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场阴冷的细雨。
冬春交际时下雨是常见的,气温忽升忽降也再正常不过。但是紧接着,雨变成了雪,当纳索钻出洞穴时,一片雪花刚好落下,融化在他的鼻尖上。
纳索被刺到一样缩了一下,茫然地舔了舔鼻子。
狼崽还没断奶,狼群狩猎时纳索就留守在巢穴里,有时还会多留下一名beta。虽然还不能跟着狼群出门,但小狼崽们已经很适应出洞玩耍了,他们也正是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和探索欲的时候,在窝里待不住,不让出去就要疯狂折腾纳索的耳朵和尾巴,还把他的身体当成探险之旅中最难翻越的山岭。
纳索宁愿让他们出去玩。
但他没有想到,狼崽比成年狼脆弱得多,而且只会叫饿、不会叫冷。
温度骤降那天,纳索没把这当回事,只在担忧刚刚开始活跃的猎物会不会减少、恐怕他们要迎来一个难挨的年头。他照样任狼崽飙出去在巢穴附近玩耍打闹,自己趴伏在一旁,时刻注意周围和天空的动静。
有两只狼崽尖叫起来。
小狼在很小的时候就会尝试在兄弟姐妹中区分等级,这是竞争的天性所在,也是第二性别分化的重要影响因素。资源不够所有同龄幼狼分配的时候,纷争会更加严重,甚至会导致最底层的幼狼被排挤至死。
纳索先是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在其中一只联合一个比较亲近的手足把另一只死死压在地上逼迫其翻身露出肚皮的时候,才发出轻微的哨响。他走过去,把带头欺压的那只叼到一边,然后安抚那只被欺负的。一舔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太冷了。
小狼崽细细地发着抖,鼻子是冰的,绒毛上覆了雪粒,湿漉漉的。他还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呜呜咽咽地爬起来,贴着母亲抱怨。
纳索又舔了他一下,心中有些不安,便发出召集幼崽回窝的声音。他叼起这只往回走,有狼崽为过短的玩耍时间不满,奶声奶气地嚎叫着抗议,有一只是一只,被纳索通通逮了回来。
小崽子,叫都还没个狼嗥样。
纳索把六只狼崽都抱在怀里,让他们吃奶,并仔细舔去了他们身上的寒意。小狼们迅速暖和起来,爪子按住纳索的肚子,拽着乳头,凶神恶煞地吮吸奶水。
纳索没有很多奶水给他们吃,他也有两天没吃到什么东西了。狼群团猎在这两天中一无所获,布莱克只抓着了几只老鼠。
小狼崽因为饥饿哼哼着,纳索舔舐着他们,把他们更深地塞到长长的皮毛里。
一觉醒来,纳索发现有三只狼崽体温偏高。
他用鼻子拱着他们,狼崽伸出爪子推他,精气神十足。纳索见他们还可以和兄弟姐妹打闹、吸奶头也很有劲,放下心来,就又躺了回去。
狼群回来的时候,那三只狼崽的体温却已经到了发烫的程度,也开始无精打采。一只连续打着喷嚏,一只鼻子在流水。
纳索不断舔舐他们,试图缓解他们的症状。一听到狼群的声音,他就冲了出去,但现实让他失望了。
没有猎物的气味,而且每只狼都显得风尘仆仆、精疲力竭,一名beta狼身上还有像是被鹿角划出的伤口。布莱克走近纳索,想亲近自己的伴侣获得一天徒劳奔波后的安慰,被怒气冲冲的咆哮顶了回去。
纳索回到窝里,继续舔舐他的孩子。没有生病的三只狼崽格外安静,紧紧依偎在一起,睁圆的眼睛注视着另一边的手足。
皮毛摩擦洞壁的窸窣声。
布莱克进来了。
他那双暗黄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憧憧如鬼,似乎有些疲惫,卧在纳索对面,两头大狼便将幼崽围在了中间。
布莱克也注意到纳索的紧张,触碰过三只发烧的狼崽,将脑袋枕在了前爪上。
纳索仍然在舔舐。
野兽对伤病,通常是没什么办法的。有些智慧而接受了长辈传承的个体会使用一些药草,除此之外,他们能做的只有保证自己吃饱,然后信任自己的免疫系统。
除了等待命运的判决,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纳索舔着舔着就睡着了。
直到他被幼崽喊饿的叫声惊醒。
生病的三只狼崽中的一只正拱着他,咕咕噜噜的,纳索轻柔地嗅了嗅他,舔舔他的脑袋,发现他已经退烧了。
oga狼发出类似喃喃自语的声音,撑起前半身,把这只幼崽叼到自己的下腹。幼崽用力地划动四肢,想从干瘪的乳头里吸咂出甜甜的奶来。
布莱克忽明忽暗的眼睛在洞穴中亮起来。
这只幼崽撑过去了。
