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这个人最开始和蹲下的我对视时,是带了杀气的。
轮班的姐姐妆花了需要重新化妆,我没来得及洗脸便出了酒吧,后面又下起雨。齐刘海太短,不能挡住一半时候开始斜着下的大雨。六块二三个的蝴蝶发夹搭配的是同样不怎么昂贵的化妆品,不具备任何防水功能。我在他冷漠的视线中害怕地跌倒,才隐约看见从脸上滴下来的水带点黑色。
这有一点好笑,我顾不及对面人的态度,就势坐在地上,在他的注视下认认真真用屈起的手兜着下巴。脸上的水掉进人为制造的凼处,路灯下它果然是混杂的灰色。
“抱歉。”想到自己可能有的样子,我没有忍住又笑起来。陌生人的确很难对一个双眼像熊猫、眼线乱流、着女人裙子却又是男性声音的奇装异服者没有戒心。我抬起头,就着雨水将脸上能抹的抹掉,“因为下雨了,所以变得混乱。”
我不怎么和不认识的人寒暄,除了医生、林禅语、还有找工作时说了非常多话几乎没有什么和别人主动交流的经验。刚才的小乌龙消解了我对他的恐惧,我重新蹲起来,抱着膝盖自下而上看那个陌生男人。
我希望他能和我主动搭话。
“不必抱歉。”他在雨里回应我,“我没有害怕。”
“下雨了。”我继续看着他,“你不回家吗?”
提到“回家”两个字,他似乎稍微皱了一下眉头。我不能读懂他脸上的情绪,只肤浅觉得这张脸应该是林禅语口中的“真帅”。或许是探究的眼神太露骨,男人收了打火机。
“家太远。”他回应道,“所以决定不回去。”
这是个头脑清醒的男人。
租住在城中村混乱区域的边缘,我在替班回家时会遇到一些同样坐在地上的人。有比我小的小孩,有头顶没有头发的中年人。我想捡年龄不大不小的成年人,但或坐或倒的人里面,不是醉鬼就是毒品上头的瘾君子。
“你是黑社会吗?是毒贩吗?”我突兀地发问,男人显然愣住了,但我还在继续,“或者被人追债、是正被抓捕的潜逃分子?”
“对不起。”我看着又皱起眉头的他,眨眨眼睛,“我应该问得太过分了。”
他大概是要生气的,毕竟我再后知后觉,也知道刚才言语冒犯。然而又道歉了,导致一切变得不上不下。男人上挑的眉头升了落、落了升。
“你回家吧。”他这样说,“我不买春。”
买春?我鲜少听到这个词,可不代表不知道它的意思。“不、不是的。”脸“蹭”地红了大半,我慌慌忙忙摇着手做否定,“我、我不做这个。”
“嗯……”不知道为什么,脑袋告诉我要澄清,“沿着这条路再穿过七个大道,靠公路边有一家徐记卤味馆。”
忽然我又很有底气的:“我是那里的员工。”
“对不起。”他好像试图回想,但卤味馆不在记忆里,于是眼神略微空空,“我为我刚才的冒犯道歉。”
“是我找你搭话啊,你没什么错的。”
被人认为是性工作者的次数很多,可大多人听完我的话只是耸耸肩,或者用笃定的口气否定,他是唯一一个向我道歉的。我心跳得有些快,头脑仍被一种渴望驱使。即便被下了逐客令,还是坚持问他:“被淋湿了,不觉得冷吗?”
在男人又一次把疑惑的目光投射向过来时,我觉得我抓到了时机。
雨依旧在下,可能现在是它的最大时,我站起来拧了拧因下蹲被铺在地上的,沾上泥土的湿透的裙摆。
“我的意思是,淋太多雨会感冒的。”
“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如果现在可以跟林禅语发消息的话,我大概会写:捡了个男的回家。
这是一件很莫名的事情,按照她的性格她会回三个大大的问号然后打电话让我赶紧朝有监控的地方跑,她和她的男朋友坐上摩托车在大路上接应。鉴于她现在在谈恋爱,骑摩托车很危险,雨又在下,我暂时没有给她发信息。
坐在巷子里、浑身上下有很多个口袋的男人叫祝余,这是他站起来时告诉我的。也是直到他站起来,我才发觉他很高。
一米八好多,或者一米九?我仰头去看,感觉要穿很高跟的鞋头顶才能和他的眉眼齐平。压迫力先至,我没办法不关注自己的身高。会长的,虞生。我鼓励自己,医生也说我会长高。
我只是、只是减缓了步调。
“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他走出阴暗逼仄的巷子,介绍完自己,又低头问我。路灯的光和雨都拍在他脸上,像一副色彩浓重的油画。
“虞生。”我抚平裙摆,又抬手试图整理已经被雨啃成锯齿的刘海,“十八岁。”
我已经十八岁了。
祝余轻轻笑了一下。
很浅的一声,是拇指大小的石子掉进池塘里,对空气转瞬即逝的碰撞。
这个在雨天里,理应是不会让人注意到的。
我很想问林禅语,为什么因为这样一声,我的手臂和肩背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祝余跟我说谢谢,分明是带有攻击性的长相,出口的话却很礼貌。他比我设想过的所有都好很多,让我不由的为这次偶遇兴奋。还是不想穿鞋子,湿透的脚背和湿透的假皮摩擦在一起总感觉不舒服,我抬头对站在我身边的祝余说:“会回家,大概走得慢一点。”
祝余“嗯”了一声,他控制着步伐,静静走在一侧。
我们都没有伞,一同走几乎无人的路上。凌晨三点似乎什么都在睡觉,只有两个落汤的行客。祝余高大,比我年长,看起来很沉稳,在我身侧像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保镖。什么样的人才有长得像明星一样的保镖?明星?高官?富商?这些距离我都十分遥远。
然而我还是拥有保镖了。
我踏在地上的脚轻轻踮起来,走路略微跳脱,控制不住,这是我自小便有的高兴时的习惯。林禅语见过多次,每每有这样动作,她总说我像一条鱼。
“跃龙门的鱼。”
“嗯?”我望着她,“可那样的鱼千次万次也很难跃过啊。”
“虞生。”她又揉我的脸,很是叹息。
快四点时林禅语回了我的信息:那老板毛病多,别管他。
好的!我迅速回她,犹豫两分钟,最后还是把我捡了个人这件事告诉她。
很快电话打过来,我清楚听到那边有男人在咆哮,林禅语的巴掌声应该在腿上,因为她男朋友特别疼痛地喊出了“我的腿——”后面安静了,纵使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止痛方法。
“他好像不是个坏人。”我看着浴室,里面哗哗的流水声比窗外大,“祝余,25岁。照片马上发给你,如果有事你匿名丢给警察。”
林禅语对我无语,她惯例叹息,在挂掉电话前还是没忍住。
“你呀。”
我知道的,这不是责难。
很久以后和林禅语谈起,愚笨地说起我觉得特别童话的相遇故事——贫民窟小子和保镖。她咬牙切齿地掰着自己的指节,十根手指咔咔作响后还是没能憋回去。“你知不知道——”林婵玉的表情实在心梗,“雨夜,浓妆穿裙子的漂亮男人、主动搭话。一个活脱脱的性交易的现场。”
“你又知不知道,你让他去你家,慷慨收留。在一个下流男人的眼里,是邀请,是勾引、是不需要付费的白睡。”
“啊?”我又惊又悚,才知道还有这样的解读方法。
我不敢问祝余的想法。
但那时的祝余确实已经睡我很久了。
我租的房子比同类型的贵150块,因为它里面有一小间隔离出的单独卫浴。15米宽的床对情侣来说或许并不挤窄,可如果是两个陌生人空间就不够。我早早有捡人回家的预谋,于是在旧货市场淘了一个可以躺下人的沙发。
祝余和我都一身的水,他让我先洗澡,自己则站在阳台上等。“嗯……”那时候我意识到现有的生活条件似乎不足以好好收留活人,在反省自己的同时兼有对祝余的愧疚。“进来吧。”我跟害怕将地踩湿的祝余说,“不会弄脏房间。”
祝余又轻轻笑,他说虞生,你先去洗澡吧。
“可我要卸妆,就是把脸洗干净,时间或许会很久。”
“我没有瞌睡,也不容易感冒,况且你帮我我已经很感激。”
于是我锁上卫生间,先让自己洗了个澡。
我带过很多东西回家,现在它们的大部分都在床头柜和阳台上,钥匙扣、玩偶,手串……在地面上灰扑扑的物什们经过清洗和晾晒变得干净陈旧,这让我开心,但并不太满足。捡人、或捡活物和它们有些不同,我在视觉和听觉上收到更多回馈,也要在脑海里组织语句回答。一个人的空间里多另一道呼吸,我为即将到来的体验兴奋,却又在一半路程上发觉自己似乎没有准备祝余那样体格适合穿的衣服。
好像在面对一个难题。
夏天,即便下雨夜晚气温也有27c,我从浴室出来,手臂上还有没完全擦掉的水珠。热气烘得头热,我捧了捧脸,知道它也变红。
祝余恰时地进来,他在外面拧了衣服,裤腿也卷起。他看见我愣了愣,大概是不明白夏天了为什么还有人穿长裤。我从衣柜里拿出酒吧老板给的节日礼物,一件浴袍。考虑不周带来的羞耻让我的手颤抖,加之实在不擅长和别人谈私事,我偏过头,努力用正常声音说:“我、我家里只有这个。”
我的小家安在城中村的混乱边缘,有着沙发、偶然带回的物品装点,算不上家徒四壁,但也真的并不富裕。祝余接过浴袍,很郑重的问地说感谢,我胡乱地点头,这下连眼睛也烧得厉害。幸亏手机发出滴滴叫声,我往后退两步坐在沙发上,低头忙碌,装作在关掉铃声。
已经四点了。
夏日昼长夜短,再不过两小时天就要开始变亮。祝余关了浴室的门,随后传来水的响声。我从简易的衣柜里拿出凉被和枕头,将床上的东西置换后才顺利躺倒在沙发上。
“你好高啊。”我对还在洗澡出不来的祝余说,“所以你睡床吧。”
“我睡沙发就好。”
“沙发有些短啦。”
不和人面对面总能说出更多的话,我下决定,“你就睡床上吧。”
忙完一切后我又看到林禅语给我发的消息,说那傻逼老板她已经骂过。我发了厉害的表情包给她,她回复的省略号很长。虞生。她询问我:你觉得我老板怎么样?
我回复:他有点变态,还吸烟,习惯不好。
她又问我祝余怎么样?
祝余怎么样?我仔细想了想:大概很有礼貌。
我又收到了更长的省略号。
和林禅语的聊天使我原本紧绷的神经放松,疲惫席卷身体,久不就位的睡眠催促我关上眼皮。祝余,我在昏蒙蒙间念他的名字,试图保持理智。我还没有体验到两个人在同一空间呼吸的感觉呢,然而身体真的很沉。一个人走近我,手挑过睡衣,直接放在我的腰上。
“虞生。”这是祝余在说话,我马上要陷入梦中,只能微弱回应。努力睁开眼睛却睁不开,我想自己略微翻白眼的样子,又没有忍住笑。
困意实在抵抗不住,我呵呵两声,又拉下睡衣,祝余的手还在腰上,很热很烫。
但我已经没有任何闲余的理智去思考。
“我要睡了。”
“祝余,晚安。”
我醒来时,记忆已经不分明。
凌晨四点,毫无疑问的晚睡。混沌的大脑没有储存半梦半醒时的情景,所有的回想止步于和林禅语的倒数几句话。习惯让我在闹钟开始震动时把它关掉,属于清晨的宁的脸色臭臭,“少烦我女朋友啊。”
我刚和老板娘说了鸭子的事,又来了客人,只对他嗯嗯嗯敷衍回答。他怨气冲冲,站在买东西的人群外面咕咕直叫。我鸭子盐焗鸡猪头猪耳朵一顿忙砍,听不进他说话的具体内容,半个小时的头昏脑涨后,对同在侧面的声音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干嘛?”
来人愣了愣,才又叫了我的名字。
声音不同、态度不同,我惊惶抬起头看,发觉是一个新的祝余。
他换了身装扮,黑色t恤搭配绿色的复古工装长裤,上臂的肌肉撑起袖口,隐隐可见胸部的轮廓。西区打工仔多,高大的并非没有,但祝余真是我遇见过的最英俊的人。
“对、对不起。”我又急急道歉,“我认错人了!”
