什么干什么?我们是来给祝教员扫墓的,又不是来偷鸡摸狗的,掖掖藏藏地干什么?”
马程度之所以带了一辆奥迪过来,就是要在众同学面前显示一下,我老马虽然没能当上军官,可我老马混得不比你们差啊。他当然不乐意让魏文建把车藏起来。
魏文建几乎是恶狠狠地说:“干什么——你说干什么?老马你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吧?你没有看见吗,前面是韩副主任的车。”
马程度抗议说:“韩副主任怎么啦?我这车是自己买的,又不是偷的抢的,你们怕,我不怕他。”
魏文建不理马程度,继续指挥司机藏车,他选了一块地方,准备把车藏到原家属区的角落里。
马程度说:“老魏你怎么回事?这一路上总是心事重重的,韩副主任是老首长了,未必今天会抓你随地吐痰问题?我大小也是一级人民政府的副镇长,政府官员坐国产车是中央规定的。”
魏文建把车指挥停稳,对马程度冷笑一声,说:“你那个政府官员算个鸟,要是把你这个花钱买来的十几品的破官和这辆奥迪车联系起来,韩副主任可以通知你们司法机关马上就对你进行调查你信不信?我告诉你,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引起他老人家的注意,只要引起他的注意,他把眼睛盯住你了,就少不了你的麻烦。”
马程度翻了翻眼皮子,顿时不吭气了。
然后两个人就开始往山上走。魏文建说:“跑步,从左边那条小道上,超过去。”
马程度说:“要跑你跑,我可是跑不动。”
魏文建说:“也好,咱们各走各的,我的材料说不定已经到韩副主任手上了,都是你这个新生的资产阶级害的,让韩副主任看见我们两个人勾结在一起,那就是不打自招了。”
说完,果真撇开马程度,腆起已经微微发福的上校级肚子,抄小道往贯山奔去。“
魏文建感觉今天晦气透了,老担心要出什么事。
接到通知的时候,马程度还在他的办公室里纠缠,要他帮助穿针引线打通关系将他的一个“表妹”弄来当兵。当然遭到了义正辞严的拒绝。
魏文建这阵子一直处于惶惶不安状态,各种情报表明,有人检举了他,尤其严重的是,军区纪委副书记、韩副主任最近从本集团军纪委调了一批材料过去,这里面有没有他的事,他尚不摸底,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在本军区,没有人不知道这个事实,只要让韩副主任注意到了你,你的马脚就再也不可能包住了。前两天他曾经给韩副主任打了个电话,当然不敢提及有人举报自己的事,小心翼翼地向首长问好,别的屁也不敢放一个。韩副主任倒是很客气,不紧不慢地跟他聊了几句,还问了问家庭和孩子的情况。可是魏文建心里更虚,韩副主任越是避开实质问题,他就越是意识到实质问题的严重。土豪劣绅马程度不识相,居然在这个时候还来添乱,自然让魏文建平空生出三丈燥气。他当时就一口堵住了马程度的嘴“你狗日的有几个表妹?从我手里送到军校的就有三个,你老实说,你收了人家多少贿赂?”
马程度嬉皮笑脸地说:“那三个都是假的,一个是我们县委书记的女儿,一个是地区城建局长的外甥女,还有一个,嘿嘿,是我的嘿嘿,也算是小姨子。我没有收人家的一分钱。你狗日的拿了我十几万,就到此为止啦?我操,你也太黑啦?”
这话就有点要挟的意思了。
魏文建痛心疾首,终于明白了自己已经陷得很深了。他是拿了他十几万,最初也是战战兢兢的,这十几万他没有独吞,除了一部分交到了处里的小金库,上上下下他也得打点。可是现在问题来了,他能把那些人都卖出来吗?
