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琪见太子这么紧张,反而心疼,蹲下来哄他:“六阿哥长牙呢,每天都要哭闹好几回,当然不是太子弄哭他的。”
太子疑惑地听着,却问她:“四阿哥也长牙吗?”岚琪不解,太子则继续说,“昨晚弟弟妹妹在一起玩耍,四阿哥也总莫名其妙地哭,贵妃娘娘还骂了大皇姐和端静。”他朝岚琪伸出手,撩起袖管露出一道长长的伤痕,“胤禛把我的手臂都划伤了。”
岚琪大惊,惊愕地看着玄烨,玄烨竟然也不知道。边上伺候的人都吓得跪下请罪,说太子不让她们禀告。岚琪瞧见伤口已经结痂了,似乎也不是很深,但还是带着太子在灯下仔细地看了看,只有伤口较大的地方略微有些红肿,其他没什么问题才松了口气。
太子一本正经地说:“胤禛总是抢东西,胤祉的东西他也要,我不让他拿,他就抓我的胳膊。不过我没怪他,因为他是弟弟。”
岚琪听得心里一颤一颤的,不晓得这个孩子究竟明不明白四阿哥到底是谁的孩子。可他不让嬷嬷们讲,现在却说了出来,若胤祚没有这一阵哭闹,他又会不会说?这孩子小小的人,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玄烨也没太追究嬷嬷宫女们的错,只训诫她们往后任何事都要禀告。之后过来看了看太子的伤口,略严肃地问他:“胤禛抓伤你的事,贵妃娘娘知道吗?”
胤礽摇了摇头:“儿臣不会像弟弟那样哭闹,边上的人都不知道,嬷嬷也是等儿臣洗澡时才看见的。皇阿玛您不要怪胤禛,儿臣觉得他只要改一改脾气,往后不会这么胡闹的。”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玄烨伸手摸了摸胤礽的脑袋,温和地说:“等你再长大些,等胤禛胤祚都长大了,做哥哥的就能教导弟弟。皇阿玛相信你会是个好兄长。”
胤礽认真地点头:“儿臣会做个好兄长,请皇阿玛放心。”
玄烨笑得很不自然,但还是夸赞了太子,又说天色晚了让人送他回毓庆宫,因不放心,又让李公公等人也随行。立在门前一直看着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才转回身,见岚琪抱着胤祚,正逗着他笑。
“太子刚才对六阿哥做什么了?”
岚琪突然听见这句话,吓了一跳,转身见玄烨走到乳母那里。乳母也怔住了,岚琪便跟过来,温和地重复了皇帝的意思,乳母才战战兢兢道:“回皇上的话,太子没做什么。太子一直在和六阿哥讲话,让六阿哥快快长大之类的。后来奴婢拿来玩具请太子逗逗六阿哥,六阿哥大概是以为自己的东西被人拿走了,所以才哭的。”
岚琪把孩子交给乳母,搀扶玄烨出去,避开人才问:“您怎么了?”
玄烨无声地摇了摇头,进屋子后就在炕上盘膝坐着,说想喝茶。岚琪知道他是想一个人静会儿,就亲自去茶水房烹茶,也不让环春她们去打扰。
在茶水房开了一瓮谷帘泉泉水,正要煮水时,却见胤祚的乳母来了。说是要来拿水给六阿哥喝,却又不经意似的凑到岚琪身边。岚琪会意,将泉水上灶后便与她到了门前,避开旁人,便听乳母说:“娘娘,方才皇上问话时,奴婢有几句话没实说。”
岚琪蹙眉,做娘的人当然紧张,轻声问:“太子欺负胤祚了?”
“没有没有。”乳母连声否定,“奴婢是没敢说太子对六阿哥讲的几句话。太子其实还说‘胤祚你长大后,可不能像大皇兄,父皇不喜欢他,他太皮了。你四哥也不好,那么小就那么霸道,胤祚你要像我一样……’”乳母越说越小声,捧着心口道,“奴婢实在不敢对皇上说这几句话。娘娘,奴婢是不是做错了?”
岚琪心里沉甸甸的,安抚乳母没事,告诉她没说是对的,便让她回去。自己回过来继续煮水,待泡好了茶端回去,出门就见李公公回来了。他进去内殿向皇帝复命,但岚琪走到门前还不见他出来,猜想是在说什么话。良久李公公再出来,瞧见德嫔等在门口,歉意道:“娘娘久等了?”