不知是不是我看错,祝余的眼睛似乎眯了眯。
“什么事啊小虞?”老板问声赶来,他皱起眉头正准备说我,又见像树一样高的祝余。
“你、你朋友啊。”他如洪钟般的声音虚下来,“现在在工作哈。”
祝余从包里掏出几张一百递给老板。“劳烦您给我配点吃的。”他对老板说,“我只跟虞生说几分钟的话。”
这是个让老板喜不自胜的大买卖,他穿上围裙手套就开始操刀。我十足震惊,脑袋还没有运转,身体已经跟着祝余走。
“虞生。”最后还是祝余让我回神,他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眼睛聚焦后,才发现他在笑。
“啊……”尴尬让我想再一次捂住脸,“你怎么来啦?”
我不知道怎么和祝余说话。
“你昨天不是说了工作地点吗?”祝余看着我,“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嗯……”我踢着石子,“那、那要走了吗?”
“我有点事情需要办。”
祝余要回家了。
“我知道了。”我擦了擦鼻子上的汗珠,“你要回家了吗?”
“不,我——”
祝余的双手轻轻抓着我的肩膀。
“虞生,你怎么哭了?”
祝余到时已是下午三点后。
夏天闷热,气温在午后达到体感之最,他依旧上午那身t恤,惹得朋友惊叹:“少见少爷穿地摊货。”
照往常祝余对这种调侃皆不予理睬,但现在他的店出了大疏漏,在赔偿金达百万的当下,属实不喜欢这种言论。
“陈肃肃。”他轻轻碰了下友人肩膀,在对方大喊“脱臼了脱臼了”才堪堪停手,“你弄丢了人,看来还想弄丢自己的嘴。”
“现在社会不搞下巴脱臼那套。”陈肃肃痛得很,面子还在挣扎,“再说我昨天不是找到人了。你说你堵他,兄弟我来了连根毛都没有看到。”
“电话也不接,还没问你是不是去哪里活色生香了!”
祝余踹了他一脚:“人在哪儿?”
“我靠你没反驳?”唤作陈肃肃的男人大震惊,“不会真去哪儿消遣了吧?”
男人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再次重复:“人在哪儿?”
前一月有人出国,拜托祝余将他手下的金累丝点翠嵌宝凤凰牡丹盆景转手。因是老前辈,不好推辞,祝余答应。东西直到搬运回库房都是真品,下一个买家交完定金后他再去看,金变成漆,凤凰变成土鸡,整一个散架的劣质品。
老前辈将真的交于他手,如何成假只能是在储藏时有了错,祝余溯及根源,找到了那个小偷。
“喏。”陈肃肃甩甩手臂,指着西区一层不如何起眼的老旧楼栋,“地下二层赌博呢,听说已经输了八十多万。”
“……”
“你要赔多少来着?”
“……买加赔三百万往上。”
“我靠!”陈肃肃招呼手下人过来,“那真是当掉裤裆!”
“和老板打过招呼了吗?”
“我的盘是必须。”
“好。”祝余拿出裤子里的刀,“去见见小偷。”
越混乱的地方越有金子,祝余走进地下,赌场的老板竟还在。他与陈肃交好,特地腾了一个房间。
还在赌桌上叫梭哈的赌徒被一只大手从人群里拎出来,一句“我操你妈”还没说完就被踢断小腿骨,他巨大的哀嚎声没来得及发出,嘴巴就被人就抹布堵住。冒着冷汗蜷缩完毕后,丢在了一个男人面前。
“古董店的老板是个不懂货的新手。”他犹记得那人诱惑性的话,“干这一票后出国,缅、挝……你什么日子不好过?”
可惜他赌瘾犯了,十数天的不追究给了安全感,出手后连几天都不愿意等。
留珍堂新的当家是突然间接手摊子的,本家出身,却是彻彻底底的外行。老爷子一生和古物为伴,恩威鲜少有人去惹,即便动怒也从不见血;这个是门外汉的新生……
祝余坐在正位,似刀枪不入的身材,一张极凌厉的英俊的脸。
他让手下人拿掉抹布,好脾气地发问:“是谁让你干的?”
“没、没人啊——!”
赌徒宁一直觉得我是林禅语的闺蜜,对我有不少的警惕心。他今天受命给我送水,得了不用看林禅语脸色的交谈机会。章宁本想在我不如何忙碌时划清与林禅语的关系界限,但在一个小解后,看到了祝余和站在阳光下哭泣的我。
威压明显的成年男性和剪着短齐刘海的围裙店小二,一个从容一个难过,一个精致一个潦草,不如何贴近他所见的大众生活。“我也是遍阅地摊的!”灰溜溜回来的章宁向林禅语描述,“陌生男人和普通打工人,大老板和小草丫。我说,虞生不会被他包了然后被始乱终弃了吧?”
然后他的大腿又挨了林禅语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我在闲暇时候打开手机听林禅语复述,乐不可支。“没有这样的事情。”我向她解释,“其实和祝余没有什么关系。你知道的,我隔一段时间就会失落。”
我没有告诉林禅语我的秘密,我没有向任何人说我的秘密。我承诺过。如果没有意外,它一辈子也不会见得天光。规律性的情绪变化不一定只归咎于激素、归咎于受调整的子宫。我是男孩的外表,身份证上的性别也是男,所以变化追不及原因,变化就只是变化。
“那祝余呢?”林禅语接受了,她问我,“他找你说什么?你的雨夜收留不会一点儿报酬都没有吧?”
“嗯……”我犹豫地打字,希望林禅语不会生气。
“他说他大概会再打扰我两天。”
我的手机屏幕又出现一段冗长的省略号。
“没关系的。”我同林禅语说,“他看起来不像个坏人。”
祝余……我放下手机,抬头望向有车辆疾驰的行道。
在他面前哭是一个意外,对于离别我早早在心里过了千遍。我想致使我那样脆弱的是早来的特殊时期,是它带来了激素的波动,让泪水滚落。这不是件得体的事情,于是在祝余问出那句后我就开始逃跑。石子堆成的路硌得人脚疼,由于太急切切,一只帆布鞋留在了地上。祝余拉住我,力道很大,我垂头不想去看,眼泪在他的小臂上成了一串水光。
太阳炽热,小小的泪滴亮亮灿灿,光芒刺眼,我又闭了眼睛,下一秒的哭泣竟有抽噎声。
“对不起、对不起。”
“虞生。”祝余没有放手,他的声音很温柔,抛出的问题却无法回答,“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那时候的他其实就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在,只是祝余边拉着我边给我捡拾鞋子的行为太有迷惑性,让我并没有意识到他极其在意追溯根果。祝余蹲下身,手中的鞋子顺利落到我抬起的脚上。这一幕好似灰姑娘电影,年长的男人低头,除了头发便是隐约的浓眉。我瞪大眼睛,睫毛上的泪滴落在祝余的寸头上。
胖嘟嘟的它转啊转,又掉进黑色的发林中,那不顾一切的姿态太快,像烟花一样乍现又乍然消逝。我从里面读出怨气,一时间又有些想笑。
再次抬头的祝余怔然,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又快乐。
“祝余。”我低头看他,“谢谢你。”
“虞生。”回过神来的他也稍稍弯了眉眼,“其实我还有话没有说完。”
太阳很大,很大的太阳让我头脑嗡嗡,外面的车道传来摩托的发动机响,快速刮过后又听得老板在后面剁肉。“砰砰砰”、“砰砰砰”,祝余的说话声混在里面,悠缓、具有强大的说服力。“我被人骗了钱,昨天是来追债的。”
“但这个欠债的人,他躲的很隐蔽。我一个没注意放他跑了,因为沮丧,所以昨晚才坐在那里。”
“他是个赌徒,除西区外面的赌城不会有人放没有身份登记的人进去,所以我猜他还在这里。”
“总归是我的血汗钱,不能任由他挥霍,所以我决定继续找他。”
“而这里……”他对我说,“我只认识你。”
我只认识你。
这五个字分量很重,像海上的孤灯、像母亲的脐带,几乎要将祝余和我我紧紧连在一起。我抬头去看祝余,确认他没有代表谎言的飘忽的眼睛。有一种感觉要把我溺毙了,是我和祝余打招呼、是我将祝余带回家……
我想,祝余大概需要我的抚育。
“我可以暂住你家吗?”祝余问我,“如果你相信我说的话。”
我只知道一种辨别人是否撒谎的方法,我专门在祝余说话时观察过他的眼睛,而那时的祝余只认真看我,所以我相信。
我相信祝余是个好人。
斜阳西下,太阳落了,24小时营业的卤味馆迎来换班的员工。祝余随他一起来,不是早上那身衣服。他穿着背心,暮色里还是能看到手臂的肌肉微微隆起。
我的脚又轻轻踮起来,它们跳着,摆着尾巴,带着我游到祝余面前。我略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对着我的保镖祝余。
“回家吧。”
至半路时我才想起来问他祝余他买的卤肉怎么样了。
一次性拿几百块货的在西区也有,多是老板不太能惹的混子。往常他收那些钱,便宜算了还要搭一只香喷喷的盐焗鸡。“晦气晦气晦气。”他总是这样说,忽略自己好几次在他们的给出的信息下稳稳度过市场监督局的检查。祝余的到来似乎是个好开始,我今天应对那些年轻人,没有受到任何为难。
“昨天追人追到工地。”祝余回复我,“撞倒了钢筋,今天正好拿去当做赔礼。”
西区是有正施工的工地的,我刚来时曾去那里找过工作,因为力气太小只拿到一天工资。工长慷慨地给了我休息的地方,不过我在大家一起洗澡时逃走了。多具光裸肉体一起的场面让我害怕,以至于来西区两年多,再去工地的次数寥寥无几。
于是我相信祝余的话。
我下班前已经吃过饭,问祝余也得到同样回答。西区的晚上没有什么好逛,我陪着祝余采购了些日常用品。刚开始祝余钱给得阔气,眼也不眨,账号冻结的提示响得仓促,是无端闯入。他思考了一会儿后拿起手机,对面隐约有咋呼声声,祝余跟他的朋友说:“给我打点钱。”
“不是我不帮……”那声音虚虚弱弱,不太刚强:“不是把人送过去了吗?就十分钟前老爷子电话打到我这里来。”
祝余顿了顿,只说“我知道了。”
他个子高,该是影视中描述的硬汉形象。现在因为没钱而沉寂,显得萧索不堪。我大概能理解他的现状——一拳打到棉花上,错误的承托物无法显示出人的力量。
林禅语让我勿要觉得男人可怜,说人有柔软心肠便会深受其害。
后面我给祝余付了款,这应该不算是柔软心肠。
我只是见不得人窘迫。
再回到家时外面的阳台已经挂上好几件衣服,随我只能发出丁点声响的风铃飘荡。气温高的天洗涤的东西很快变干,我看到祝余昨晚的衣服,又看他到早上的黑t和复古长裤,视线再过去——
脸“嗖”地红了。
随着祝余衣服一起飘荡的,还有我那身昨天因为时间太紧没来得及洗的有亮片的紫色裙子。
“抱歉。”这次是祝余跟我说对不起。“其他的…”他话止住,尽管囫囵,也能够让人知道他真正想表达的,“我想需要先经过你的同意。”
脑袋一时间被裙子撞蒙,我讷讷难言,理不出祝余的逻辑始末。贴身衣物当然不能去碰,可不贴身的就能洗吗?
我往前回忆,发现这一点的确没有向他嘱咐过。
“可、”这一切出乎意料,尽管我努力想要说话,但喉咙带着齿牙一起结巴,“可是——”
“是担心我没有洗干净吗?”祝余截住话,似乎读出了我的担忧,“请放心,我洗之前已经用洗衣液好好泡过。”
他顿了顿,仿佛是为了彻底让我放下忧虑:“等我收下来,你可以再确认。”
“没有。”
祝余话语至此,我很难再去追究这件事还有什么关窍。
仿佛被什么引领,我走在一条自己也不知道的道路上,在云遮雾绕中边拿钥匙边回答他。
“——我当然是信你的。”
打开墙壁上的灯,小家一览无遗。窗户打开、地面干净。祝余没有动我摆放的小物品,只对一些明显混乱的做了调整。沙发上的枕头从昨晚便移到床上,收在一边的沙发枕回归,整齐落在靠背中间。床单没有一点儿褶皱,床上是两张叠得方正的凉被。一粉一蓝。同枕头一样,即便有距离也也在一条水平线。
承包我睡眠的小窝规整的不似平常,它静静立在那里,像个全新的双人床。
祝余在我后面进来,他现在我身后时屋外恰有一声风铃响。半残的贝壳只有微弱的叮铃,叫不醒正受震撼的我。然后祝余再往前一小步,起伏的胸膛几乎要和我的背贴紧,它压然散夏日的热潮,带来全新的、滚烫得让人不知所措的空气。
“怎么了,虞生。”他伸出头,偏首将唇放在我耳边,“是我动错了哪里?”