魏文建说:“马程度啊马程度,你算是把我拖进泥沼了,我老魏一世英名,可能就要栽在你的手里了。我跟你讲,我的材料已经到了韩副主任的手里了,也就差不多是到了包老爷的手里了,我可能是在劫难逃了。”
马程度仍然执迷不悟,瞪着一双肥厚的眼皮,稀里糊涂地看着魏文建说:“有这么严重吗?大不了我再帮你烧几炷高香,给他老人家这个数怎么样?他是将军,咱不能把价开得太低了。”
马程度翻腕比划了一下:“十个?”
魏文建苦苦一笑:“找死啊,那才叫加速灭亡呢?你他妈的以为你那几个臭钱就能通天啊?也就是我老魏一时糊涂才上了你的贼船,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突然接到一个来路不明的通知,魏文建当然要犯嘀咕,路上他曾经跟马程度探讨过,说:“我看这事有点蹊跷,祝教员去世,满打满算也才十八年,怎么搞出了二十周年祭日呢?”
马程度则拿出学问派头大大咧咧地说:“嗨,连这个都不知道?阴寿比阳寿大,算周年前后要各加一年。”
魏文建对马程度的话半信半疑,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甚至怀疑这是韩副主任在撤席十八年之后安排的又一课。这样的话,可能会有三种结果,一是韩副主任给诸位同学敲敲警钟,不要被商品经济的大潮冲昏了头脑,及时悬崖勒马——谢天谢地,要真是这样也许就好了。二是韩副主任把他抖落出来,以他为反面教材,进行现场直观教育,念他已经翻然悔悟,给他一个退赔改过的机会,从轻发落——这也是手下留情了。三呢,韩副主任会不会选择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种场合,当场宣布对他的处置,达到敲山震虎的可能?这种情况可能性不是很大,也不是完全没有。只要看看韩副主任身边有没有带来纪检和保卫部门的人,那就一目了然了。
二
魏文建一路气喘吁吁,奔到祝敬亚的墓前还惊魂甫定,待谭文韬和常双群、阚珍奇等人迎过来跟他握手的时候,两眼还不时往山下巡睃。
韩副主任还没有上来,但是魏文建的心绪稍微稳当了一些——韩副主任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兵。
谭文韬问常双群:“那姑娘是谁?”
常双群眯着一双看不见色彩的眼睛,认真瞅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旁边蔡德罕说:“是韩小瑜。”
再往山下看,又上来三个女同志,原来是丛坤茗和楚兰一边一个搀着柳潋上来了。
蔡德罕介绍说,不仅是原七中队学员接到了通知,许多与七中队有关联的保障人员也接到了通知。丛坤茗和楚兰是昨天到的,前者还有一个任务,是来接柳潋到w市治疗腿伤的,这位已经声名遐尔的著名骨科教授,近几年来致力于一个课题,就是要把柳潋摔碎的膝盖恢复到原位。楚兰现在是某基地宣传处的副处长,此行也有专门陪同丛坤茗和柳潋的意思。
半山腰上的韩副主任也看见了几位女同志,便停下步子,等待她们。
这时候,马程度像坦克一样轰轰烈烈地开了上来,见面就是拥抱,抱住谭文韬说:“啊,谭老一啊,当师长啦!这些年,也不给兄弟写个信打个招呼。知道你当师长的消息,我在某某市白天鹅酒家请了一桌客,在你缺席的情况下还为你大大地庆祝了一下,不信你可以问老魏。”
魏文建咬牙切齿地说:“别把你跟我连在一起。”
常双群轻轻地拉了一下魏文建的胳膊,往旁边闪了一下,问道:“老魏,我看你神色不对,是不是不舒服啊?”
魏文建差点儿就落泪了,捏住常双群的胳膊说:“老常,我可能要犯事。也许,今天就”
话到此处,嘎然打住。
“哪方面的事?”
魏文建苦笑着说:“这年头,别的事还叫事吗?”
常双群不再问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老魏,我给你一句忠告,争取个主动吧。”
魏文建长叹一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哦!我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愧见故人啊。”
正说话间,韩副主任等人上来了,大家都缄默不语。
突然传来一声威严的口令:“原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第七中队学员注意,立——正!”
