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两人相顾无语,岚琪转身就要走,外头吉芯急匆匆进来说:“太皇太后在佛堂闪了腰,苏麻喇嬷嬷来找乌常在去,知道在这里,直接找来了,乌常在快请吧,慈宁宫的人还等在外头。”
岚琪忙跑出去,荣贵人那儿也让吉芯帮着换衣裳,岚琪先行去了慈宁宫。荣贵人这儿跟过来时,远远瞧见皇帝也过去了,一时驻足,想了想还是吩咐吉芯:“我们回去吧。”
慈宁宫寝殿内,太皇太后歪在床上,岚琪屈膝跪在榻边,太皇太后不让她碰,两人僵持着。不多久玄烨便来了,瞧见这光景,不等开口就被祖母训斥:“你们两个我都不想见,快出去。”
玄烨忙赔笑道:“皇祖母这话,孙儿可做了什么惹您生气的事?”
岚琪抬头看皇帝,玄烨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她左边脸颊上还隐隐能看见掩盖在脂粉下的伤痕,顿时心头恼怒,可这一下生气的目光,又把岚琪吓得转过去了。
太皇太后都看在眼里,伸手捏过岚琪的下巴瞧了瞧,冷声说:“活该。”
“活该。”玄烨跟着附和了声。岚琪心头一颤,不敢去看他,又听太皇太后问:“还疼吗?”
岚琪摇了摇头,忙先问:“您的腰呢,让臣妾看看吧,臣妾给您揉揉,这样歪着可不好。”
“你也不来看我。”太皇太后却似撒娇一般冲两个孩子抱怨,“如今我这慈宁宫也实在可怜,皇帝成天忙,忙得打发个李总管就算来看过我了。你呢?也忙着什么事,是躲在屋子里读书预备考状元?还是我得罪了你,惹得你也不想见我了?可不是嘛,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可看的,你们早就嫌弃我了。”
岚琪听得出来老人家在撒娇开玩笑,跟在身边日子久了,也摸清太皇太后的脾气,知道她由心底疼爱自己,这几句话听着虽心疼难受,可还是暖暖的。偏偏边上的皇帝莫名其妙当真了,竟匆忙跪在榻边说:“孙儿不好,皇祖母不要生气,明日起孙儿必定天天来向您请安。”
太皇太后眉头微微一皱,冲苏麻喇嬷嬷叹:“我这孙子可是忙傻了?”
嬷嬷忙来搀扶皇帝起身,笑悠悠劝道:“主子和皇上开玩笑呢,您这样一当真,主子可没台阶下了,好些日子不见皇上不见乌常在了,太皇太后撒娇呢,您哄一哄才是。”
可玄烨不知哪儿不对劲,听嬷嬷这样说也转不过心思,更气哼哼地说:“朕是忙,可有些人也不知在忙什么,成天也不知长进,不该她操心的事瞎操心,莫名其妙惹事端,跟在她身后收拾都来不及,这样的人还不如不见,省得皇祖母费心。”
这话岚琪还受得住,不想太皇太后反为她委屈,冷幽幽地说:“皇上既然忙得没时间来看我,那就打发李总管便是,他还能热脸殷勤地说些好听的话哄我。倒是你来了,横眉竖目左右看不顺眼,这是给你老祖母看脸色吗?”
玄烨应声便跪下了,道一声:“孙儿不敢,皇祖母息怒。”
岚琪一直跪坐在榻边,也不看他,此刻脑袋垂得更深,几乎要埋到胸下去了,便听榻上太皇太后恼怒一声:“都走,再杵在这里,我要少活几年了。”
嬷嬷也来劝,一时分不清主子真生气还是佯装发怒,劝着皇帝和岚琪都走。玄烨磕了头便利索地离去,岚琪依依不舍,拗不过嬷嬷一直劝,也跟着走了。但嬷嬷才转回身,就瞧见太皇太后从榻上好端端地坐起来,指着她说:“快跟去瞧瞧。”
这一边皇帝出了门,那边銮驾没来得及压轿,玄烨平素不计较这些事,今天不知为什么一肚子火,竟冲那些奴才发了脾气。岚琪正好跟出来听见,吓得在门里不敢动,可玄烨一转身就看见她了,环春虽也害怕,还是拉着主子跨出门来给皇帝行礼。
“起来。”看见岚琪跪在地上,玄烨心里不自在,可喊了声站起来,细细看见那张脸,看见那还存在的淡淡伤痕,顿时又恼火,憋了好几天的话冲口而出,问她:“为什么要帮她们做那些事?”