我被“虞生”拉扯回神,祝余的下一句听得很清楚。他砂样的低沉的、微微带些喑哑的嗓音钻进耳膜,在我的皮肉上摩擦出电流。跳动的心跳与惊悚时相似,我莫名的被空气烫到,一个跨步和祝余隔开距离。
“没有。”纵然和他有了间隙,可相同的回答好像在撕裂我的什么。生活空间里进来一个陌生人,他循次渐进,我进退失据。
“你、你做得很好。”
“虞生。”祝余似乎因这份夸奖而高兴,他略微上扬眉毛,嘴角勾起,整个人呈放松的姿态。电视剧里的戴笠侠客须得在镜头中自下往上抬头,方能让人一面惊鸿,而祝余只用一笑。
如高山般的身,肆傲不羁的笑。
他俊朗的眉眼有几乎让我屏气的浓烈,我无法跨步,身体又像一条没有鳞片的小鱼。
我只能在巨大的心跳声里红着脸僵硬地重复。
“你做得很好。”
晚上我是和祝余一起睡的。
昨晚太困,我什么时候躺在床上、为什么躺在床上的原因不明。脸发烧后我顾不及看祝余表情,磕磕绊绊去腾地方给他放生活物品。然而月亮东升,星星眨巴眼睛,夜晚总是要留给睡眠。
祝余从洗手间出来时我正拿我的枕头和凉被去沙发,他快步过来阻止我,带给我被捏着的手腕些微潮湿的水汽。“我睡沙发。”祝余抱起我的东西,转而将自己的拿出来,“我是借宿的人,没有让主人蜷居的道理。”
但其实,沙发对我而言并不拥挤。
捡了个人回家,作为这件事的主动者应该担负照顾的责任,并非因由那一点施舍而理直气壮,将人当做可有可无的物品。应该给他足够的空间、应该安抚他的情绪,孤身者如果进了家门,就不应该再可怜巴巴。
“可是沙发不够长。”
我有过和昨天相似的生活,躺的地方比沙发还要硬和冷冰,睡觉的时候脚悬在空中,质硬的塑料和金属阻止血液流通。先是一点点麻,后面半个身体都是蛇蚁的游走和啃吃。咬着唇齿不发出声音的滋味太难受,连挥手发泄都是受刑。祝余也要经历这个吗?
如果他经历了,我想我算不得一个好人。
“祝余。”我说,“你会不舒服的。”
“但你也会不舒服。”
祝余将自己的枕头放在沙发上,枕头和仍和边缘的线平行。“虞生。”他稍稍柔和了眉眼,脸同声音的攻击性都被削减,“你昨天睡在这里,只十分钟脚就掉了下来。”
“啊?啊?”
我实在惊讶,瞪大了眼睛看向祝余,耳朵很快烧起来,随后是脸、站立着但开始发抖的身体。羞窘让我烫得很快,手腕上的潮气飞一般消失,它被蒸发的速度连炎热的夏日都比不及。祝余又在说我不知道的事情,他手做了个从上往下拉下长裤的动作,却只告诉我:“所以我就把你抱到了床上。”
语言可以选取,但下意识的肢体很难说谎,或许是祝余的手臂很长,我从他的比划里感觉裤子已经升到我的大腿根部。我不知道祝余有怎样的碰触,从他口中乱动的裤脚。
他是否不经意间碰到了其他地方,他是否发现了我的秘密。
我又一次无故掉泪,然而这次没有低头,祝余的脸在游动的水下被扭曲,他又一次急急上前。“虞生。”那声音紧张的,“你怎么了。”
眼泪落在地上,落在我尚未被衣服覆盖完全的锁骨周围,我看着祝余,任由视线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成长中唯一一个必须掌握的技能是我秘密的卫兵,我要确认祝余脸上没有心虚、没有玩弄和恶劣的要挟——用称之为怯懦的软弱。
“对不起。”我没有在祝余脸上检测到那些,于是哭着向他说,“我只是觉得丢脸。”
“虞生。”祝余揉了揉我的头,又抽纸给我擦眼泪,这位比我年长的大人捧住我的敏感,“没有关系,那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他顿了下,用更重的语调说:
“那只是一件很可爱的事情。”
突然而至的夸赞使我又昏昏然,纵使我脑海里没有睡觉掉下床的记忆,我也选择相信祝余。
“那我们、我们一起睡吧。”
因为被说可爱,我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苛待祝余。
“都是男性不是吗?”
在慌慌张张将祝余的东西拿到床上后,我又一次笃定的。
“我们都是男性。”
在我说完这句话后祝余的眼睛又轻轻眯起来,但当下的我尚不知这时的他已经在审视“男性”这个用词。“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我用一只手摸了摸脸,等不到回答后又用两只手将它捧住。“祝余……”我犹犹豫豫,“我洗好脸的。”
“是的,很干净很完美的脸蛋。”他又夸了我一次,“我在想怎么说谢谢。”
这次我的害羞不张扬,只耳朵悄悄在红。没关系啦四个字荡在空中,像喝醉了酒一样发软且轻轻飘飘。我告知林禅语的判断果然没错,祝余真的很有礼貌。
我不爱看电视,也不会打游戏,晚上要说有的娱乐活动是偶尔和林禅语的聊天。十点半正是好眠,祝余看我。
祝余竟有和我一样的生物钟。
“睡觉吗?”说完这句话后我打了个哈欠,又如往常一样熟练地将凉被盖在身上。现在还不算盛夏,窗口的夜风将屋子的温度降下,没有风扇的吱呀声。凉被拉得长长,我在暖黄的灯光下只露出一双等着祝余关灯的眼睛。
“咔哒。”一声,我小屋的光源灭了。
床铺有一瞬的下沉,祝余睡在离我有半个手臂远的另一边。一个空间里有两个人,我趁着自己还算清醒的时候,试图去感受今天早上粗略感受过的另一个人的呼吸。
可是现在的祝余太安静。
祝余不会呼气吸气吗?我耐心等待了两分钟,在心里否认这个荒唐的猜想。可祝余为什么没有动静?我咬了咬嘴巴,在黑暗试探出声。
“祝余,你睡了吗?”
祝余回我:“没有。”
“祝余。”我又继续,“可是我听不见你在呼吸。”
“我小时候练过些体育。”祝余说,“没睡着时呼吸声可能不太明显。”
“啊……”我有些遗憾,把被子重新拉到鼻子上。
“虞生。”祝余轻轻笑,他向我建议,“你要不要睡过来些?”
“为什么?”
“这样你既拥有比现在大的空间,也可以感觉到我的气息。”
我实在是想,于是略略往祝余那里挪了一点。
“还是没有。”
然而祝余告诉我:“马上就会有了。”
祝余移过来一点,和我只隔一个拳头,他微微偏头,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
“噗嗤。”我没有忍住笑,“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祝余减小了力度,“现在呢?”
“还是有一点点刻意。”
“好的。”祝余很耐心,他又放轻了,“这个呢?”
我感受到了。
那小小的、悠缓的、存在感如婴孩一样的呼吸。
我侧过身去看祝余。
月光透过窗户,打在我的房间,打在祝余的脸上。他很英俊,一双猎狼似的眼,高挺的鼻、坚毅的下巴上,一抹笑淡淡地被唇角勾起。
我扯着被角,手偷偷摸了摸又擅自升高温度的耳朵。
“祝、祝余。”我说。
“谢谢你。”
祝余说他要找的人还在西区流窜。
我所在的地区鱼龙混杂,多是舞厅和夜总会,因为早年间出过的群殴事故,兼城市开发停顿,房租比其他地方便宜。普通人生存的韧性很强,所以即使这里臭名远扬,也有用正经渠道讨生活的寻常百姓。
林禅语阻止不了我收留祝余,但她明令禁止我和祝余的其他事情有牵扯。“尽量不管不看不问。”说这个的林禅语手里夹着一根女士香烟,凌艳的眉目张扬,“虽然你捡回的是个帅哥,但看那样子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那……”我好奇地问,“他像个什么人?”
闻话的林禅语顿了顿,她掐灭香烟有些吃力地看我,我知道自己又暴露出了无知的一面。亏得卤肉小摊前面有玻璃,阻挡她因为怒我不争而试图捏我的脸的手。
“小土鳖。”这个称呼没有恶意的,“你要不要看看《古惑仔》电影?”
我非常坚决地摇头拒绝:“我不喜欢见血。”
“不喜欢见血——”林禅语故意拉长声调,“那为什么喜欢祝余?”
“啊?”我夸张地感叹了一声,“祝余是古惑仔吗?”
林禅语沉默,过一分钟后不再沉默的林禅语说“孺子不可教也”。
好吧,我的确是不如何聪明。
打工的日子其实很枯燥。卤菜的前奏几乎是老板一人包办,他极宝贝自己的独家秘方。我能够学的就是确认食物的熟度,拌菜的配方、掌握放料的尺度,而这些随着我天天剖鸡解鸭已经深深刻在脑海。对于眼前的买卖,虽在和人交流中还不算从容自得,但也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惧意和新鲜。
而祝余很新鲜。
祝余是一个我不知道来处的天外客,他屈膝坐在西区的昏暗巷尾,身上只一点儿照不亮全身的火光。他有年龄,告诉我正在追债,却并没有说清那人拿走的是什么款项。是黑社会吗?是毒贩吗?祝余好像给了我否定的答案。可他不同于我见过的所有人,同他一样高的没有他强壮,和他一样强壮的没有他整洁。
在没有顾客的无聊间隙,我因为这份新鲜不得不对神秘的祝余进行钻研。他是老板吗?那样高的身量又或许是运动员,他是军人吗?可备受崇敬军人如何又被家里限制消费?我对这个世界了解少少,知道的工种过了一遍,觉得祝余或多或少都不适合。
林禅语的话围绕在我耳朵,我看着眼前的美食,小声地问它们。
“祝余是什么人啊?”
然而我很快又知道。
祝余似乎拥有什么神奇能力,他掐准了我二十分钟的午休时间将电话打给我。那时我正吃着雪糕往卤肉店走,没有融化完的糕体在我的嘴巴里,使得惊讶的话变得含糊:“森么?你说你料……做一个小灶?”
电话那边不明显地笑了一下。“这附近的饭少点味道。”祝余同我解释,“我昨天来接你时,看到你的伙食也不算好。”
老板节俭,习惯加工没有卖干净的卤菜,不过便宜的蔬菜更多。一锅出来苦味覆盖住肉味,虽然没有缺少营养,但的确不算美味。我中午会在店里吃饭,而晚餐没有规定,一半时候我会提前和老板娘说要留下,另一半时候和林禅语一起。昨天祝余来接我,我因太忙最后吃的冷饭,或许对着碗唉唉叹气的样子被祝余看到……天啊,竟然被祝余看到。
“你不用管我的。”我吞下雪糕,在祝余看不到的地方手忙脚乱,“只是我家没有做饭的地方。”
“今天房东过来。”祝余跟我说,“我跟他说了,他说我们可以用旁边阳台外的小仓库,只是需要整理。”
“虞生,我已经整理好了。”
我有很多想问的,例如一年到头只收租才会出面的老板怎么会才收完房租又回到他的房产,例如为什么祝余可以劝动房东打开他的仓库,例如……
“祝、祝余。”我又结结巴巴,“你身上不是没钱了吗?”
“找了个日结的工作。”他回答我,“身上有闲余。”
我还欲往后问,这次祝余比我先说话,“虞生,吃糖醋鱼吗?”
糖醋鱼我还是两个月前在林禅语家吃过,很是想念。
“吃的。”
“吃番茄牛腩吗?”
祝余又抛出美食,我脚忍不住踮了踮:“吃的!”
“那水煮肉片?”
“吃!等等等等——”我匆匆忙忙制止,“这太多了!家里没有冰箱!”
祝余又笑了笑:“虞生,家里不需要有冰箱,我能解决剩下的。”
“这花费很多。”
“钱明天就可以挣到。”
“虞生。”祝余安抚我,“我想通过我的方式答谢你。”
他话至此,我不能再推拒。
“那祝余。”我轻轻说,“先谢谢你。”
祝余大概是真的有魔力,今天我下班比任何时候都准时,在和林禅语发“我要回家和祝余一起吃饭”这条信息后我就急急地小跑回家。太阳斜着,像个流心的咸蛋黄,手机林禅语的信息滴滴,我却无心去回,归家的路有这样长吗?我看着落日,云连片的烧着,稍远处是粉红色。
拐弯、上楼、再前进一点到没有安装泡沫彩钢的阳台,入目一个小房间,窗子处有比夏天更高温的白色雾气。
“祝余端着一碟鱼出来。”他穿着背心,身上系了条深色围裙。不像厨师,倒像市场鱼摊上剖解鱼虾的冷面刀手。这样一张脸的人能做出怎样的食物呢?我呼呼喘气,在祝余给我打招呼时回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祝余愣了一下,步履好像出现失误,他微微歪了身体,但手上的碟子还是稳的。“虞生。”他似乎有点狼狈,“先把它端进房间好吗?”