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这个口令上。男的、女的、大的、小的、激动的、悲哀的、穿军装的、西装革履的、大腹便便的、依然精瘦的、心地坦然的、忐忑不安的,眼睛里的渣滓都在这短暂的瞬间被口令声滤去了,只剩下服从和尊敬。
发号施令的是大校师长谭文韬。
谭文韬双手抱拳,跑步,至韩陌阡约十五公尺处,立定,放臂,再抬臂敬礼——
“副主任同志,原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第七中队,应到六十三名,实到二十八名,请您指示。原第七中队第一区队学员区队长谭文韬。”
韩陌阡抬起右臂,还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稍息。”
待谭文韬下达了“稍息”的口令之后,韩陌阡走到了人群当中,说:“大家都不要这么严肃,我们今天是来看望我们敬重的祝敬亚教员,也是一次重逢,真是难得一见啊。”
然后大家就放松了,前七中队学员们又纷纷上来单独向韩副主任敬礼,握手,互致问候。
轮到魏文建的时候,魏文建的嘴巴动了动,只说了个“韩副主任”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韩陌阡笑了笑,把手伸给魏文建,让他在那上面简单地握了一下,又迅速抽出来递给了凌云河。
凌云河敬了个礼说:“韩副主任,我们这要算是黄埔七期了吧?”
韩陌阡说:“看这态势,是有黄埔的架式啊。不过有人告你凌参谋长的状呢,是不是有点单纯的军事观点啊?当团长的时候跟政委各拉各的车,各跑各的道啊。”
凌云河说:“您老人家一个电话打去了,我给人家检讨了。主要责任是在我这里。其实说起来也都是工作矛盾,个人品质都是好的。
韩陌阡点点头说:“我都知道了,我感到你比在七中队的时候听话了。”
接见蔡德罕的时候,韩副主任说:“等一下,我来宣布一项命令——兹任命,原炮兵某某独立师养鸡场正班级厂长蔡德罕为国营某某某某工厂副处级副厂长。”
大家都有些发呆,不知是真是假,但是从蔡德罕脸上的表情大家就看出来了,不是假的。这小子早就知道了,深藏不露呢。
蔡德罕只是憨笑,笑得眼泪丝丝的。
韩副主任愉快地解释说:“这个命令不是我下的,是某某某某委员会组织部下的。蔡德罕已经通过了计算机m-pc级考试,并且被某某某某兵工厂录用为副厂长了,下个礼拜就要报到了。蔡副厂长,祝贺啊。”
蔡德罕说:“这不都是首长给我忙来的嘛。”
韩陌阡环顾四周,问:“今天这个活动是谁发起的?给我们下个通知,也不说组织人是谁,把气氛还造得很神秘。”
大家面面相觑,原先认为最大的可能就是韩副主任,可韩副主任也蒙在鼓里,看来确实有点神秘了。
魏文建的心里却扑通一声落下了第一块石头——原来是这样,种种猜测都不成立了,暗笑自己是庸人自扰,真是作贼心虚了。只要过了今天这一关,他的补救措施很快就会见效。
三
直到韩副主任露面了,大家才发现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不知道这次活动的组织者是谁,算一算时间,今天也不是祝教员的忌日,不知道是谁做了文章。趁其他人同韩副主任交谈之际,谭文韬和凌云河、常双群站在一边侦破,凌云河说:“估计还是韩副主任搞的,可能老人家又有什么课题了,要给我们再上一堂政治课。”
常双群也认为这个可能性比较大。
谭文韬想了想说:“我看不像,韩副主任要是有什么想法,他会给我们打电话的,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地把我们都弄来。我分析是蔡德罕玩的名堂,第一,他有作案动机。这老兄已经被录用为某某某某工厂的副厂长了,近日就要离开这里,临别之际,把我们招呼到一起聚一聚,缅怀同学友谊,交流感情。第二,他有作案条件。这些年来,这老兄闲得发痒,把我们每个人十几年的行动路线都琢磨得了若指掌,只有他有可能全面覆盖通知。第三,他有作案时间,不像你我屁股后面有千军万马,他除了指挥几百只鸡,就只能指挥柳潋和他儿子了,这回他差不多调度了半个师的团以上干部。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是他一直都在窥探我们的演习进程,选择在演习结束而部队尚在修整的时机,使我们这些穿军装的脱身成为可能。不信你们把蔡德罕叫来审讯一下,由不得他不从实招来。”
凌云河便把蔡德罕叫了过来,谭文韬把上述推理复述一遍,蔡德罕笑了,说:“谭师长火眼金睛,这次活动就是我发起的。”
凌云河一听就火了“你老蔡胆子也太大了,一下子指挥了半个中队党政军几十号中高级干部,连个名字都不暴露。”
蔡德罕说:“人微言轻,我要是以蔡德罕的名义下通知,你们能听我的吗?我不落名字,让你们谁也猜不透,还以为是萧副司令和韩副主任通知的,你凌参谋长敢不来?这就叫兵不厌诈。再说,这里再过两个月就交给地方办水泥厂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就那么狼心狗肺,就不该来看看祝教员?”