李总管和环春几人都忙散开,岚琪则抿了抿嘴,垂首回答:“臣妾没有帮任何人,皇上误会了。”
“还顶嘴?”玄烨深眉紧蹙,又爱又恨,“长生明明是病死的,你为什么要帮她们演那出戏,朕让你跟她们学料理后宫的本事,可没让你跟她们结党营私去对付什么人。”
岚琪抬头看着他:“臣妾没有帮任何人,臣妾只是……看到了什么说什么。”
“你!”玄烨恼怒不已,走近逼在她眼前,“难道那天的事,你这样聪明却看不出端倪?难道她们没有事先来提点过你,这一句‘看见什么就说什么’是谁教你的,是你自己想出来回答朕,还是那些书上教你的?”
岚琪眼眸晶莹,她亦有她的委屈,她并不奢求玄烨费心来理解,可她也不愿被他看低自己。从刚刚在太皇太后面前被揶揄讽刺,到现在直白地质问,她又一次感觉到,被佟妃骂贱人,被佟妃打了一巴掌,也不及他用目光剜在自己心间痛。
“朕最不愿看到你纠缠进后宫的事,朕尽力不让佟妃嫉恨你到不能克制的地步,你倒好,上赶着去挑衅她,这一巴掌疼不疼?”玄烨伸手捏住了岚琪的脸颊,明明心疼得不行,嘴里却仍旧是怒气冲冲的话,“你真是活该挨打,辜负朕的心血,也轻贱了自己的尊贵,这一巴掌还打得轻了。”
“皇上……”岚琪眸中的晶莹之物竟迟迟不落下,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满满是不服气和不甘心,也不知是不是仗着这是在慈宁宫的门前,竟一股脑将心中的话说出来,“皇上为什么生气,真的是为了臣妾?皇上难道不明白,臣妾是住在钟粹宫的常在,是这六宫妃嫔之一吗?皇上以为,我们在后宫的日子,究竟该是怎么过的?”
一句话,两厢皆静,不知僵持了多久,岚琪下巴都被玄烨捏出红印子了,皇帝终于松手,可半句话也没说,只将失望心痛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銮驾已稳稳地压轿,他头也不回地坐了进去。李公公愣了愣,尴尬地喊了声“起驾”,又满腹不解地看了看岚琪,才跟着离去。
小常在浑身颤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环春赶过来搀扶她,忍不住说:“主子怎么说那些话呢?您服个软认个错,何至于把皇上气成这样,您何必呢?”
岚琪的心怦怦乱跳,好像是这一刻才清醒似的,刚刚不知被什么下了咒不知被什么附了身,那些话让她现在再说,恐怕就说不出口了。
喘息间,突然想起那天去阿哥所的路上,太皇太后告诉她“相敬如宾”这四个字不好,当时她不明白,可现在她懂了。
“我可以认错可以服软,可哪怕他从此厌恶我,我也不想在他面前做一个虚伪的人,我可以说笑话撒娇讨他欢心,可大是大非上,我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岚琪眼中的晶莹此刻才落下,哽咽了一声说,“我也知道我错了,我那天不该说那句话,可惠贵人当时已经把我推出来了,我不说,就连她们也该嫉恨我。我也要为自己活着,不能时时刻刻盼着他来保护我啊。”
环春叹息道:“这话您怎么不对皇上说呢?”