食物太香了,祝余当是一个极优秀的大厨。我解除克制,小鸡啄米般点头。
而祝余又笑了。
美食在手,我哼着歌将鱼端进房间,把它放在祝余已经铺好桌布的桌子上,随后又去解决我的挎包。刚把它放在衣架,隔壁的隔壁,久不碰面的街坊闻到香味过来。
那是一对结婚三十年的珍珠夫妻,他们诧异阳台开了火,想要来看个究竟。
我许久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一时间心里生怯,只悄悄跟在后头。为首的叔叔先看到出来洗东西的祝余,他先说:“小伙子是个生面孔啊,最近才住进来?”
祝余说是。
那叔叔继续说:“做这样香的饭,是给女朋友?”
他语出惊人,猜测的思路却也是朋友、家人、恋人中符合的一个。可和祝余吃饭的偏偏是我,我不算家人、不算深交的朋友。
我也不是女孩。
叔叔还在等祝余的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也砰砰直跳,我是希望祝余否认的,否认叔叔嘴巴里那位我也不知道的女孩。可不知为什么我又有点难过,心悬在高地,腿脚发软地等祝余的回答。
可祝余没有说话。
这应该算作否认,因为我和祝余或许还没有到列出的那三种关系,然而在静默中我又无端失落,再嗅不到菜的香味。
“小伙子。”刚刚在门口看厨房的阿姨似乎没有听见叔叔的问句,她用一种过来人的智慧问祝余,内容和刚才差不多。
“这饭是给对象做的吧?”
我几乎在这相同的问句中瘫倒,祝余会回答吗?
我听见了。
祝余笑着“嗯”了一声。
祝余的应答我没有敢去求证。
叔叔阿姨只略略与祝余交谈便携手返回家去,谢绝了祝余分出来的大餐。我在祝余说话后便撑着墙回到屋里,直至不如何见面的邻居离开。虞生,我用冷水拍拍脸颊,任由胡乱迸溅的水珠把短短的齐刘海打湿,镇定镇定镇定。
祝余或许说的玩笑话。
很快番茄牛腩的香味也从房间传来,我离开洗手间时脸已经不如何滚烫。“天气很热吗?”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祝余问我,放下手里的大碗预备用手来确认我的体温。他很可靠,所以即便我并非是因为发烧而热烫,也愿意站在原处静静等待检查。
一双温热的手扑面,掌心覆上我的额头,隐隐能感觉到它因曲起而造出的折痕。祝余的手被我的刘海打湿了,沾上夏日的潮气。大拇指靠近我的眼皮,过短的距离使得它成视野里一道不明晰的虚影,我眨了眨眼睛,被水浸透的睫毛扫了祝余的指腹几下。
好像是被烫到了,祝余快速地撤退。
我心有疑惑,抬头去看他时只看见一抹匆匆而过的幽深眼神,下一秒一切如常,仿佛刚刚存在过的都是错觉。
“还好。”他又有些庆幸地对我说,“你的体温正常。”
当然是正常的,我回忆刚才几乎红透的脸,知道它变成那样并不是因为生病。
不过后面我几乎没有时间思考。
三个菜一个汤摆盘上桌,在这个太阳尚未完全落下的傍晚我成豪华酒店里的宾客。祝余先给我夹了一块鱼,酥脆的皮、酸甜的汁,咬在口中的幸福感让我满足地眯上眼睛。怎么会有人这样会做好吃的!一口鱼肉下肚,我发自内心地竖起大拇指。
“天才般的美味!”
大概是我的动作太大、语气太过铿锵,祝余再没保持住淡然一下子笑了,他英气的眉弯了一个小弧度,透出一种经过沉淀的快乐来。“合你口味就好。”他用公筷夹了一块牛腩,“尝尝这个。”
牛腩下肚,我眼睛”蹭“地射出光芒。
“天哪!这个也非常非常好吃!”
“水煮肉片?”
“它好嫩好滑!”三个菜尝完,我几乎要尖叫了,“好完美的油泼味道!祝余你果然是大厨吧!”
“嗯……”在我崇拜的眼神中祝余故意买了一下关子,“我记得、我似乎是是考了厨师证书。”
我又一次竖起熟悉的大拇指。
这顿饭吃的我忘其所以、肚皮圆滚。如果不是实在吃不动我还要就一碗大米。祝余该是少见人饿虎扑食的样子,这样久的相处时间里头次对我表现出惊讶。“吃得太多不好消化。”他婉拒我再来一碗的请求,“明天也有好吃的。”
我长久蛰伏的馋虫被唤醒,一时间竟有点无理取闹。“真的吗真的吗?”我拉长了声音问祝余,或许过于安逸了,它并不咄咄逼人,听起来更像在撒娇。
祝余的声音微微低哑着,他在我充满希冀的目光中又摸了摸我的头向我承诺。
“真的真的。”
吃饱喝足后我才有时间回林禅语的消息,经过漫长时间的等待,她的聊天框从最初的“祝余给你买饭啦,可以不是彻底的软饭男”到“虞生你在吃什么吃到现在都不回我”。再过二十分钟是从好大段的省略号到“一小时了这样长时间是国宴吗”。“虞生。”她最后问我,“…你真的是在吃饭吗?”
“——你不会是在吃祝余的--吧?!!”
我看到最后,惊得差点把怀里的手机打翻。
初中学校的生理教育较为书面化,各个部位的称呼都很学术。我出来打工遇到林禅语,又经她介绍在酒吧兼职,所以狂野的那部分是她帮忙补齐。二十岁的林禅语在灯红酒绿的包厢里告诫十七岁的我:“要小心男人的那个。”
在我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后,她又换了种直白的说话方式:“要小心男人的鸡巴。”
当时的我大为震撼、极度惊恐,甚至有些想回避她口中的、自己身体也有的一部分。然而在人群混乱的西区、声色暧昧的酒吧,口头上的性骚扰和和肢体的过度触碰更甚于林禅语说的。但尽管如此,在谈到关于它的时候,我依旧选择用“--”去代替。
林禅语为什么会这样想,我的脸连同身体在这份猜测中迅速变红,战兢,没有性经验不代表对有关它的一切全然无知。“没有!不是!!”手哆哆嗦嗦敲下这几个字,过度的羞赧快要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吃饭啊!糖醋鱼、番茄牛腩、水煮肉片。真的吃饭!!”
“好的。”她迅速回我,“从你的态度上我可以看出来,你们还是清纯的室友关系。”
“本来的事!”
“本来什么本来?我可爱的小鱼宝宝,你不会真以为祝余是个善良的好人吧?”
“为什么不是呢?”我据理力争,“他也没有做过坏事啊。”
“……”
“他做饭真的超好吃的!”
“……………”
“还帮我洗过衣服。”
“。”
“晚上睡不着还会逗我,很贴心。”
“虞生。”这次林禅语终于开始打字回我了,“你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什么?”林禅语严肃的语气让纵然还摸不清头脑的我如临大敌,“我怎么危险了?难道生病了吗?”
“哎。”这次林禅语打了语音电话过来,“恋爱经验为0的小白,让姐帮你确认点事情。”
“嗯?”
“嗯嗯嗯嗯的!确认祝余能不能和你谈恋爱!”
“虞生。”林禅语问我,“你不想和祝余谈恋爱吗?”
和祝余谈恋爱?
和祝余谈恋爱?!
“不不不、不是的!”我艰难地回话,“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祝余有没有呢?如果他有,你又会不会答应呢?”
林禅语的话让我愣了愣,我猛的想起下午,距离现在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过去。被冷水压下、被美食牵离的面热耳红和心悸卷土重来,有那样一瞬,我忘记了自己和他人不一样的身体。
而林禅语在这一瞬里跟我说:“虞生,试探一下吧。”
“我们只是试探一下。”
电话挂得太快,我来不及说否定。
于是在两天后的下午,收拾完碗筷的祝余在走进房间后看到穿好女装准备出门的我。
还是那双有跟的鞋,不同的是紫色的吊带长裙换成了蓝粉色挂脖裙,我有点焦急地调整背后的抽绳。虽然多吃了一点饭,但我的小腹并不露相,腰部如以前一样依旧显示出了曲线。
“虞生?”祝余现在门口,和我说话的语气有些惊讶。
“啊。”我紧张地站起来转向他。可祝余的脸陷在阴影里,我努力看,还是没能看清他的表情。
话跌跌撞撞的,我说:
“我、我今晚要去打工。”
我要去打工。
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发生在占每个月五分之一或六分之一的夜晚。一个常驻工要支付的工资对极少时候特别忙碌的酒吧而言并不划算,我有份长期工作,谈的雇佣费用也并不高昂。老板少花了钱,我赚到额外,这是两方都比较满意的买卖。
这份兼职祝余知道,祝余应该比知道我名字之前更早知道,毕竟在我们的相遇里,他面对穿着裙子湿透了的我,极果决地说不要买春。
现下祝余背光站在门口,高大的影子被斜下的夕阳拉成长条,最前面的堪堪落在我的中跟凉鞋边。那有着呼吸和血肉的本体在我回答后沉默伫立,不见眼眉。我有些胆怯地后退一步,为无故出现的压迫感。
“祝余?”
这次是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并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祝余终于说话,他的脚随我的后退前进一步,仿佛要做将我堵在门里的塞子。我在昏黄的傍晚看到他小半张脸,分明的棱角、绷起的肌肉,一条直线似的唇。祝余少有凛然的:“虞生,我觉得那也并不是一个好工作。”
有那样一刹我是想要笑的。
这不是恼羞成怒、也不是对祝余话语的嘲讽,是人的大脑在宕机时对外界的条件反射般的回应。我少有耻辱,也明白这份工作从广义上而言不如何光彩。博彩业戕害人命,声色场堕落身心,人的肉体和精神一旦走进错误的弯道,再回到正常的生活要经受很多艰险。祝余年长我几岁,他劝阻我,源于积累的生活和知识经验。这不是什么过分错误的事情,也不是什么极度冒犯他人的语句,尽管……尽管可能在部分从业者眼里,他正在以某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救溺死的鬼。
然而要苛责他吗?祝余了解我的什么呢?我们不过是刚刚相逢的新人,忙忙碌碌的一天里留下的交流时间说不完已经过了十多年或二十年的光阴,况且我们还没有成为会互换故事的相熟的密友、长居的恋人。不同的生活轨迹让彼此手中握着的东西不同,但我就要因为“你不了解我所以凭什么这么说”而生气吗?我的生活和选择并不是需要用脂粉掩饰的疤痕。
林禅语给祝余的试探,也让我在一瞬间想通很多。
我有我的计算,然而在计算之外,不应该让一切不明白地开始。
“祝余。”我捏紧了裙摆,重新抬头看他。心若擂鼓的,我颤声道:
“——你想要更多地了解我吗?”
灰色过深的傍晚,我戴着帽子从我的小家出来,下楼时随风翻飞的裙摆若观景池塘里锦鲤的长长尾巴。等在楼下的林禅语藏了藏手里的棍棒,她看着带笑的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等到摸清后,又略微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以为你不会出来了。”
我有点疑惑:“为什么?”
“呃……”似乎很心虚的林禅语心虚地说,“里这种情况不有那种失去理智的强制爱吗?”
“啊——”我迟钝地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有风险的一件事!你只跟我说看他的态度如何,没给我说什么强制爱。”
“小鱼小鱼。”林禅语想要丢掉手里的棍棒,可下一刻又在我面前挥舞起来,“这是误人!误人!不过我肯定不会让你吃亏的,如果他真是个混蛋,姐和你一起把他扫地出门!”
“用这根棍棒啊。”我没有忍住笑,“祝余个子很高也很强壮。”
“单用棍棒还是不行,但兵不厌诈,我小包里有电击枪。”
看着逐渐回归运筹帷幄姿态的林禅语,我佩服地竖起了拇指。
“那祝余什么意思?”