常双群说:“该来是该来,可你也得说到明处,让我们大家疑神疑鬼的。”
凌云河说:“更可耻的是还让我们自备干粮。你都当副厂长了,就不能请我们吃一顿?”
阚珍奇说:“自备干粮这一条来得绝,是韩副主任的风格。就凭这一条,我们还真的以为是韩副主任组织的。”
蔡德罕说:“让你们自备干粮,那是打迷魂阵,就是要让你们把视线往韩副主任那里集中。我是拉大旗作虎皮。”
谭文韬说:“尤其严重的是,还明目张胆地进入演习战区的局域网,搞密电码,扰乱指挥程序,简直有破坏军事行动的嫌疑。”
蔡德罕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地说:“这说明贵军的抗干扰能力还是有问题啊,很脆弱啊,连咱山野百姓都能钻空子。我就是要提醒各位首长——你们那个高科技,还差得远。只要有谁敢表态不追究我的责任,十分钟内,我就能让你们的指挥系统陷入瘫痪。你们信不信?各位首长,任重道远啊。”
凌云河说:“你老蔡别坐井观天。玩计算机这玩意儿,人对人个顶个,老子不怕你。”又说:“我没有备干粮。你老蔡不管我一顿饭,我抄你的家。”
蔡德罕叫道:“我能不管你们的饭吗?昨天晚上,三个女同志炖了五只鸡——听清楚了,是我自己掏钱买的,等下请你们吃鸡汤面条。”
凌云河义愤填膺地说:“有你这么组织活动的吗?都什么年代了,还请吃鸡汤面条,也亏得你能做得出来。简直农民作风。我拒绝接受。”
蔡德罕说:“那好,我每人发你半只鳖,三人一瓶茅台怎么样?”