“那他也要听才行啊……”岚琪说着哽咽了,可深知此处是慈宁宫,好端端的,在太皇太后门前哭,那才真是不要命了,赶紧抹了眼泪,拉着环春匆匆就走。她做宫女那会儿谁都说她性子好能忍,可能忍耐不也是一种倔强,而今天不能忍,便更是了。
这些话,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地被嬷嬷送到了太皇太后跟前,老人家根本就没闪了腰,好端端地在佛前诵经,听罢半晌才悠闲自在地起来,扶着苏麻喇嬷嬷笑道:“从前那么些事都拆不开的人,几句话还能生分了?我更怕他们只知道腻歪喜欢,时间久了相看两相厌,就要忘记彼此最初的模样。岚琪这小丫头,真真是老天赐给我将来能托付孙儿的孩子,低微的出身才好,才知分寸不会心比天高。我只盼将来我归西,有个人能一辈子知冷知热地在玄烨身边。这世上漂亮讨喜的女人哪儿不好找,可这样实实在在的孩子,后宫里能出几个?”
苏麻喇嬷嬷感慨道:“您之前还不放心,怕乌常在是装出来的呢。”
太皇太后想起有这么回事,欣然道:“那总要考验考验才是,如今是真的放心了。”
夜深人静时,乾清宫依旧灯火通明。有值夜的小太监来问皇帝要用什么宵夜,玄烨从桌案上抬起头,问什么时辰了,听说子时已过,轻轻一叹,说要歇息。乾清宫的灯火每过子夜,就会有人禀告到慈宁宫去,皇祖母总是担心他的身体,被责备时心里是暖的,可不愿老人家终日为此忧心。
空荡荡的龙榻上,玄烨翻身看到帐子上岚琪亲手绕的穗子还挂在那里,不自禁想起那年元宵夜,掀开帐子瞧见那个小人儿,不卑不亢,紧张但不慌张,脸上的笑容那样温暖,被自己调戏了几句就急着掀开了被子。那么多女人想要留住皇帝,她也是,可自己却是第一次动心,心动想要留在她身边。
皇祖母曾问自己喜欢岚琪什么,玄烨答不上来,此刻静下心来想,似乎就是纯粹的喜欢,不论她娇娇软软的性子,还是固执别扭的脾气,嬉闹时喜欢,生气时也喜欢,爱写字喜欢,看不懂书瞎念一气也喜欢,更不要说温婉柔静体贴人的时候。
而今天她在慈宁宫门前瞪着自己说那句大不敬的话,不厌恶就算了,竟然还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他一直期盼岚琪心智有所成长,可真看着她长成心智融入后宫这个世界,反舍不得放手,明明是舍不得放手,却还要怪她不懂事。
“呵……”玄烨苦笑,自嘲竟然为了一个不听话的女人大半夜费心神去想,那个小东西一辈子也逃不出自己的掌心,瞎费工夫去想什么,她总在那里,只要自己不离开,就好。
这一夜玄烨睡得踏实,岚琪却辗转反侧,翌日起来昏昏沉沉的,眼下青黛一片,硬着头皮往慈宁宫来。太皇太后瞧见,只和苏麻喇嬷嬷偷笑,恰有裕亲王福晋来请安,便打发岚琪先回去。她走出慈宁宫时,不由自主舒口气,不想苏麻喇嬷嬷却从后头来,递给她一匣子点心说:“皇上那儿这几天吃饭不香,这点心是奴婢晨起亲手做的,您替奴婢送去乾清宫放着,李公公会打点。”
岚琪捧了匣子垂着脑袋没说话,嬷嬷轻声笑她:“难道您还打算等皇上来给您赔不是?”