林禅语有两个猜测。一个是被困在家里走不出的我,它得出的结果是祝余也对我有意思;而如果我出来且无精打采的话,“告吹喽。”林禅语跟我说,“小鱼宝宝,这世界上人那么多,咱再找好的。”
她没有料到我走了出来,也没有无精打采。
“就那样啊。”我也摸了摸鼻子,“我跟祝余说可以多了解我一下。”
“你提出的?”林禅语又惊讶了。
“是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你竟提出了什么?!”她话语声更诧然,“和我聊天时你那样维护祝余,我以为你会一直一直听他的话。”
我有那样听话吗?我试图沉思,最后还是对林禅语说:“好像没有很听话,以及送省略号给你。”
“是了。”林禅语忽略我的回话,她饶有兴趣地点起头来,继而说出她的分析:“敢在街上捡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我们的小鱼宝宝本来也很有主意。”
“大多时间糊涂但有主意。”
…………
好吧,虽然加了前缀,我也认为林禅语在夸奖了。
至酒吧时老板已经蹲在后门抽烟,几天不见,他炫酷的头发颜色消失,变成了普通人的黑色。“又来上班了啊人妖。”他在我们离他还有二三米时站起来掐灭了烟,对着我和林禅语的是一张陌生的没有铆钉的脸。我兼职处的老板也有挺立的鼻子,一双像小狗的眼睛,他凶巴巴叫我人妖的时候,黑黑的眼珠滴滴溜溜乱转。
林禅语看了他一眼,有些怒其不争又一言难尽地“切”了声,微风吹乱裙摆,我理了理尾端,才一如既往的同他打招呼。
“你好啊,黑头发老板。”
他“操”一声,转头去找张姐了。
晚上我被安排送酒,不进包厢。搬东西是个累活,我穿上了鲜少穿的男士服装,酒吧老板嘴里衔着棒棒糖看我干活,眼神和语气都凉凉的。
“别管他。”林禅语在去洗手间的时候回我,“他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b。”
我被林禅语的消息逗笑,以至于再看见他时,眼睛弯出了一个小弧度。
或许看到了我不太明显的卧蚕,老板有些失措地看我,而我则是在笑过后,有些失措地看向他的后面。
我没有想到会这样快看到放我出行的祝余。
祝余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少有可以用正气描述的。
在我的成长的地方乃至西区,“正气”这个词并不具有多好意象。饥寒、窘迫、贫困……生活与金钱息息相关后,这些与积极意义相关的形容总会以戏谑自嘲的语气说出来。类同于“你幸福吗?”这样的问句,回答的人说“我幸福呀,幸福的不得了呢。”从句意而言它在表肯定,但如果再听腔调,正确答案反而在另一边。
祝余有一副深若寒潭的冷峻眼眉,兼巍巍高山的骨相,宽肩直背,纵使静息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在。他观察和探测人也不露声色,未有过绷紧体态,只那双眼睛,一闭一合的睥睨之下有捕食者的杀伐和敏锐。他如何会出现在声色犬马的酒吧?那视线与错愕的我相撞,而在此的前一秒,它紧紧盯着和我说话的酒吧老板。
我背上寒毛竖起,为祝余没有来得及撤回的审视。对现状还一无所知的老板只不满意我的视线偏移,有些恶劣地用手推了我一下。“人妖你干嘛?”染了新头发的他脾气比之前冲好多,我没能站稳,和怀里的酒框一起摔在地上。
手在出人意料的情况下实行了躲避本能,五个手指仅无名指被碰伤。因变故而冷静下来的老板迅速蹲下,伸手意图检查我的伤势。一片更重的阴影像提拎小狗一样将他提起来。我仰起头看,目光从还站着的祝余、到把老板扔到一边的祝余,最后到弯下腰,拉起我远离碎玻璃和炸开的酒水、正帮我检查骨头状况的祝余。
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我怔怔道:“你怎么会过来?”
祝余没有阻止我打工,是因为我告诉他这份兼职足够支付我每月的房租和生活费。在这个世界上很少的人能够只因为“不合适”就放弃某样东西去挑选另一个,我在芸芸众生里最普通不过,债务、短缺的学历和技能组成的现状不能够仅凭祝余的一句话就立刻改变。卤肉店打进银行卡的金额在每个月的15号就会被划走,徒留孤孤零零的十几块,我不能轻易地相信任何,哪怕有人给我做承诺。
“对不起。”祝余向我道歉,“如果我准备解决问题,应该先有方案。”
“不必这样严肃啦。”那时的我对祝余笑,“我的工作暂时没什么危险。”
有的话一旦说出口好像就会失灵,老板鲜见的失态被祝余看到。我一年多来头次在酒吧受伤,做罪魁祸首的老板被关在包厢外面,嚷叫中喊我的名字。祝余用碘伏轻轻处理完我的伤口:“只是想看看你工作。”
他回话的语气并不严苛。
是了,如果要了解一个人势必要去了解他的现状,我赶时间匆匆出来,对一切都没有交代。祝余来到酒吧,不是一个令人觉得冒犯的举动。然而刚才的情景太过戏剧化,我有些难堪,受伤左手刚被修剪过指甲的五指在祝余的手心不受控地抓了抓。
“对不起。”我听着外面的敲门声,“好像给你添麻烦了。”
“不要道歉,也算不得什么麻烦。”祝余说,“虞生,是你受到了伤害。”
刚才他几乎是将我的老板甩出去,再把我从布满酒水的地上拉起来。“人至少应该知道什么叫做教养。”他居高临下地看老板,出口的话十分不客气,“用人妖称呼他人不会增加你的男子气概。”
老板摔了一跤,又被教训,脸上焦急的神色被愤怒取代。“我可是付了他钱的!”话毕后他挥舞着拳头站起身冲过来,祝余好像只轻飘飘地格挡一下,随后我听到骨头移位和痛苦的尖叫声。
“你给他的是他的劳动所得。”祝余慢而强硬的,“不是买断他的尊严。”
老板还想说话,祝余却先一步地将我拉进价格高昂的包厢,不知用的什么方法将他彻底锁在门外,好房间里除了好设备还有急救包、安全套。祝余打开箱子,在明亮的灯光下给我上药。他处理得很认真,让我觉得我手上有一个巨大的流血汩汩的伤口,可更多时候我无法一直专注于带来痛意的无名指。或许是身上的酒气,我总在想之前。
更准确地说,在想那句“人妖”。
作为一个确诊真两性畸形的双性人,我身上同时存在着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官。“两部分都能够健康成长且发育成熟而无其他病症是双性人中中彩票的概率。”我的医生告诉我,“虞生,有时候我看你,像在看一个奇迹。”
我不知这样的身体算得什么奇迹,但我知道,在相同状况下我已是被命运最眷顾。“娘娘腔”、“人妖”、“怪胎”……从小至大诸如此类的称呼不间断地钻进耳朵,或是嘲笑或是窃语、或是悲悯或是好奇。起初对这些词语在意,后来又觉得麻木,如果被人喊“人妖”是我能健康活着的代价,那这没有什么不可承受。
而祝余制止了他。
林禅语在谈恋爱时经常会给我分享一些网络热语。什么“秋天的奶茶”、什么“宝马车上”,多者是不入味的调侃,唯有几个她明确表达赞同的,其中之一便是“要爱本来就好的人而不是爱一个只对你好的人”。祝余……虽然我对他有很多不了解的部分,像他的刀、像他的工作、像他近乎于军人却比他们看起来具危险性的某些瞬间。
可祝余也和林禅语说的挂得上,我知道的他体贴、尊重人、懂礼貌、有道德。
啊,或许还能加一个拒绝淫秽。
祝余该是一个本来就很好的人,我认定就算他知道我的身体情况,也不会将我看做怪物。
想到这里我又不由自主地有些脸红。手上的伤口并不太大,拇指大小的肉被砸烂,经过消毒已经止住了血。“不痛了。”我对祝余说,“不是什么厉害的伤。”
“防止感染。”他郑重其事,“今晚回家吧,如果你相信我,剩下的交给我解决。”
“这……”我有些犹豫。
“不会让你丢掉饭碗的。”祝余站起来,微微笑着对我说俏皮话。
他很高大,也非常可靠,是一处令人安心的避风港湾。保护伞样的角色自我十五岁便消失,现在突然出来,我咬了咬腮肉,即便疼痛,却还是觉得依恋。
“那、那就拜托了。”
祝余很快出去,五分钟后回来。“穿自己的衣服回家吗?”他问我,见我点头又像变魔法似的拿出装衣服的手提袋。又一分钟,他再次出门,留给我一个私密空间。我脱下被酒沾湿的衣服,过程并不慌乱。
我想,祝余会守好这个房间的。
我们离开时老板已经不再愤怒,他接过我的位置开始送酒。祝余走在我身边,生人勿近的样子真真切切像个保镖。
黑头发老板欲言又止,他脸上明明灭灭的神情纠结太过,最后是我先说话。
“我会赔偿损失的。”
之后我和祝余一起出了酒吧。
夏日的夜,生灵总很活泼,我听到鸟叫、蝉鸣、不远处的水沟偶尔传来两声蛙噪。今天是好天,城市里也能看到星星,它们在无云的天闪闪烁烁,告诉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明天依然湿热又晴朗。
刚才的事故也让我的脚有一点轻微扭伤,不是特别影响走路。我脱下鞋子,如同遇见祝余的那个夜晚,而这次的祝余蹲下身来,那双有力的手穿过我的裙摆将我背起。路灯依旧暖光,我趴在祝余身上,一只手捂着脸说谢谢。
祝余说不客气,他稳当当地朝前走。
倏而,在夜风里,我听见他说。
“虞生,我也想……”
“我也想你多了解我一些。”
在祝余到我家的十天后,我即将迎来一月两次的休假。
无名指上的伤口已经有硬痂,夜里偶尔会小小地彰显一下存在感。祝余不允许我挠,我背着他偷偷用牙齿磨。或许是含咬的声响太大,又或许是祝余的耳朵太聪灵,他宁向我实时播报:虞生,你又跟我女朋友在说什么,她翻白眼了。
林禅语的新消息过来。“对对,祝余坏。吃白饭的大骗子,哄骗清纯高中生的渣渣男。”
“!”我据理力争,“他没吃白饭呀,他天天给我做饭。以及我不是清纯高中生,祝余也算不上渣男。”
“那你说祝余坏?”
“好吧。”我唇角勾起来,改了说法,“祝余好。”
章宁:???
章宁:你跟小禅说什么了我靠!不会是骂我的吧??
章宁:她为什么翻白眼又打我,虞生我不会放过你!
“虞生。”林禅语给我打字,“你的变脸我已截屏。”
“等你过了热恋期必羞臊你。”
“???”我险些没拿稳手机,“我们还没有谈恋爱!”
“好吧。”林禅语再次语出惊人,“忍者神龟祝余[棒][呲牙笑]。”
章宁:无缘故挨了五下大的。姓虞的,我一定要让小禅拉黑你!
“小鱼/虞生。”林禅语和章宁一同的,“还不谈恋爱吗/求你找对象,男的也行。”
这样一通插科打诨后我的重点也被成功转移。谈恋爱?我晕晕乎乎的,和祝余?我更整理不清思绪了。
祝余,祝余。我想到牵手、想到呼吸、想到亲吻。
身体的异样将我拉回现实,一盆冷水将狂乱的心压下,手上的砍刀似有千斤重,我面对走来点餐的顾客,竭力不那么沮丧地说。
“您好,请问你需要点儿什么?”