纳索又舔了舔他,却感觉疾病的气味在巢穴中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他疲惫地用鼻子摩挲另外两只生病的幼崽,发现他们浑身热烫,安静得有些诡异。
一只没有生病的幼崽忽然哭叫起来。纳索转过头,下巴蹭蹭她的头顶,表示安抚。
他又一次开始了对患病幼崽的舔舐,布莱克也将头靠过来,想用这种原始的方式给孩子降温。他们的脸颊相互摩擦,仿佛一种患难相依、相濡以沫的慰藉。
夜半时分,两只病患中的雄性幼崽开始了抽搐。他的四肢不自然地弹动着,忽然伸长脖子,歪斜着脑袋,小嘴里先是淌出黏稠的唾液,然后痉挛地呕出混着绿色的白沫。
纳索惶然地喘息着,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扳正,发现他的脖子像折断一般软弱无力。
他小小地呼唤着,病患中的雌性幼崽勉强回应了他,雄性幼崽却毫无反应。
纳索将头枕在了布莱克身上。他的alpha伴侣默不作声地舔舐着他的面颊。
纳索仍然每隔十几分钟轻声地呼唤着,希冀得到一个奇迹,期盼重病的幼崽会突然痊愈,像以往那样精神起来,爬到他的肚子上喝奶。能够进食,就意味着能够活下去。
荒野中从来不缺奇迹。
但这次奇迹没有发生。
雄性幼崽的抽搐停止了。
纳索低下头嗅了嗅他,从胸腔中溢出一声撕裂的悲鸣。他反复舔舐这具小小的躯体,衔起他,好像还想让他站起来。
布莱克凝视着他,轻轻撇开他的头,自己咬住死去幼崽的后颈,将他拖到怀里。
黎明的第一抹亮光擦出天际的时候,强壮的黑狼叼着幼崽的尸体离开了洞穴。他要把它丢得远远的,以防掠食者循味而来,也防止疾病在营地中传播。
纳索舔舐着最后一只生病的幼崽。她依然虚弱,体温还没有回归正常,但仍努力地抬起头,慢慢地吮吸少量的乳汁。她的体色比其他狼崽都淡,是金黄色的,像一滴形状完美的琥珀。
小小的琥珀。
布莱克回来之前,伦恩来探望了纳索。他翠绿的眼睛含着雪一般的水,闻嗅着五只幼崽。
他来分享纳索的悲哀。
即使在一个结构正常、团结一致的狼群中,也通常有将近一半的幼狼没机会过生命中的第一个生日。
除了寒冷,饥饿是更加邪恶的魔鬼。
狼群团猎的频率比以往更高,失子的头狼迫切地想要保证其余幼崽存活。而把注意力集中到捕猎上时,对领地的巡视就相对松懈了。
于是,纳索在营地附近闻到了不属于布莱克狼群的狼的气味。
琥珀的状态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仿佛已经完全痊愈了,和兄弟姐妹打架叫得嗷嗷的、精气神十足;坏的时候,又烧上去,蜷缩在纳索怀里一动不动,呼吸又急又浅,随时可能停止。
这种不确定的跌宕起伏让纳索感到疲倦。
他有时想直接放弃,像那些顺从野性、抛弃弱小幼崽保全强壮幼崽的母亲一样,把琥珀丢到雪地上,任她自生自灭。但没过一会儿他就又冲出洞穴,把她抱在温暖的腹毛里,珍而重之地叼回窝,放到另外四只幼崽中。
纳索终究没能狠下心来。
他已经禁止了幼崽出窝,为了在幼崽的纠缠中喘一口气,时不时就会离开巢穴,在营地边逛逛。
也是在一个下半夜,他发觉了外狼的痕迹。
雪地留存气味的时效很短,纳索只隐约察觉到不对劲。此时没有下雪,他循着那点隐约到性别都辨认不出来的气味,追踪到了一串脚印。
发现脚印时纳索的毛都奓起来了。
他慎之又慎地观察脚印,毕竟对面无论是alpha还是beta他都打不过,而是oga的可能性又太小。他觉得要是个存在感明显的alpha不可能不会被布莱克察觉,而脚印的大小也确实不像是alpha的。
应该是头beta公狼,或者体型较大的beta母狼。
他折返回巢,没有再出门。狼群狩猎归来后纳索把布莱克拉到脚印边上,焦急地低吠。
布莱克端详片刻,低下头仔细闻嗅。
寒冷像纠缠不散的阴灵般再度降临之后,饥饿让狼群中的氛围越来越紧绷。分食时爆发的冲突越发激烈,尤其是那头年轻狼棕白,争抢时跟不要命一样,通过餐桌边的斗殴把自己的地位提到了beta中仅在伦恩和老雌狼之下的地步。
食物的压力正在撕扯团队中的每一头狼,上回一头beta母狼在扑猎时犯了错误,被两头她的上级者追着打,布莱克严厉的嚎叫都没能喝止他们,直到这庞然的黑狼插到他们之间、把所有寻衅滋事的家伙都揍一顿才停息。
纳索觉得,狼群需要一个宣泄压力的出口。一只陌生的外来者听起来就不错。追逐、戏弄、再虐杀,共同敌人的鲜血能引发共鸣的快乐。
alpha首领的oga配偶也是狼群的核心之一,在这种族群事务的决策上也有纳索的一份权利。
然而,布莱克嗅过那串脚印后,却对纳索的提议做出了不赞同的回应。他不认为现在狼群的精力多到可以放到驱逐一个没什么威胁的独行外来者身上,狩猎才是重心。
——之前你发现我在你们领地里时你可不是这么做的!