“我是怕皇上因为我送去的,连您做的点心也不吃了。”岚琪自顾惆怅,不等嬷嬷说什么,抱着点心匣子转身就走了。
苏麻喇嬷嬷唤了环春到跟前:“好好伺候着,等她缓过心思就好了,不要说些没用的话搅乱主子的心思,乌常在自己能想明白。”
环春答应了,忙跟上岚琪,伸手要把点心匣子拿过来,人家还愣了愣,好像要被抢了什么似的,半天才松手。之后一路往乾清宫来,更是从未有过的紧张,甚至对环春说:“咱们不用到皇上跟前去的是吧,把点心匣子给李公公放着就好了。”
环春只是笑:“您想怎么样,奴婢照着做就是了。”
可避让了好些日子,偏偏在今天和佟妃相遇。岚琪从慈宁宫过来,而佟妃似乎刚从乾清宫出来要去慈宁宫。她高高坐在肩舆上,数日不见妆容比从前更明艳,相形之下岚琪显得清秀朴素得多,身份地位的差别显而易见。
可本该在这样的人眼里看到卑怯和谨慎,但佟妃俯视的目光里,却只看到一个小常在不卑不亢无所畏惧的态度。她知道,乌雅氏从来就没怕过自己。
“见过乌常在。”听见青莲和几个宫女行礼,佟妃紧握的拳头倏然松了,她如今身不由己,身边都是太皇太后的人,而太皇太后那么喜欢这个小常在,自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作威作福。
“走吧。”佟妃咽下一口气,将目光悠悠转向远处,肩舆晃动就要离开时,突然听见乌雅氏喊自己,她转过目光,就见岚琪福了福身子说:“嫔妾有些话想对娘娘说。”
佟妃居高临下,冷笑道:“你要说什么?说那天的事,说你不是针对本宫?你们那些诡计那些心思昭然若揭,还有可辩解的地方?本宫厌恶你时来已久,你以为撇清这次的事,就能改变什么?大家都省省心,本宫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和你互不相干,你也不要逾越雷池,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弄明白什么叫云泥之别。”
本是岚琪有话对佟妃说,可人家却急急倒出一车子的话,惠贵人说佟妃性子急没涵养,稍稍一撩拨就冲动,果然如此。
四下气氛很尴尬,佟妃气呼呼说完,就喝令离开,却突然见乌雅氏跪了下去,她长眉拧曲,冷声问:“你干什么,青天白日的,要让人家以为本宫欺负你?”
“那天的事,是嫔妾对不起娘娘。”岚琪周周正正地俯身叩首,额头触地,再起身时沉着心说,“不论如何,皇上心里最明白,不会轻易委屈了娘娘。”
佟妃似乎被勾起心底不对人说的悲伤,鼻尖竟感酸楚,深吸一口气将目光移开,冷冷吩咐左右:“还不走?裕亲王福晋等着呢。”
众人忙重新前行,青莲朝岚琪行了礼,也跟上去了。
佟妃的肩舆走了好远,玉葵和香月才敢来搀扶主子,低头看着她们替自己抖落裙摆上的尘土,岚琪突然说:“环春,你把点心送去就好,我现在不想去乾清宫。”
环春不敢勉强,吩咐玉葵和香月好好跟着,先捧着点心匣子往乾清宫走,这一边岚琪转了方向,径直往钟粹宫走。
这一路走,她目不斜视,面色凝重。遇见佟妃很突然,但向她赔礼道歉,却是她想了很久的事。太皇太后和皇帝都曾嘱咐她,不要轻易主动去接近佟妃,昨天玄烨掐着她的下巴时也说,他一直在平衡佟妃的心态不让她来欺负自己,所以她不敢也不能主动走进承乾宫,今天这样突然相遇,对她来说,其实挺好的。
本以为说出这些话心情会变好,现在她却没来由地觉得沉重,在想明白之前,恐怕暂不能舒了这口气。
走得急了,不免会累,岚琪终于缓下脚步,心神稍稍转回来,就听见香月在身后说:“你瞧见了吗,安贵人不知道在打谁?”
岚琪转身,两人吓一跳,问有什么事,她却问:“你们说安贵人在打谁?”
当原路折回,转过另一条路口时,果然见地上跌了几个人。安贵人早已不知去向,边上站着的是那拉答应,仔细看,地上两个宫女的面颊红肿,再有一个穿戴体面些的脸上虽没挨打,却直挺挺地跪着。
那拉答应见乌常在过来,如遇大赦,迎上来说:“您替嫔妾劝劝吧,安贵人不过随口说的,可她就真打算跪死在这里了。”
跪着的女子,是前些日子刚得圣宠的宫女觉禅氏,一夜恩宠后被送来和那拉答应同住。那拉答应说她们俩去针线房取针线,回来的路上遇见安贵人,不晓得安贵人在哪里受了气,口口声声说她们是勾引皇帝的狐狸精,那拉答应能忍,觉禅氏却没有忍,顶嘴后边上俩宫女便遭殃,而她也被罚跪在这里。
“安贵人说跪多久?”岚琪问。
那拉答应苦笑道:“说她几时想起来了就能起来,可嫔妾看,她是打算跪死在这儿了。”更拉着岚琪朝后退了几步,很轻声地说,“嫔妾不敢上禀,可是嫔妾真的害怕,乌常在,她自从来了后,不声不响地寻死觅活好几次了,嫔妾终日提心吊胆,若真的死在嫔妾那里,可怎么好?”