十五岁之后我很少再担心自己的身体,以为自己将永远地孤身一人。稍小年龄时候什么想法都很笃定且不会妥协,以至于三年后的现在,我没有一个应对问题的预案。
仿佛天气也知道我的愁闷,自祝余离开后有浓厚的云压过来,太阳隐身了,湿度在急剧地上升。视线里一切不再盎然且欣欣向荣,黄昏是沉的,天幕里满是河流中浑浊的泥沙。
祝余从外面走进来,换了另一件深色的围裙。我看向祝余的眼神放空,张口喊不出他的名字。“怎么了?”祝余放下尚有热气的干锅牛蛙,俯身认真端详我的神情。天热,有一滴汗立在他英挺的鼻尖,圆弧的表面晃晃悠悠地复刻我茫然的脸。很难说清自己是失落还是恐慌,我用手接下那咸涩的汗,在祝余略微缩小的瞳仁里笑着对他说“没有事情”。
……很放浪吧?这个动作、这个行径。
“有什么不开心会和你说的。”我撇下眼不看祝余,只留给他一对颤巍巍的睫毛,“我饿了,祝余。”
人是会产生心事的动物,有些话能言,有些话又难说出口。祝余体贴,不再对我进行逼问,他整理好烤鱼时我已经能够敬慕地“哇哇”出声。再之后,因为菜太好吃,我的烦恼暂时地消解。
吃完饭后我已经没有任何异常,上午的畅想在和祝余依然很舒服的相处方式中重新蛰伏。一定要更进一步吗?既有的经验告诉我延长快乐的最佳方式是见好就收,贪魇和离别总如影随行。
洗漱完后夜晚的天空墨色比往常要浓,云低低的,沉着脸几乎要落下水来。远方闪电将建筑物照亮,随后是二三闷重的雷声。夏日的天气变化无端,在给窗户留下一条不会打湿家具的缝后,洗完澡的我和祝余早早躺在床上。
说了一些小偷的事情,还说了一些莲花宝座的事情,我买到的那个正是陈肃肃手里佛像遗落的原装。“真是有缘啊。”迷迷糊糊的我跟祝余说,耷拉的眼皮在祝余的回话里彻底闭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做梦。
可能是今天难平的心绪,我久不曾撞面的梦境开始回归。大片绚丽的彩色铺满我整个世界,致幻的色彩让我迷蒙。赤身裸体的我躺着,周遭一望无际。突然间,色彩开始动作,扭转的太阳是另一副梵高的星空。我因裸露而羞耻,哭着夹紧了腿。
在哭泣和逼近灵魂的颤抖后,一切失去了控制。
性是人生来带有的本能,我的医生曾告诉我人在婴孩的时候就会探索自己的生殖器。“自慰”,这并非是一个邪教异端的词汇,孩童的疏解方式之一就有夹腿。我少时如何已经不记得,小姑也没有讲过这方面的事情。十三岁的我从睡梦中醒来,翘起的阴茎让我困惑难堪,内裤上有透明的粘稠物,我流着眼泪去摸,发现了肿起来的阴蒂。
这如何算得正常呢?我是一个既可以用阴茎射精、也可以用阴道潮吹的怪物。
十八岁的夜晚,汹涌的清潮在沉睡时翻滚,侧躺的我在静默的空气里发出叫春的嘤鸣,自慰在不清醒的时候发生了,胡乱的动作抢先唤醒了躺在床上的另一个人。靠近的小屋闪电里我一张湿红的脸,泪水和微量的口水定在嘴边。“不要……”闭着眼睛的我极绝望地说,身体却在诚实地动作。臀、绷紧的大腿,一瞬间我变成了绞杀猎物的蛇蟒,挣动、拧蹆,快感被我逼至绝境。在干性的高潮后,我睁开了满是泪水的眼睛。
在轰隆的雨落下来之前,我听到了祝余的呼吸。
这真是一个悲惨的现状。
身心都还被高潮的余韵支配,滚落的泪水的眼眶没有任何感觉,尚存的理智让我不要去看祝余。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我在他面前像濒死的鱼一样摆尾,喘息的胸膛上乳粒突起。逐渐的,我开始想哭,希冀下一秒就从没有关严的窗户边跳下去。“云扬……”我喊着对祝余而言是陌生人的人的名字,妄图自己还缩在她的臂膀下。
崩溃在雨夜来得尤其快,我久违地、久违地感觉到孤独。只身一个如何前行呢?我曾获得过爱,而爱并非亮晶晶的饰品可以补足。“祝余。”我恬不知耻地请求,“可以抱抱我吗?”
“对不起。”祝余对我说。
是了,谁会愿意去拥抱一个刚刚发春的人呢?从外观而言还与自己有同样的性别。祝余是那样好的、有原则的人,我不应该因为自己难受就痴想别人的拥抱。
可正如那滴鼻尖上的汗水,再怎么克制,终究是不愿知足。
“我没有病……”我哭着,话语断续,“我没有和别人发生过关系,不、不曾亲吻,也不曾帮过别、别人。祝余,请、请你相信我。”
“——请你抱抱我。”
说完这句的我翻身过去找祝余,我祈祷着祝余不要把我推开。刚刚起身,就被一个黑影压在身下。
祝余跪坐在我的上面,用一只手攥住我两只手腕随后往前提,我被束缚的手压在头的前方,一塌糊涂的脸和挺立的胸乳暴露在祝余的视线下。
闪电打过,照出祝太阳穴上隐现的青筋、照出他黑沉沉的、闪着欲火的眼。
在雷声来之前,我听到祝余说:
“对不起。”
“对不起,小鱼。”
呼吸被掠夺的感觉是怎样的呢?
先有山,亮紫色的闪电里惊鸿一现,随后复归黑暗,在朦胧的视线里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压来。双手被遏制,人类的凡躯比不得需用幡帜的齐天大圣。祝余带给我被紧攥的痛,紧接着唇齿被撬开,柔软的舌头钻进来,连带嘴唇一起被吸吮。力道带来刺意,齿牙的刮擦惹来让身体颤抖的电流。落在窗沿树叶上的雨声消失,另一种粘合的湿意通过口腔在耳边回转。渐渐,僵硬的颌骨动作,我在混乱中允许祝余更深入,缠绕、拧转,空气吸进急需生命泉源的肺里,鼻子却做了只出不进的单向通道。
混乱?迷醉?陡然觉察到的暧昧像泡泡一样飞起又在空中破碎,情欲来得那样猛烈且不容抵抗。祝余的半阖的眼睛、祝余触碰我的鼻尖,他的力量和体温让我浑身战栗。手脚以一种难以置信地速度软下来,又在氧气减少时驱使我缠上他。“小鱼,换气。”我在婆娑泪眼中恍惚听得这句,麻痒的舌头还在空气中。他放开我,时有时无的亮光下,平日克制的唇上扬。
很难说那是怎样的一种吸引力,身体在尖叫、在升温、在来不及深切感受时就变得湿漉漉。我的视线为祝余所牵扯,动作也被他控制。或许在某一刻我听话地张开了还吐着舌的嘴巴,胸腔的火辣被涌入的空气缓慢平复。几息之后祝余再次压下来,那只钳制我动作的手重新给我的皮肉热度和压力。“小鱼很乖。”他那样那样温柔地对我说,下一瞬却又再一次凶横地吻上来。
我挣脱不得、思考不能,整个人陷在祝余给的近乎无言的疯狂中。口舌不知在何时无师自通,于是推拒变成纠缠,唇齿的交换会将口腔变得甜美吗?仅存的神思也将注意力倾注在吻上,仿佛那是生命里的唯一。触碰、喘息、发出被逼到绝路的小小的短促的泣叫。不知何时被放开的手绕上祝余的脖颈,我躺在祝余身下仰头迎合亲吻,既吞咽自己,也吞咽祝余。
又一吻毕后我整个人换了位置,被抱起身跪坐在祝余的大腿上。隔着两层布料,鼓起的阴茎被绷起的腿触碰,更下面的阴唇也跃跃地张开。属于祝余的一只手环住我的腰,让我免于脱离而引起的下坠,另一只手自脖颈压下我的下巴,高高的我垂目,碰上他也有欲色的眼。
空气里传来连雨声也没有办法遮盖的呼吸,不同于初初见到祝余时那样微小,安稳。它变换模样,同心跳一样嘈杂急促。我应该质问祝余什么,可被他完全控制的身体还在因欢快而颤抖。祝余注视我,仰起眼眸在我的脸上扫过一下、两下。下位者并非谦卑,他看我,仿若看一桌美味的食物,几乎要将人燃起的眼神使我战栗、抖动。坚硬的胸乳竟觉得已经穿了很久的棉质布料痛,肿起的下身也在这样的氛围里催促我在别人的身体上磨一磨。我不敢做,只能让快感在临界徘徊。
这是比刚才的自慰更加延绵的高潮。
我不能问祝余什么、我无法问祝余什么,天生的荡浪让我羞窘。或许可以挣脱他,像第一个早晨那样滚倒在地上,可恰如第一天的晨间,现在的我一只手撑在祝余的胸膛。人类的体温、因呼吸间断鼓起的身体让我分外留恋。我无法开口,不敢收合下体被压开的穴口,一塌糊涂的阴茎即便被布料罩住也是裸露的,病态的“高潮”下,我因无法满足想要起身又重重坐下的念想,对着祝余怆然落泪。
“很、很难看吧?”
很难看吧?我的身体,我只会流泪的眼睛、还合不拢的唇口,满是潮热的浮粉的脸。
“对不起……”
我低下头,哽咽地、难过地朝祝余道歉。
一切不应该成这样,在不长的时间中我和祝余的故事应当是往后余生里回忆起来体面又完美的一桩。雨夜的相遇不是狼狈、我们因何而开始相处也并不荒唐。如何有现在这样迷情乱欲的底色?我在难以抵触的快感里痛苦地哭。为祝余,成为我欲望载体的他何其无辜,为自己,竟因一个拥抱而说出售卖和推销的话。
“该道歉的不是小鱼。”
祝余放下了捏在我下巴上的那只手,转而轻轻拍抚我的背。人在幼儿和孩童是求总这样被安慰,我也不例外。戴珍珠发夹的小姑抱着我,清脆脆的嗓音哼断续的儿歌。“我们虞生受委屈了。”她总那样爱怜,“让一切不快都飞走吧。”
而祝余不是她。
祝余不是长辈,没有那双美丽又慈爱的眼睛;祝余也不是母亲,不会长久地、永恒地将我视作幼儿。他靠近,滚烫的唇贴近我的肌肤,从掉了扣子袒露的胸膛、到隐匿于天日下的锁骨,从有血脉流动的脖颈,到凄哀的眼尾。
柔和的吻落于我的身体,好像春雨掉在洼地、洼地再生出花朵。明明是亲昵含情的行为,却慢慢地抚平我的燥欲。
“对不起,是我的错。”祝余亲我滚热的眼皮,诚恳地道歉。他并非长辈,也并非母亲,但似乎又拥有着足以让我依赖的一切。安稳的怀抱、轻柔的喑哑的嗓音,连刚才把我折磨得无法透气的吻好像也失去威慑,流淌出让我满足的欢愉来。
祝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他给我的比我想要的还多。
雨声渐小,闪电和雷鸣也渐渐隐去。黑色重回我的小家,只有一条缝的窗户婉拒街角橘黄色的路灯,幽深吞没向我道歉的祝余,看不见任何了,好像他也准备远去。
“你没有对不起!”我终于回过神来,开始操纵自己的思想和四肢。我急匆匆地、坚定地反驳,在他的怀里直起身体,用环着祝余脖颈的手开始向上摸他的下巴、脸,一下又一下悠缓眨着的眼皮。我不知道黑暗里自己是怎样表情,或许有略带迷茫的眼目、或许那眼目里有丧失节制的疯狂,我张着的嘴巴唇角上勾……祝余就在这里,他如此立体又鲜活。
“我、”我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脸,在夜幕中直起脊背将视线自上而下,依旧是看不见的,但祝余脸庞的轮廓在我掌间。慢顿的、试探的,复躬起身体,凭借手指的定位,我在虔心中将嘴唇落在祝余的额头上。
并不具体知晓在做什么,这是冥冥间的一种驱使。该说是奖励?亦或为感激,一切太难辨得分明,碰到祝余额头时我又掉眼泪。
西方的玛利亚圣母,东方的造物主娲皇,我不知道妈妈是否也像我吻祝余这样吻过我。
“我、”我继续断续地、努力地说,将皮肉剖解掉给祝余看,“其实祝、祝余,我更想、更想你吻我。”
是的,祝余当不成长辈、也没有母亲的特点。我知道的,在喊出“云扬”的那刹那就十分明白,那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去请求呢?
就如白天和林禅语的对话,就如晚餐时我的回避。我知道的。
我希望祝余做我的恋人。
平心而论,我并不算一个很有勇气的人。
少年时候,因为身体的异样,小姑严令我和寻常的男孩女孩保持距离。我有和大众不太一样的生活习惯:不要出头、不要在有人的地方脱下衣服、不要去挑衅谁、不要因为好奇尝试让人失控的烟酒……这份如惊弓之鸟的谨慎为同龄人所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因为别人的靠近和友好烦恼?
