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醒来的时候,忽然感到十分恐惧,她想不起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场突然而至的“白色瘟疫”改变了许多人,使他们脱离了原有的生活轨道,生活变得面目全非。
乔伊原以为,她和男友宁浩之间的关系是牢不可破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定下来,可是现在,她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变得不像自己了。她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敏感地看见自己的肉色小内裤被信手搭在椅背上,而浴室里的那个男人,正愉快地哼着歌,听起来他正在刷牙,一边哼歌一边刷牙,白色泡沫一般的音符正咕嘟咕嘟朝着乔伊的脸涌过来。
乔伊用酒店的白色被单盖住脸。
她闻到了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她知道是这种味道使他们滞留在云南,无法返回北京。
关于北京的传闻,已出现了几种版本的变种,有的说北京很快就要封城了,不让进也不让出,如果再不抓紧时间返回北京,他们就有可能半年之内无法回京。“无法回京”的恐慌情绪很快在团队里流行开来,有的人急急忙忙往北京发短信,把在云南听到的小道消息再传回到北京去。有的人往家里打电话,家里一直没人接,就开始疑神疑鬼,怀疑家里人已感染上“白色瘟疫”被送往医院隔离。
关于那种病,团队里面也传得神乎其神。
有人说这种病得了就得死。
又有人说不会立刻就死,但得把气管切开,比死还要痛苦,还不如“嘎吧”一声死了算了。
乔伊在饭桌上就着谣言吃了一顿饭,吃进去的仿佛不是青菜、蘑菇、蒸蛋还有排骨,也不是一粒粒的米饭,吃进的仿佛都是形状各异的病菌。敏感的小夏刚吃完饭就吐了。所有人都在抱怨航空公司不像话,明明买好的回北京的飞机票,事到临头又变卦,说什么航班临时取消,让乘客在酒店听候消息。
晚饭后,张晓光提议不如一起去散步。赵楷这两天被突发事件弄得蒙头蒙脑,说北京那边还有一大摊子事等待他去处理呢,老这么呆在云南算怎么回事。张晓光就说,北京那边就要封城了,什么工作都停了,你就踏踏实实呆在云南得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话,出了酒店的玻璃门。
乔伊和小夏跟在后面。
隔着厚厚的玻璃门,乔伊只觉得恍惚。她忽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滞留在这里,在这样一个黑白交界的黄昏,走上陌生的街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四个人一起散步,街上的人不多。出租车兜着圈子揽生意,看到他们四人在路旁慢慢走,就把车速降下来,乞求的目光从车窗里飞出来,意思是说“上车吧”见他们几个没有任何反应,这才一踩油门走远了,汽车开得飞快,仿佛带着某种怨气。
天边出现了一条火烧云,那火烧云的形状十分怪异,就像一条盘旋的动态的龙,它从天空的一边,一直横跨到另一边,使人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不经意间已走入另异空间,接下来的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混乱。
从来只穿黑与白的小夏,忽然在路边一家时尚小店里看中一条红裙子,在三个人的反对声中,小夏坚持买下那条裙子。她像一片影子那样,翩然闪进试衣间,试衣间外侧的玻璃门闪烁着水银的光泽,在一开一关之间,水银在空中滚动着。乔伊在镜中看到自己没有化妆的、嘴唇发白的脸。
——谁知道我们明天是否还活着,谁知道呢?
她听到有个声音贴近她耳边,说。
小夏穿上那条红裙子,情绪忽然变得异常亢奋,就像吃错了某种不该吃的药,她开始大声唱歌“啦——啦——啦——”路上有不少骑自行车的人扭过脸来看她,她无所谓,拿马路牙子当平衡木,拉起裙摆来跳舞。
她甩动长发,舞得像一朵花。
赵楷以为她是真的高兴,就在一旁兴奋地鼓起掌来,但乔伊心里明白,小夏这是一种病态。她想起姨妈柳叶儿有时也会无端地高兴起来,又蹦又跳,但紧接着,情绪就会一落千丈。
果然,乔伊他们刚回房不久,就听到了隔壁房间尖厉的哭声。张晓光说这是怎么啦,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他在房间里像一头焦躁不安的动物,从窗子走到门,再从门走到窗子。他的腿不时碰一下什么,发出“咔”地一声响。
乔伊低头坐在床边,心里乱得好像长了草。在几分钟之前,她一直在给男友拨电话,可他居然关机了。他为什么要关机呢?为什么啊?乔伊知道宁浩平时是极少关机的,除非发生了什么事。
“哎,我说,你别这样走来走去的,好不好?”乔伊说。
“我着急呀,不知道那边究竟怎么了?”