“寻死觅活?”岚琪蹙眉,又和那拉答应走来,她好声劝说,“地上还很凉,安贵人脾气不好而已,今天的事过几天就忘记了,可你若跪出毛病来,岂不是给彼此都添麻烦?”
觉禅氏微微抬起头,看着岚琪:“嫔妾可以起来?”
这声音一出,岚琪心头莫名颤了颤,回忆纷纷乱乱地涌出来,总觉得这声音在哪儿听过,至于这张脸,她记得是惠贵人身边那个从针线房出来的宫女。
但见觉禅氏扶着墙自己慢慢站起来,香月过去搀扶了一把,她含笑说了声谢谢,可娇小瘦弱的身子里,仿佛压抑着强大的气势。岚琪不自禁朝后退了半步,记忆终于停在围场深夜的帐子外头,想起来那一句绝情的:孩提时的玩笑话,我不会当真。
“是你?”岚琪的心怦怦乱跳。荣贵人那天假扮成端贵人来,对后来来的惠贵人说了好些话,她当时听得懵懵懂懂,被两人绕进去根本没缓过神,加之对皇帝宠幸什么人也不甚在意,现在醒过味,才备感惊愕。
觉禅氏却清冷地笑道:“奴婢曾被佟妃娘娘掌掴,您赐了创伤药;后来在针线房又被佟妃娘娘的宫女抽打,也是您救了奴婢。奴婢后来去了惠贵人身边,见过您几次可您似乎没想起来,奴婢也不敢提。”
那拉答应唏嘘道:“没想到你和乌常在还有这段前缘?”
可岚琪却呆立着,觉禅氏的话越多,这声音就越熟悉,那一晚她在帐子里和纳兰容若的话一字不漏地回响起来,不论那晚她如何拒绝容若,两人的情意真真切切地存在。怪不得,怪不得那拉答应说她寻死觅活,而今被皇帝临幸,她和容若的未来也就此断了。
“主子,您没事吧?”玉葵见岚琪发呆,上来搀扶一把,“是不是这里风大?”
岚琪却摆摆手,看了看附近,便说:“你们这么狼狈,走回去遇见谁又是事,钟粹宫就在前头了,去我那儿洗把脸歇一歇再走,这两个丫头也可怜,给她们上些药。”
那拉答应求之不得,殷勤地来扶着岚琪,一行人匆匆赶回钟粹宫。布常在见这光景,听说又是安贵人折腾的,倒也不怨安贵人,反劝觉禅氏:“安贵人就是这样的脾气,你何苦跟她顶嘴,顺着说几句,什么事儿都没了,往后遇见了可要学乖一些。不说别的,跟着你们的宫女多可怜,平白无故挨打。”
岚琪坐在一侧,看着善良的姐姐给觉禅氏重新梳好发髻,笑悠悠地打量着:“真是好看,之前跟在惠贵人身边时,就觉得水灵。”
岚琪走过来,拉过布常在说:“我有些话和她说,姐姐带那拉答应去你那儿坐坐。”
布常在没多问,转身就带人走,此时环春也从乾清宫回来,正要复命,被岚琪示意先出去。一时屋内只留下觉禅氏和她,她亲手关了门,再转身来,觉禅氏已离了座,屈膝跪地,深深拜服,可并没有说什么。
“你若真的死了,有是非之人去查,你觉得会有什么结果?”岚琪蹙眉,“而你跪拜我做什么,我若要说出去,早没有你今天在这里。”
觉禅氏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奴婢只求他平安。”
“那你就好好活着,只有你好好活着,和你有关的所有人才会平安。”岚琪慢慢走近她,伸手拉她起来,自己身量修长窈窕,便显得觉禅氏很娇小。可是看着孩子似的面容,却早已不是孩子的心性,触手的一瞬,岚琪就感
觉到了。
“我会好好看着你的。”岚琪松了手,朝后退了半步,神情凝重肃穆,“我要你好好活着,不是可怜你同情你,我只是不想你这些事被别人知道。你只求他平安,我也只求皇上身边没有麻烦。你记着了,你已经是皇帝的女人,安安分分地在宫里活着,谁也不会来为难你,可你若做出背叛皇上的事,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觉禅氏怔然,也许她从未想到,这个温柔的乌常在也会说出如此狠的话。
“惠贵人把你推走了,也许再也不会管你,你若愿意,钟粹宫随时能进来。”岚琪很认真地说,“这里曾经有个嬷嬷说,宫里的日子都是一样的,怎么过全在自己,你也不例外。你要想死很容易,可为什么你还活着?因为你根本不想死,既然不想死就不要再瞎折腾,不然你所惦记的那个人,就会被拉来给你陪葬,记住了吗?”