纳索对布莱克的轻拿轻放很不满意,翻起了旧账,背过耳朵,龇牙低吼。
尽管当时他在翻狼群的储食,这是任何狼都不会原谅的。
布莱克轻描淡写地把他的嘴巴含到嘴里,以无可匹敌的力量顺手把他推到地上,压着他从脸舔到后脑勺。
纳索不高兴地扑腾几下前爪,布莱克深深地叹息一声,把沉重的脑袋压在纳索的脊背上。
纳索忽然意识到,自从幼崽出生,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独处过了。而且布莱克作为头狼,压力不会比他小。
他不再动了,感到暖意一点一点从布莱克体内沁出来,渗进他的皮毛里。永不停歇的风在山崖间尖啸,荡来猫头鹰凄清的哨音。一层层的黑暗被一层层的树枝夹着、倾倒下来,溅起薄冷的雪尘。
纳索听见了布莱克的心跳,怦、怦、怦,逐渐与他共频,叠合起来,融作一道不可循的回响。
他又伸出爪子,拨弄了一下布莱克的鼻子。
然后安静的依偎变成了一次幼稚而亲昵的玩闹。
接下来的几天,纳索都没再发现外来者的踪迹,他开始觉得这可能确实只是路过的孤狼,不敢来招惹一个完整的狼群。
然后,他就和那家伙碰上了面。
对方十分嚣张,或者就是特意要在他面前露脸的,不远不近地在营地边徘徊,发出短促的嚎叫。纳索在窝里被陌生的叫声惊到了,紧紧护住五只狼崽,朝外面咆哮。狼崽受他的惊慌情绪的感染,一只挤一只,呜呜着往他腹下缩。
洞穴能挡住大型动物,却挡不住同类的狼。纳索不清楚那头陌生狼是来干嘛的,但他知道必须要保护自己的幼崽。
犬科动物没有大型猫科这么热衷于杀幼,纳索也不觉得一只脑子正常的孤狼会袭杀一窝有狼群庇护的狼崽,可纳索不想冒任何风险。
他像一道修长的箭般窜出了洞穴。
他背毛耸立,獠牙龇露,爆发出森寒的厉吼。陌生狼显然也不想直面护崽反应,立刻后退数米,还抛下了一个小东西。
……一只肥嘟嘟的小老鼠?
纳索愣了一下。送食是最高级的示好之一,这当然不是求偶——不在繁殖季节,且是beta对已有配偶的oga。而是独行者对一个狼群核心成员的示好,表达自己的友善和能力。
这只狼想加入他们的狼群。
纳索定住脚步,展目瞩望。
那是一头相当漂亮的beta公狼,就是瘦了些。
块头在beta中是无疑的佼佼者,普通的灰黄色毛皮,却从肩背那里一点点聚集起明亮的色彩,背光时在后颈处形成一片晚霞般的火红。
不管怎样,不吃白不吃。
纳索慢慢靠近过去,叼起老鼠,三两口就嚼咽下去。他一边吃一边盯着beta公狼,未凝固的血从嘴里滴了出来。
他认出了这只狼,认得这个气味。这是属于北边那个狼群的狼。
火红曾差点成为那个狼群的头狼。
他有比其他成员狼更强的体格和威望,本来是北方雄狼之下的二把手。聚集起成员狼们的alpha狼死后,狼群一度险些溃散,好几只狼失去信心想离开,是火红一个个稳住了他们。他带领狼群狩猎、安排巡逻和岗哨,接管了头狼的权力和义务,俨然成为了新一任头狼。
然后,两名alpha到来了。
那是一对兄妹,无疑是被无法再忍受年轻alpha的挑衅的父狼驱逐出来的,兄长快三岁,妹妹还不到两岁。
火红当然不愿意外来的狼占有自己刚刚获得的地位。
他呼唤他的同伴,要求他们的拥戴。当他回过头,看见的却是同伴们游移不定的目光。
那可是两名alpha,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很少有beta能拒绝臣服于这样一股力量。
于是火红遭到alpha兄妹的攻击和驱赶,他很幸运,没有丢掉性命。
但他从此又一次成了无家可归的独狼。
然后倒春寒来了。
这是难捱的时节,他需要同伴。所有狼都知道狼群的力量,独狼死、群狼活。
于是火红将目光移向了布莱克狼群。
他怕那头可怕的alpha黑狼会一个照面就杀掉自己,所以决定从alpha的伴侣、那名年轻的刚刚生育了幼崽的oga入手。
在纳索的视野中,火红忽然趴伏在地,摇起了尾巴。
纳索装腔作势地冲他吠叫几声,回过身,一溜烟窜回了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