“肯定是小夏又犯病了。”
“可她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嘛。”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张晓光说:“哎,再这样呆下去,我也要发疯了。”
事情就在那一秒发生了转折,他朝着她走过来,由于光线关系,他的身影一直是暧昧不明的。乔伊感到一团巨大的有重量的灰色朝着她坐着的床沿沉甸甸压过来。
其实,他就站在床边,他的腰带的位置差不多跟乔伊的嘴平齐,他们在一种异乎寻常的尖叫声中紧紧相拥,这个动作出乎两人的意料,他们似乎都被自己的举动吓坏了,于是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去。
女人的尖叫声仍在延续,就像某个徘徊于高音区久久不能自拔喜欢炫技的女歌手,她的声音能够在云层里无限延伸,直至无限远。
尖叫声,已成为一种标志性声音,嵌入乔伊记忆。
爱人的脸
他们用身体的摩擦来解除焦虑,那一晚,他们用近乎于绝望的心情来做ài,既痛苦又快乐,双重体验使乔伊的心几乎要裂开来,她跟张晓光说,她从未体验过这些。
一开始,她坐在床沿上,张晓光搂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脸。她努力回忆男友宁浩的脸,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张晓光干净的衣服上有淡淡的男用香水的味道。
她喜欢干净的男人。
爱人的脸始终想不起来。
他开始动手抚摸她了,他很仔细地摸她的脸,鼻子,睫毛,眼窝,下巴还有头发。他的手指很烫,在她脸上摸索得相当仔细,就像一个盲人试图通过细致的抚摸找到些什么。乔伊仰起脸,她看到一颗硕大的滚动的喉节。他弯下腰来吻她。有清淡的香烟的味道。他一边吻她一边帮她脱掉上衣熆吹剿与皮肤颜色接近肉色乳罩,他隔着乳罩吻她漂亮的胸部,听到隔壁女人传来尖叫的声音。
乔伊一直在回想男友宁浩的脸,她知道这样很不好,对自己不好,对别人也不好,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她和宁浩连结婚的房子都已经买好了,她搞不清自己现在在干什么。
“现在重要的是活着。”
说着话,他把手放到她背后的乳罩搭扣上,乔伊感到胸口一松。背后那个细小的金属搭扣就仿佛是一个神秘的生命按钮,只需男人轻轻一触,身体里的一个秘密盒子就打开了,她全身的血涌动起来,感觉有无数扇小门在一瞬间“劈里啪啦”纷纷打开。男人的手沿着她身体的曲线游移、徘徊,速度时慢时快,就像一首悠扬无比的乐曲,有一段旋律反复出现,然后,向着高潮部分滑翔而去。
他的手触碰到她柔滑的肉色小内裤,就凑近她耳边小声道:“脱了吧。”
第二天早晨,那条内裤出现在酒店房间的椅背上,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合情合理。男人在浴室里刷牙,愉快地哼着歌曲,仿佛日子稀松平常,什么都没有改变。
“你醒了啊?”
张晓光微笑着走过来,因为刚刚洗漱完,身上带着股清新的味道。他手里拿着湿毛巾,一面擦拭他浓密的头发,一面说道:“你睡着的样子可真可爱。”
乔伊愣在那里,仿佛没在听。她的精神又走远了,她对自己说:“我这是在干什么?我真的爱面前这个男人吗?就算是真的爱他,那宁浩怎么办?回北京之后我又该如何面对宁浩”就在乔伊胡思乱想的时候,张晓光走过来,将她搂在怀里。她听见他在说,说他多么多么爱她,他说得又多又快。
在这个令人发晕的早晨,乔伊一直没有机会穿上衣服,因为身边的男人一直在诉说,并且把她搂得近乎窒息。
“好了,宝贝快把衣服穿上,咱们出去吃早餐。”
他说话的语气越发使乔伊迷惑,难道他们一直在一起生活?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是这个叫张晓光的男人跟自己住在一起,而那个叫宁浩的男人,不过是她生活中的匆匆过客?
乔伊想,莫非我也跟小姨柳叶儿一样,精神上出现错乱症状?
还是现实本身出现了错乱,有人通过某种超现实手段,把她跟张晓光这对不相干的男女组接在一起?
她想了又想,还是想不明白。听到电视里传来王菲的歌打错了“你到底是谁,总是阴差阳错,擦过我的耳朵?这是注定还是巧合”乔伊觉得,这首歌来得正是时候,就像在说她跟张晓光的故事。
故事刚刚开了个头,男女主人公就变了。
小夏不见了
乔伊穿了件紧身丝质小背心,配上一条牛仔七分裤,脚上穿了双新款凉鞋,短发梳向一边,用一枚银亮的小卡子别住,使她看上去时髦又漂亮。张晓光走过来搂住她的肩,又要亲吻她的脸,被她巧妙地躲过去。两个人锁好门到楼梯口去等电梯。恍惚间,乔伊觉得这一切好像发生过一次,现在只是重复上一次的内容。
她老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二楼的餐厅里有西式的自助餐,有煎蛋和咖啡,还有无数藏在锃亮的不锈钢器皿里的好吃的。餐桌上斜铺着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布,餐具颇为讲究地摆在一起,罗列有序。
“来杯咖啡!”
张晓光对垂手而立的服务生招呼了一声。乔伊手里拿着个大盘子,正兴致极好地在挑选自己想吃的东西。她夹了些意大利面条,又弄了看上去不错的两块点心,然后她走到高帽子的厨师面前,请他给自己煎个蛋“要煎老一点儿哦”她回头刚好看见张晓光和匆匆走进来的赵楷正在耳语着什么。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丢下快要煎好的蛋,过来问他俩。
赵楷脸色难看地告诉乔伊:“小夏不见了。”
于是三人一路奔跑着冲出酒店去找小夏。这是一个宁静安闲的早晨,街上的行人不多,街头无人逗留,就连早起锻炼的人也身影难寻,这里就像一座静谧的空城,虽然繁茂的绿色植物上洒满阳光,但感觉上仍像午夜。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夜,这种意象给人以强烈的错乱感。
“她可能上哪儿?”
张晓光站在行人道上,背后是一巨大的热带植物,那植物本身就像一个长满歧路的谜语,静默着,像是在说“谁能回答你的问题。”
“她可能上哪儿?”
像是回声似的,张晓光把原话又重复了一遍。接下来乔伊听到赵楷的声音。他说:“这几天我一直觉得她怪得要死,她老说奇怪的话,说她不像她自己,说她是另外一个人。她怎么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总是听见她在尖叫,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欺负她?我敢欺负她?”赵楷说“小夏是我见过的最怪的女人,她高兴的时候和生气的时候都好像控制不住自己,她每次尖叫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脸苍白极了,看起来好像随时可能晕过去。”
“如果你没有刺激她,她怎么会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