觉禅氏再次屈膝:“乌常在的话,奴婢会记一辈子。”
看到眼前的人再次跪拜,岚琪才恍然回过神,刚才那些话她也不知怎么就说出口了,她看不到彼时自己是什么模样,不知会不会也是佟妃曾经对着自己的嘴脸。可她不是嫉妒也不是怨恨,她只希望觉禅氏能安安分分,不要旧事重提,不要在玄烨身上沾染这样不堪的事。
过去的事已无法改变,未来不该发生的,就永远不要发生才好。
“你走吧。”岚琪沉下心,“往后想来坐坐,随时都能来,安贵人那样的,顺着她就好。”
觉禅氏又叩拜行了大礼,躬身退出去,外头不久就有脚步声,环春很快进来,轻声问:“怎么说了这么久,奴婢听见那拉答应在问怎么哭了。”
“姐姐呢?”岚琪不答反问,“她不过来了?”
“布常在不过来了。”环春见她愁眉不展,便岔开话题说,“点心送到了,李公公说皇上最近都没什么胃口,问咱们有没有什么能做了送去的,好哄皇上多吃些。”
可岚琪却沉浸在自己刚才那番话里,昨天还缠着一屋子人发脾气的她,竟然对觉禅氏说出“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这样的狠话。
最近她总这样,就连对着皇帝也是,像是身体里有几个乌雅岚琪似的,时不时就跑出来一个,越来越不懂该如何控制情绪。从前多简单,做宫女时,勤劳一些忍耐一些,就天下太平了。
“你去问问……”岚琪抿了抿嘴,尴尬地对环春说,“你再去一趟慈宁宫,问问苏麻喇嬷嬷,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要送去乾清宫。”
环春心头一松,欣然笑道:“奴婢这就去。”
乌常在再来乾清宫时,已经过了传午膳的时分,她捧着苏麻喇嬷嬷给太皇太后熬的汤,跟李公公说这是苏麻喇嬷嬷特地给皇上熬的汤。李公公哪里会想到太皇太后午膳连汤都没喝上,赶紧先引了岚琪进去,只是无奈地说:“皇上还没回来,这里午膳都没传呢,一会儿皇上回来了,乌常在劝皇上多少喝碗汤。”
岚琪连连点头,就自己先在暖阁里等着。暖春的午后阳光洒在窗下,她昂首看着柔和的阳光,太阳心里晒得周身暖暖的。昨晚没睡好,又折腾了这一上午,在这有着皇帝气息的屋子里,浮躁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
李公公在外头得知皇帝快回来,进来想请乌常在时,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本想上前叫醒,但脑筋一转,笑悠悠转身便出来。
玄烨忙了一上午,浑身疲惫,进门听李公公说:“苏麻喇嬷嬷做了点心送来,请皇上尝尝。”他“嗯”了一声,让李公公也去问候嬷嬷,说她上了年纪别太辛苦,刚要进书房,李公公却拦在那里,笑悠悠地讲:“嬷嬷还炖了汤,请万岁爷好歹喝一碗。”
玄烨皱眉说:“朕在前头吃过了,你留着夜里热了我再喝。”
李公公却笑道:“乌常在送来的,就等在暖阁里,等您喝了好去复命。”
“你越老越狡猾了。”年轻的皇帝满面紧绷的神情倏然就松了,嗔怪了李公公一句,当下就脱了龙纹褂子,李公公接过去,轻声笑道:“乌常在睡着了,奴才没敢惊动,若是失礼,还请皇上莫怪常在。”