凌云河仔细地盯着蔡德罕看,总觉得那张养鸡的脸上形迹可疑,有些不怀好意的意思,说:“你这个地头蛇还有这么大的气魄?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你能给每个人发半只鳖。”
蔡德罕说:“你凌参谋长也太小看人了,本养鸡场大小也是一个企业嘛,给你发半只鳖也不是多大个事。不过”
凌云河把大巴掌一挥,说:“看看,还有不过。不过个屁,你敢发,我就敢吃。”
蔡德罕说:“不过,你得请示韩副主任。你敢请示,我就敢发。”
凌云河一拳擂在蔡德罕的肩膀上:“狗日的,还是送个空头人情。我要是敢请示韩副主任,还差你那半只鳖?算球了,我也不吃你的鸡汤面条了,老子的队伍任务解除了,就在黄龙岗安营扎寨,饿一顿算球了,等会老子回去吃小灶去。”
常双群在一边说:“老凌你也别摆谱了,关于吃饭的问题,等会再说。既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活动怎么搞,还是要向韩副主任请示。”
然后就选举谭文韬去请示。
谭文韬不仅向韩副主任请示了活动的问题,还揭发了此次活动是蔡德罕擅自组织的。
韩副主任说:“蔡德罕办的没错,你们是该来一趟。看祝教员是一个方面,看看母校也是有政治意义的。选择在演习结束之后,时机也把握得好。不然,地方的同志还好办一些,我们这些带兵的,哪里能聚这么齐啊?应该表扬蔡德罕。”
谭文韬说:“这些年来,我们又何尝忘记过n-017?我后来上过炮兵指挥学院,上过陆军指挥学院,还到国防大学进修过,可是不管是在哪里学习,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匆匆过客,作为一个军人,我就认定咱们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是咱们的母校,这是我们军事生涯的启蒙地。到这里来,我们都是真诚的。”
旁边的阚珍奇和栗智高等人也都说,确实是这样,这些年,有的同志回来过,有的没有回来过,但是,在w军区教导大队受到的教育是终生难忘的。
马程度在一旁嘟囔说:“老蔡组织得也太不严密了。提前讲一声啊,我还可以拉一点赞助。”
韩陌阡很注意地看了看马程度,并且认真地打量了马程度的鼻子。但是没说话。
韩陌阡才转过脸去,马程度的腿上就挨了一脚,是凌云河踢的。
凌云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找不自在是不是?”
谭文韬说:“既然是以祭奠祝教员为由,也得有个程序吧,请韩副主任指示。”
韩副主任说:“我们就是来看看老同志,就不要搞什么仪式了。蔡德罕呢,过来。你今天既然把大家都指挥来了,你就接着指挥吧。”
蔡德罕说:“很简单,我早就想好了。今天来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当官的,你们当官了,那里面有祝教员的一份心血,大都还记得祝教员的四十五度人格论吧?我提议,咱们都在祝教员的墓前表表心迹,讲讲各人的为官之道。”
众人顿时严肃起来了,都不吭声。
只有魏文建心里又是一惊,暗骂蔡德罕没事找事。这老兄怕是养鸡养出了一肚皮牢骚,这回是要拿全体官员开涮了。
韩副主任想了想说,欣然赞许:“也好,蔡德罕主意不错,这个方式有新意,别具一格。对于我们大家来说,祝教员不仅是教育了我们做学问,更重要的是教我们怎样做人,祝教员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一身正气。我看就按蔡德罕说的,在场的每个人——也包括本人,都在祝教员的墓前默哀,自己把自己这几年做人做官的品行操守状况向祝教员做个汇报,自己衡量一下自己是多少度。可以说出来让别人旁听,也可以在心里说。不过——”
韩陌阡说到这里,举目四望,目光从原七中队学员的脸上一一扫过,时间把握得十分精确,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三秒钟左右。尽管如此,但还是有个别人感到了韩副主任的目光落在各人的脸上力度不同。
韩陌阡接着说:“不过有一条,嘴上说出来也好,在心里说也好,但要说实话,你们的教员活的死的这里都有,说假话——天理不容!”