如此举动自然引来讨论,小地方无法阻挡流言的传播,知道一些真相的大人们隐晦地将过去的轶事告知给不明所以的下一代,这让我在之后受到过同学们鹦鹉学舌般的侃笑。但,那些断不明善恶的稚真讨论仅限于唇口,无人真的撩起我的衣摆、在厕所孜孜等一个“特殊”的怪胎。“他看起来有些神经质。”万千的疑惑总结为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可怜兮兮的。”
之后我离开家,堪堪入青年,又因为城市的大和繁华局促。普通话、电子设备、学历的要求、薪金的计算方式……新鲜的事物伴随门槛向我袭来,我因无知而惊惧,恐慌自己会被仪器照射出畸形的真身。然而城市很忙碌,我少见那样多疲惫的脸,急匆的步调使得痛和快乐都隐形,容妆和服饰下何种性别也不是最必要。糊口成了重中之重,我在门槛里踉跄摸索,能站立后视现在的稳定为幸福。林禅语夸赞过我,但出门至今,捡祝余仍旧是我做过的最大胆的事情。
现在,我和他一起跻身在黑夜,裸露的肌肤有一部分贴着,拥抱是潮热的,伴随着剧烈的心跳。祝余的脸在我的手掌之下,即便眼睛因缺失的光亮无法在脑海中成具体的像,我仍可以通过起伏的肌肉想象他的样子。“虞生?”祝余的脸颊克制地动了,如果是借由眼睛我大概不会知道它在绷紧。“嗯、嗯。”我结结巴巴地回应,又在祝余的额头上印了一个亲吻。
应该说什么话呢?似乎说什么话都不算得好时机。喜欢是冥冥之中,吻大抵也是无师自通,我竟也可以不系统地学习便会什么东西吗?这个发现让我有些雀跃。“祝余。”我捧着祝余脸的拇指轻轻颤,去抚他因讶异而扬起来的眉尾。
这大概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动作,因为祝余环在我腰上的手开始收紧,可我也并不觉得祝余生气。身体与身体间的空气从稀薄到没有,一张脸贴在我的胸口。“虞生。”声音通过震颤的胸膛传进耳朵,比另一个做介质的空气更加鲜活。十几分钟前我见过的挺立鼻尖划过扣子,停留在胸膛的一隅,热气烧灼我的乳头,似乎要将它蒸熟,不让它再缩回去。仿佛在哺育幼儿,祝余的声音闷闷的,“你这样,很危险。”
这六个字说得并不流利,耗费了祝余的许多力气,我感受到他绷起的颌骨,太阳穴处的肌肉也坚硬。我的臀因背部直立而离开他的大腿,但隐隐约约间,内侧还是碰到了他勃起的阴茎。
感知另一个人的性欲,这是我十八年生命里从未设想过的,而祝余说的危险……我勇气的源头抱着我,因此他就算在发出警报,我认定自己也并不万分惧怕。
“哥哥。”我轻轻喊,“你会伤害我吗?”
“说不准。”祝余顿了顿,在冗长的克制中狼终于露出齿牙,祝余笑了,随后说:“我大概会想操你。”
“男人很危险。”他的话和林禅语的重叠。“虞生,要小心男人的鸡巴。”我同时受两个人的戒,祝余仰起头,即便看不见除黑色以外的颜色我还是感觉到目光的制压。他的语气幽幽的:“否则虞生,我为何会说对不起?”
我的身体抖了一下。
我曾在医生和教材的帮助下学到了两性知识,知道荷尔蒙、知道如何做爱、如何让生命诞生,但知道和经历或许不能相提并论。我的手脚因祝余的话而发软,没有被触碰,我的下体就在肿起和不断翕动。
“祝余…”我的身体燃起新火,可还有话没有说出,忍耐是久长人生中必须学会的一项。绷着的祝余有些像被罩住口鼻的狼犬,威猛,却也克制着不朝我伸出爪牙。他是个好人呀,我为我贫瘠的形容痴痴笑。莫名的理直气壮又让人变得可怜,我委屈兮兮的:“好凶的话。”
“换其他人这个小屋大概已经天翻地覆了。”祝余的笑声略带点闷哼,“虞生,我想我应该也不能算坏人。”
大雨已经彻底停下。
留着透气的窗户很好地执行它的功能,我在房檐滴落的水声下闻到不同于自己身上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泥土味道。一个深呼吸,闹嗡嗡的头被盛雨的青草和湿地包围,我抱着祝余的脖颈,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坐下。
同样濡湿的衣料相贴,祝余受刺激的声音止步于口腔。性器相互触碰,我红着脸、也红着眼咬祝余的肩膀。虞生也可以为了得到什么做出疯狂的举动,这一点祝余应该比我更知道。
“祝余。”我咬着肉,吐出的字句含混但也坚定,“更亲密的事情是恋人、恋人才可以做的。”
其实这算是在扯鬼话。西区存在性交易,只要付与人钞票,就可以在黑灯瞎火时进行“深入交流”;更遥远一点,说影视,男人们女人们或只在一个对眼就去接吻,“one-nightstands”,有如是的形容。可我不想只交易,也不愿意只和祝余有一夜情。
我想要和祝余成为恋人。
“你、”我亲吻他的脸颊,将唇放在他的耳边,颤颤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多大底气,但我知道的,怯弱是我的武器。
“你要不要跟我告白?”
我没有过恋爱,见过的感情除了林禅语的便止步于屏幕和书本。偶有的夜里,我也会和千万众人一样有怀春的想象,根据网络上得到的搜索结果去构想故事。亲昵的称呼、交缠的唇齿、依恋的触碰,这些我认为心动的最重要的片段都被祝余给予。
祝余已经给了我那么多,我可不可以再得寸进尺一些,可不可以要求他喜欢我?
“好可爱。”祝余顺势喊咬我的耳朵,笑声从喉咙里泄出来,我因夸赞而晕晕乎乎,凭心用脸颊蹭他。
“好乖。”祝余的脸打理得很好,没有胡须、没有刺挠。他的唇从耳垂来到我的脖颈,又从喉结返至下巴。“虞生。”他温柔地、亲切切地喊我的名字,“我喜欢你,这是我的告白。”
“啊……”我眨巴眨巴眼睛又流出泪水,可这次不想对此苛责。人得到爱都是会哭的吧?我张嘴看着虚空中的一点,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份血肉。
然后祝余问我:“你愿意吗?”
“你愿意和我谈恋爱,和我一起生活吗?”祝余吻掉我的泪水,话语徐徐。“虞生,你看到的我只是一面的我,或许只是想要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的、具有道德的一部分。我本来想还花些时间让你知道更多,毕竟我们相差七岁。二十五岁之于十八,多的是年长者对年幼的诱骗。”
“可是祝余。”我抱着他,有些逆反的,“我已经很大了。”
“我愿意。”我说,“就算再了解,我也会答应。”
最想要的东西得到了,我终于有时间在意我们的身体。
“现在,祝余。我先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
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大概是在5岁。
家里贫困,我是没有去读幼儿园的小孩,稚龄时候多与重病的奶奶为伴。光脚、穿不合身却干净的旧外衣,草间林地的奔跑让我成为没有烦恼的猴孩儿。那几年的生活和寻常的同龄人不一样,可也算不得多凄霜,虽不进课堂,但我有书本、有读物。夜晚归家的小姑会叫我拼音、算术、a开头的简单英文单词是蚂蚁,b的我很记得,是抬头即可以看到的蓝色。
身边的玩伴少,有也要去学校,多多的碰面几天才能积攒起十多分钟。跳绳、玩卡牌,短暂的玩耍时间来不及研究彼此有什么不同,而这个时期大人们也并不太认真区分男女。“那个娃……”慈爱的言语里仅指代幼小,只有少数的属于陌生人的片刻,他们会说:“虞家那个男孩。”
虞家的男孩,在五岁前我从未从小姑嘴里听过。“虞生,小鱼。”她总是那样喊我,在欢喜时变作“宝贝”,在发怒时又改成“坏崽”。我太小了,对她眉目间流露出来的凝忧没有什么敏感性。直到盛夏,学校的老师给我送来书包,和小姑说我该上小学时,我才在只有我们的夜里听到一声长叹。
“小鱼。”这个抚育我、教育我的女人第一次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她的告知有些怅然、又有些强势:“先做男孩好不好?”
先做男孩、好不好。五岁的我她说的话分成两段,竭力思索它们的含义。“小姑。”我在四处蝉鸣盛起的夜里挽着她纤长的脖颈,屁股拱拱,将身量都放在女人的膝盖上,我恍然大悟般地说:“原来成为男孩女孩,是人在后面选择。”
“并非。”小姑拍拍我的背,决绝又坚韧的,“小鱼,并非。”
并非,男性女性的性征不是由后天生成;并非,万千众人里几乎所有的生理特征都只有一个;并非……“小鱼不是女孩,也不是男孩;小鱼是男孩,也是女孩。”
这是个大弯绕,当时的我茫然看她。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不能算作小姑,也不能算作爷爷;为什么又可以算作小姑,又可以算作爷爷。
“小鱼。”姑姑拿出纸张,明黄灯光下她的脸颊有两道泪水,好似要残忍地剖开什么,她于心不忍的,“有一件事情你需要知道。”
五岁的记忆涌来,回忆始末,我心里依旧有巨大的震撼和无措。小姑用纸张告诉我我和绝大多数有何处相异,现在由我施教。没有纸张了,我牵着祝余的手,在征得他同意后咬着唇缓慢行至我的下体。
勃起的阴茎在此刻算不上很重要,在祝余也有性欲的当下,它带不来更多的羞怯。我牵着的手很热,他主人的呼吸和随我的呼吸变得聒噪,打开又直起的身体有那样一瞬像是物品,引领祝余往下的我似乎和糜烂的声色挂钩。事实或许也是这样的吧?黑暗里我滚烫的脸颊好像也把眼睛烧红,浸泡的裤子里面有两瓣湿漉漉的肉。近乎坐在祝余手上的我喘息着,瓮着声音告诉他:“祝余,这就是我的秘密。”
做男孩的虞生,拥有超出他性别的另一部分。
“我、我是个双性人。”
从来没有想过会说出这样的介绍,作为亲昵人口中的水生生物,我无比清楚地觉察到自己从小鱼变成了蚌珠。张开躯壳露出软体的姿态是多么赤裸浪荡,好像在奋力邀迎他人品尝。祝余摊开的手掌很热,我咬住手腕,终究抵挡不住痒意轻微地晃动下体。汁液从身体的甬道流出,不是在睡梦里、不是在我完全惊讶的太阳升起的早上。祝余抱着我,受摩擦的手心微微曲起,包裹着我的裤子布料、包裹着我跳动的发情的皮肉。不像av里的碾动与深入,他像一位专业的学者,只是在确认我言语的形状。
“小鱼。”祝余收回被打湿的手,他掐住我的腰,鼓起的臂肉将我抬起又重重放下,这次我的穴口和阴茎精准地和他的勃起相扣,我曾经讶异的尺寸鞭笞我,让我在深夜里因失控而尖叫。
人为何会有这样的嗓音?曲折回转,春色借雨生得蓬勃盛大。乐器之于不同的人会产生别样的曲调,祝余是一位乐师吗?我在刺激下攀上他的肩膀,这下连呜咽的叫嚷也变得陌生。
我不能很快适应这样的自己,于是泪水又充满了眼眶,过度的哭泣使眼皮产生了一点点辣的痛意,然而这一切又很快被祝余的亲吻抚平。“谢谢你愿意将秘密说给我听。”说话的祝余温沉,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似乎都拥有控制自己的力量,“乖乖小鱼,外面的人很坏,所以可不可以只让我拥有这个秘密?”
“唔……”我被快感支配,不能很快说出应承的话,没有立即得到回应的祝余不间断的:“一些男人、一些坏男人会视别人的不同为把柄。拍照、录视频、外放裸体用下流的语言威吓。小鱼或许会被强迫穿不合适的短裙、会和不同的男人睡觉,像动作片里一样被使用阴道……互联网的传播把人剥开,即便已经足够痛苦皮肉还要被窥淫。小鱼,坏人太多了,世界的可怕之处在于人心。”
“呃啊……”我被祝余描绘的所有吓到,急急钻入他的怀抱,“祝余、祝余。”我胡乱抹着眼泪,在巨大的安稳中讲未竟的话,“我不告诉别人。”
“我、我只相信你。”
“好小鱼。”他亲亲我的头顶,如长者一般满足喟叹着,“乖小鱼。”
“你相信我。”祝余低哑的声音犹如让人上瘾的尼古丁,“那愿不愿意让我做一些其他的会让人感到快乐的事情?”