玄烨根本没在意,已撂下一干人独自往暖阁来,进门看到桌上搁着汤盅,边上放了一对汤碗勺子。绕过仪门瞧见炕上蜷缩着正睡得香甜的岚琪,却不急着先过来瞧,而是转身取过放在榻上的毯子,走近了正要给她盖上,却见小人儿在太阳下晒得面颊通红,额头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脖子里也晶莹发亮,嫩白的肌肤实在可人。
“一会儿醒了吹风,又该着凉。”玄烨嘀咕一句,取了自己的汗巾子,伸手探进她的脖子。被冰凉的丝绸一触碰,岚琪惊醒,睁眼看到玄烨在面前,迷迷糊糊朝后缩了缩,等完全清醒了,慌忙在炕上叩首行礼,却被人家抓了胳膊拎起来问:“胆子可不小,昨天才在慈宁宫门前和朕顶嘴,今天就敢睡在这里,你不怕朕找人把你扔出去?”
昨晚想明白后,连同之前的事玄烨都不在乎了,这会儿本想逗逗她,本想吓唬她,可岚琪却突然扑过来抱住了自己。玄烨一愣,不由自主地也环上了手臂将她抱住,手拂过背脊,隔着衣服就能感受到她柔软的肌骨,含笑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臣妾错了。”岚琪呜咽了一声,却没有哭,软软地贴在玄烨的胸前,“皇上不要把我扔出去。”
玄烨笑道:“昨天那个盛气凌人的小常在呢?”
“找不见了。”
“那你去找回来。”玄烨坐好,把人从身前推开,她身上热乎乎的,细发沾染了汗水,软软地贴在额头上,玄烨拿汗巾子给她擦了汗,嗔怪着,“就这模样,朕到底喜欢你什么?”
岚琪看到皇帝眼底有笑意,一如从前那样看自己的眼神,她心头的阴云终于散去,那个傻乎乎的乌雅岚琪又跑出来,傻乎乎地冲着皇帝笑,可她不知道玄烨最爱看她这样的笑容,纯净透彻的笑容,仿佛能驱散世界所有的烦恼。
“朕盼着你能成为像昭贵妃那样足以支撑后宫的女人,可又舍不得曾经的小常在消失。”玄烨温和地说着,捧着她绯红的脸,“是朕太贪婪了,你问得不错,朕何尝知道你们在后宫是怎么过日子的。”
岚琪垂下眼帘:“臣妾今天遇见佟妃娘娘,臣妾向她道歉了。”
“道歉?”玄烨蹙眉。
“总哽在心里很不好受,可您和太皇太后都不让臣妾去接近佟妃娘娘,娘娘若不来找臣妾,这根刺就永远哽在臣妾心里。”她继续说,“今天遇见很突然,但娘娘没有为难臣妾,而臣妾也终于有机会说那些话。那件事没有谁对谁错,但佟妃娘娘没有算计别人,她要大阿哥也是您应允的,听说她也很疼爱大阿哥,到头来却被诬陷要毒害长生阿哥。”
岚琪抬起头,直视着玄烨:“不能因为她曾经欺负虐待臣妾,就幸灾乐祸地看着她遭殃,那样就会变成嬷嬷说的,把曾经别人对待臣妾的嘴脸挂在自己的身上。若是如此,不论乌雅岚琪能不能成为像贵妃娘娘那般足以支撑料理后宫的女人,曾经的小常在,肯定就已经不存在了。”
玄烨笑意深浓,伸手拨开她额头上的细发:“你能把曾经的小常在留住?等我们都老去时,朕还能看到她吗?”
岚琪点头,笑眸晶莹剔透:“和皇上白头偕老,等臣妾老得都弯不了腰了,也还要跟您撒娇的。”玄烨将她抱住,又听她说,“那皇上下回生气了,不要当着外人的面训斥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