魏文建的心里倏然一震,韩副主任后一句话说得很重,他甚至从这句话里琢磨出了暗藏的机锋。落下的石头又提到了嗓子眼上——且慢,大意不得,看这态势,还是有点像韩副主任布置的陷阱,蔡德罕很有可能只是一个马前卒,配合韩副主任演双簧呢。
然后就开始。
按照原来的编制序列,由谭文韬第一个登场。
谭文韬缓步走到祝教员的墓前,鞠了三个躬,表白如下:
谭文韬,原七中队一区队学员区队长,现任某某某集团军某部师长。反省十几年来工作生活情况,铭记教员教诲,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身先士卒,带领部队数次完成任务,个人屡次受奖,上不愧党,下不愧兵,中不愧同志。十几年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不义之财,没有接受过部属的礼物,没有搞过拉帮结派的小动作,没有走过跑官要官的旁门左道。一身正气时刻不忘,一尘不染没有做到。吃吃喝喝有过一些。五年前担任团长时,搞生产经营,所领导的团队为了争取一个有偿施工项目,给地方一名领导送了三千元现金,我没有制止。当年团领导分发奖金,为了照顾大家情绪,作为团党委书记,我没有坚持原则,并接受奖金八千元,此款在我卸任之前捐给了本团幼儿园。自认德才相当,高度都有欠缺,有待提高。
谭文韬的表白是嘴里说出来的,声音不低,众人都听到了。
凌云河依法效仿,表白如下:
凌云河,原七中队学员一班班长,现任某某某集团军某某师参谋长。离开教员十几年,教员教导没齿不忘。敬业爱兵,尽心竭力。先后在连、营、团担任军事主官,时刻准备打仗,悉心钻研军事学术,曾有四篇学术著作获全军学术奖和军区学术研究讲。个人品质问心无愧,以一身正气感染部队,灯红酒绿一概不沾,请客送礼从来杜绝,非分之财一分没有,歪风邪气能顶就顶。没有顶住的只有一次,三年前本团有两名新兵是后门兵,一个有精神病,一个耳朵聋,企图赖在部队养老。是军里某首长接受了地方一名干部的贿赂,打了招呼,我不敢抗上。此事后来被韩陌阡副主任知道了,韩副主任到我团蹲点,严令我三个昼夜组织紧急集合,后来这两个兵自己要求退役了。军政关系是我的薄弱环节,按照韩副主任的指示,我每个月向他递交一份军政主官团结状况报告。其他缺点常犯常改。自信德才兼备,德大于才。
然后是常双群。
常双群走到祝教员的墓前,已是泪流满面了——
祝教员,我来看您了。您是为我才离开的,您最后还留下遗嘱,希望我能够留在部队,可我还是违背了您的愿望,我不能为部队留下一双不合格的眼睛啊。我在地方,从一名工人当起,牢记您的教诲,老老实实做人,兢兢业业工作,当工人我不惜力气,当干部我扑得下身子。教员,只有您能够看得见,我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啊。我当副县长的时候,分管过城建,我没有接受过一分钱贿赂。可是我还是对不起您,我接受过一个亲戚的礼物,他是我们地区的人事局副局长。我今天穿的这身西服就是他送给我的,烟酒我也收了他的,可是我从来不给他办事。他送东西给我是因为感恩,我给他重病的女儿介绍了一个医生,救了孩子的一条命。教员,请您原谅我,我是接受了一点礼物,可是我一点不接受也不行啊,我的工资表上只有六百四十元,仅靠这点工资,养家糊口都成问题,出差在外,我不准公款吃喝,又不接受别人的邀请,到饭店吃饭,县政府办公室一个副主任都上雅座,我这个县长只能吃大排档。教员,您看看我这双皮鞋吧,我足足穿了它九年啊。教员,我对不起您,我不该图那个虚荣,以后,我还要继续以穷为荣,人民政府的一个县长穷一点不要紧,不是因为他没有本事,只能说明他一身正气廉洁奉公。教员,今天,您又提醒了我
常双群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索性伏倒在地,放声大哭。韩陌阡向身边的凌云河递了个颜色,凌云河赶紧上去把常双群拉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马程度了。马程度是认真讲迷信的,面对祝教员的坟茔,既不敢讲假话,又不敢把真话说出来给大家听,独自一人立在祝敬亚的墓前,嘴里叽叽咕咕念念有词,不知是悲是愧,也是热泪纵横。
然后依次是阚珍奇、栗智高、单槐树和魏文建。
魏文建往祝教员的坟前站定,眼神就有一些缥缈了,似乎进入了一个恐怖的境界,只说了一句“祝教员”又冷不丁地打住,觉得脑后突然窜出一股冷风,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悸,转脸向人群望去,竟然发现遇到的都是冷眼,心里更慌,赶紧回过头来,欲哭无泪,欲语不敢,一个念头没把住,没防着就喊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