“你想做男孩,还是想做女孩,我都随你。”
“啊,不对的。小鱼或许只该是小鱼。”
祝余强硬地说了答案,不容我反驳。他凶狠地亲吻我,翻搅的舌头让灵魂也震颤。“小鱼的生存需要水。”他在我剧烈喘息时理了理我濡湿的刘海,“小鱼的游动,也因为它分泌的粘液。”
我们再次倒在床上,祝余的一只手和我的一只手十指相扣,剩下另一只掰开我的双腿分在两边。“不能进去……”作为小鱼的我虚弱地提出要求,祝余动了动我们交握的手。“我会听。”他缱绻的,“只要小鱼知道,你只是你。”
我应了,十三年前我为小姑所构建,十三年后,祝余成了新主人。
“嗯。”黑暗里的祝余轻轻笑,他撩起我的衣摆,“小鱼好乖。”
小鱼好乖,祝余用牙齿碾磨我乳头时这样说,小鱼好乖,祝余蹆下我的裤子,用他勃起的阴茎抵在我被水打湿的内裤上也这样说。我躺在床上,大敞的四肢好像在对别人说请吃掉我,祝余抚弄我的阴茎,积蓄的快感让我哭泣,隐忍不住的声音透过窗户的缝隙与屋檐的水声结合,湿哒哒掉落在地上。尖叫与射精并行,祝余咬着我的唇肉,本来要在夜晚响彻的声音被他的身体吞咽。
不应期让我的身体更为敏感,祝余稍稍抬着我的屁股,硕大的龟头轻触我的穴口,微弱的顶动甚至不会让我的内裤凹陷,可我就是能感觉到。欢愉的身体是绷紧的线,连风吹都认为有力量。人体不同的两部分为何如磁铁一般吸合?抖动的穴肉催促我,满身汗水的我只能喊:“祝余、祝余。”
“小鱼。”祝余将我的腿盘在他的腰上,回应的依旧是那一句“我会听。”
龟头开始在我的外阴中间缓慢摩擦,它耐心的、缓慢召唤我被包裹的阴蒂。那小小的物什是肿的,然而充血不足够。摩挲、碾压,祝余在每一次吻我时都加大力度,我躬起身体,混乱摇头,腿打得更开,好像这样就能献出居于身体中心的肉珠。它变得愈发大了,突破包被,每一次接触都让我的臀部收缩,空气里泛起除精液以外的味道。“祝余、”我外露的舌头在快意里绝望地喊。“嗯?”他猜测,耸动的力度变小,“小鱼要轻点儿?”
不足够、不足够,将火燃起怎么只能凭借一点火星。“不是、不是……”
“那小鱼——”
“哥哥。”我泪流满面,“不要轻。”
“你操、你操我的阴蒂。”
祝余呼吸滞了很短的一瞬,随后是吻,热烈的、压制的,容不得我逆抗。唾液的声音伴随肉体的拍动,像雨声。我们的小屋大雨越来越急,在几十次快速的交互后,我又一次躬起了身体。
祝余的精液射在我的肚皮上。
而我的阴道口,有温热的液体潺流。
我与顾拙混沌的性事因打湿的床铺而终结。
白日里再回想,一切都像旧电影片。
因为小姑和医生的话,我在自慰时并不避讳存在的阴蒂,实验性的揉弄带不来因剧烈的刺激而涌出来的水,是祝余给了我真正意义上的高潮。
床铺的环境变得潮湿,脱水的我被咸涩的汗包围,祝余身体的一部分也浸在水中。我恍惚记起以前曾看过的书,性工作者和她的嫖客将湿透了的被单拧干,铺叠,预备下一次的交易。没有身体上的插入,嫖客给了她一晚上的睡眠。
我在高潮结束后撑着坐起,意识到自己也制造了很多体液,无名的愧疚裹挟快感让人变得复杂。“我不能给你很好的睡眠了……”我眼里包着泪看向祝余,凄凄惶惶的,又要道歉。
而祝余没有觉得我的反常是无理取闹,他只是在酒吧时那样尊重我的情绪。“小鱼。”他吻我的额头,“你先去洗澡,然后一切交给我。”
夜很深的晚上,有一间小屋亮起黄色的灯。满身汗的我踉踉跄跄走进卫生间,仓皇的模样像一位走长途归家的青年。浴头在尖啸一阵后流出热水,我站在下面,手抬得很迟钝。祝余和我的精液被稀释,阴道产生的粘液也随着沐浴露的泡泡一起钻进下水道中。我想起祝余,又在嘈杂的水声里处理情欲。
卫生间外是绑着浴袍的、性事的另一主人公,在灯光的照射下他的影子被映在墙上,仿佛在播放一出默剧。漆黑的图像将床单撤下,连同褥子一起置换。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我收纳的另一套,在极短的时间里整理好一张新床。收拾好一切的祝余打开风扇,呼呼的风声吹走燥热。忽的卫生间的门被打开,他见我,一张浮欲的、困倦的脸。
一切又来到我和祝余相遇的初夜,差不多的时间、同样的湿漉和疲惫,我视线里地祝余有了噪点,拖着笨重身体倒在他身上时,依然迷迷糊糊地说了句晚安。
祝余抱起我,热烫的手让皮肤变成粉红色。“睡吧小鱼。”他托着我的身体连带灵魂,是那样稳且可靠,“晚安。”
因为有祝余在身边,我对之前和酒吧老板发生的矛盾没有什么惧怕情绪,甚至产生一股直面困难的孤勇,倒是老板,在我按平常计划上班的前一天,发消息说让我暂时不要来。
他预先给了我报酬,像曾经给我被刘姐吞掉的钱一样。我没有收,取自己的劳动所得让我踏实。以前多给的钱我在第二天都让林禅语转交,现下两方没有什么牵扯,我不想祝余再为我转圜什么,于是愤愤炒了他。
“我会另找工作的。”我在退钱后打字,老板输入良久,最后的对话框只“对不起”三个字。
很久以后林禅语告诉我,她的老板在这一天蹲在大门外悲惨地哭了。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如祝余出现在我生命中,我也曾为别人暗恋史上的一桩。属于爱情的甜美滋味让我对不是祝余的外界产生钝感,少数时候连同林禅语也不能及时回复。“你有了恋人忘了朋友。”最开始她还很克制,后面省略号和句号增多,再后来的林禅语忍无可忍的打字:“虞生,你绝对和祝余睡了!!!跟你说了小心、小心男人的鸡巴!!!”
看到这句时我才和祝余接完吻,恋爱让人昏昏然。我窝在沙发里平复呼吸,林禅语的话太赤裸太狂放,盯了两秒手机界面,没忍住把自己缩成一团。从外面进来的祝余见我像刺猬一样蜷曲,头快钻进肚子里,赶忙将我的脑袋捧出来。“憋得脸都红了。”他无视还亮着的手机屏,“小鱼,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咬了咬被吮得略微肿起得唇,眸光飘忽。该和祝余说什么呢?思维拧扭着,只知道不能重复林禅语的话。
“啊、”最后我呆呆地望着祝余,“我把、我把老板炒了。”
时间紧急,能够想出来且说的似乎就剩这一件。“我还是让小鱼丢掉工作了吗?”祝余把我抱起来,他脸上的肃穆大过不解,眉骨处起伏的高山凌厉。“不是这样。”我双手环着祝余,在短短几天我就适应了下身的湿滑,“只是我觉得他不好。”
“而且!”我为自己鼓劲,“而且我总会找到新工作的!”
“要说新工作”祝余亲了亲我的眼睛,道出一句极经典的,“我有一个认识的人……”
林禅语对我换工作这件事没有什么看法,她只是叮嘱我到地点发定位。“你的男朋友不可尽信。”她给祝余换了新称呼。“我害怕他把你卖了。”
晚上六点半,卤肉店的老板已经习惯外面等了个祝余,老板娘端着晚饭走到我面前,她笑着细细看我。“虞生。”经过观察后老板娘说,“你最近长了点肉。”
我十五岁出来,经过发育的身体像只干瘪的小虾。老板娘曾经说我长得漂亮,明明是鹅蛋脸却硬生生饿出尖下巴,本该是十分合适的多情的眼睛,也因为瘦弱变大,少了笑意和情意,显得钝钝呆呆。
但钝钝呆呆的虞生——她还是表扬我:也蛮可爱。
体重增长,最先表现的一定是脸颊和肚皮。我肚皮上没有什么肉,脸先饱满后再次有变化的是胸,它的变化并非有脸那样明显,可也不是那样静静悄悄,祝余揉弄一次我的乳头,它似乎就变软一点。
医生告诉我,如果我身体的激素一直维持已有的平衡,那么绝大概率不会拥有鼓起的胸部。“这个界点在哪里呢?”当时的我因害怕而追问,医生扶了扶他的眼镜,“不要害怕。”他安抚我,“虞生,你可以谈恋爱的。”
我不想一个人,违背最初所想和喜欢的人谈了恋爱,如果命运真有刑罚,我也会甘之如饴地接受。
“是、是吗?”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尽量用平常的音量回应老板娘,“最近是长胖了一些。”
祝余想要给我介绍的新工作在离家有半小时路程的商业街对面,是非地头蛇管辖的另一区域。虽然两边只隔了一个五米宽的街道,但热闹的程度完全不同,往里再走七八个铺面,商业街的音乐声就被极大地削减。
我被祝余牵着,走进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商铺。
迎出来的店家是一位带着圆眼镜的中年人。“虞先生。”好像早认识我一样,他客气地和我打了招呼,又转身看向祝余,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对上祝余,没有对上我那样亲和。
“祝少……”店家紧张的,“祝先生。”
“吴伯。”祝余颔首,“魏爷爷在吗?”
祝余知道我的不安,在来之前就告诉我即将要见的人的名字。魏荃,一位早已经退休的古物修复师,对常年的文物修复厌倦,正老来创业。
他唯一一次马失前蹄是和祝余一起淘古物,祝余亏损十万,他痛失八十万。为这痛失的八十万老爷子重操旧业,又因为想快点结束工作起早贪黑地修复文物,在极繁琐的时候,需要一位帮手。
“啊?”我没有料到祝余不但坑害自己,还祸害了别人,“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而且……”我声音弱弱的:“魏爷爷能、能用我吗?”
毕竟我是祝余的恋人,该和他是一条线。
“咳。”祝余目移,显然已经读出我的隐忧,“一人做事一人当。况且小鱼,他想见你,是因为你厉害。”
陈肃肃得到一直在寻求的珍宝,没忍住在朋友圈炫耀,他们的共同朋友表现惊诧:祝余身边竟出现了不受他倒霉运道所影响的人。魏爷爷不是很服,在我和祝余相处的时日将一些物品的视频发来让我去猜,十次我有三四次辨不出答案,而能够说出的,都是有年份的。
祝余夸我火眼金睛,但像钓鱼运动,人在初初接触到后有一个新手保护期。虽然辨识器具的时候不算胡蒙,但我的的确确也算不上他口中的天才。
“人是无法长久地持有灵气。”祝余宽慰我,“绝顶优秀的人大概不在这个行列,或许凭借天赋足够吃穿不愁。小鱼,大多数人赖以生存的还是经验。”
祝余的声音低低的,他把话娓娓道来时总让人难以抗拒:“小鱼,你愿意去看看新世界吗?”
为何不可以呢?现在我不再独身,拥有了很多的勇气。
魏爷爷出来时手里还拿着工具,他还遗恨自己莫名亏损的百八十万,于是斜眼看着祝余。祝余很高,魏爷爷没有那样的身量,于是本该一触即发的敌对场面变得滑稽。老人仰着脖子,而祝余平静地低头,较量中年轻人不落下风,我看着胸口起伏逐渐变大的魏爷爷,决心像在古玩市场结束交易时那样结束这场无声硝烟。
“魏爷爷您好。”我将祝余拉了拉,然后笑着对魏爷爷介绍自己,“我叫虞生。”
“祝余不好相处吧?”这是魏爷爷和我说的第一句,他银白的胡子翘了翘,也向我打招呼,“你好,虞生。”
之后的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
古物的修复工作是个繁琐且细致的活,需要涉及到很多学科的知识。我没有很大学问,打工的两年只保留了初中的一半知识。“工作中也要不断学习的。”魏爷爷不是很在意我的浅薄,他主动降低门槛,并非只由于我偶现的识别能力。
心飘荡荡的,唇齿里也充溢着甜蜜。祝余让我的人生多了选择。
我暂时没有放弃卤肉店的工作,还是勤恳的小工。在没有技能傍身的现下,人生跨太大步会生出极大的无措和迷茫。祝余和魏爷爷尊重我的想法,我第一次签雇佣合同,即便身边有看戏的老人,还是红着脸,拜托祝余将条款细细看过。
“可以的。”祝余看了两番,在魏爷爷的哼气声中回应我。
我签下自己的名字,红手印出现在不是债务账单的纸上,昭示我拥有新的生活。祝余第一次见我写字,他同魏爷爷一起沉默,半晌后老人笑起。
“虞生,我见你第一眼,觉得你漂亮温吞。夭桃秾李,般般入画。”
“可你写字笔锋凌厉、不见回转。”
“祝余——”他摸了摸胡子,语气愈发满意起来。
“你的小男友……”
他话语未竟,我茫然抬首,见祝余也在点头。他眼眸中笑意虽浅,可我总觉得他在替我骄傲。
我在不久后知道今日的隐晦。
夏日热烈,祝余和我浸没在逼仄和潮汗里,流血的手抚弄我的唇口。“小鱼。”他的叹息像颂歌,“笨笨的。”
“又好刚烈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