岚琪淡然道:“你和皇上说话要紧,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事了,奴才就回了几句太子的事。”李公公笑得很尴尬,立刻让在一旁请岚琪进去。她自己端着茶,也不让别人再跟着,进来时瞧见玄烨已不在炕上坐着,而是立在书架前随便翻阅什么,回眸见她来,随口就说:“想喝参茶,没来得及对你说。”
岚琪笑道:“是参茶。”
简简单单的心有灵犀,让玄烨脸上多了些笑容。过来坐下一起喝茶,暖暖的茶水带着提神的参味沁入身体,玄烨舒了口气微微有些犯懒,伸手朝岚琪,把她拉在怀里靠着。岚琪听见他胸膛里咚咚咚的心跳,刚要开口,玄烨已先说:“胤禔顽皮,但性子不坏,假以时日引导,总能收心在功课上。但朕总是不明白胤礽在想什么,这个孩子看起来那么老成,朕有时候看着他心里会觉得发瘆。朕希望老大能稳重能有兄长风范,为何看到太子如此,却觉得不好?岚琪,是不是朕想得太多了?”
岚琪想起乳母那些话,她不怀疑乳母撒谎,因为同样的话太子亲口对她说过。那天在乾清宫门外,太子正正经经地说他不会像大皇兄那样惹父皇生气,而她每每看到太子时,心里也觉得不舒服。
但有些话是她不能说的,玄烨再喜欢自己,他终究还是帝王。于是坐起来看着他,她含笑伸手揉一揉他的太阳穴舒展神经,慢悠悠地说:“孩子们还小呢,皇上是期望太高了,才会觉得看着孩子们不自在。您若实在疑惑,太皇太后看得最明白,教导孩子的事儿,臣妾还不如您呢。”
玄烨“嗯”了一声,与她说明日一起去见皇祖母。正要说些别的话分散心思,外头脚步声匆匆,李总管慌慌张张来说:“万岁爷,阿哥所传来消息,说大阿哥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好像是中毒了。”
皇帝才要安下的心顿时又被燃了一把火,岚琪麻利地给玄烨穿好龙靴,不等整一整衣领他就冲出去了。毕竟是八九岁的孩子,不同于早年夭折的那些,这么些年养下来,更是被寄予极大期望的长子,他不能不着急。
圣驾匆匆赶至阿哥所,已有太医围拢。惠嫔得到消息也到了,见了皇帝还算镇定,只是略哽咽说:“万岁爷放心,胤禔没有大事,太医说不伤性命。只是嬷嬷们讲他刚才胡言乱语的样子,有些骇人。”
“为什么胡言乱语?”玄烨不解,便见太医们过来,其中一人禀告,“大阿哥是吃了毒菇,出现了幻觉,以致上吐下泻,排干净便好了。幻觉也是毒发症状,清醒后若无异常,不会有所损害。”
“毒菇?”玄烨惊愕,疾步来到床榻边看了看儿子。胤禔正在昏睡中,乳母在边上哭哭啼啼地说又吐又泻还以为吃坏了,可后来竟然出现幻觉,嘻嘻哈哈疯疯癫癫,把她们都吓死了。
玄烨转回身问太医:“为何断定是毒菇?”
“臣等查看大阿哥病症后,立刻让宫女们呈上大阿哥今日所进的食物,在一盒月饼馅料里发现毒菇。”太医淡定地说,边上已有小太监捧来一盒月饼。里头放了八个半月饼,每一个都被掰开,而剩下半个则看得出来是咬过的。便听乳母解释,说大阿哥晚饭后嘴馋咬了半个,因为好吃不舍得丢了,让放着明日再用。其余八个月饼,都是太医们掰开检查的。
“除了豆沙和莲蓉馅的六个月饼,剩下三个云腿山珍里都有这种毒菇。这种毒菇不伤性命,但人也不能吃,吃了轻则如大阿哥这般,重则……”太医声音渐弱,似颤了颤,继续道,“大阿哥若是三个都吃了,可能醒来后会痴痴呆呆。”
“啊?”惠嫔惊叫出声,但立刻捂住了嘴,眼泪汪汪地看着玄烨,又不愿失态,扭身过去躲在了门后。玄烨亦是心慌恼火,厉声问:“这月饼哪里来的?大阿哥的膳食没有规矩吗?”
乳母吓得浑身发抖,伏在地上说:“月饼是贵妃娘娘赏下的。大阿哥喜欢食糕点,中秋各宫娘娘们送来的东西大多都被大阿哥赏赐给奴婢们了,但大阿哥喜欢点心,这几盒子月饼就都留下了。这一盒是承乾宫送来的。”
“贵妃?”玄烨眉头紧蹙,边上李公公忙再解释:“奴才也知道,贵妃娘娘中秋节里的确给各宫各皇子公主赏赐了月饼,同样也有孝敬到慈宁宫、宁寿宫和皇上这里的。但这些月饼都是贵妃娘娘拿体己的银子给御膳房定制的,是从御膳房出来的东西。”
“传旨六宫,查所有的月饼糕点,若有类似情况,立刻来报。”玄烨声音沉沉,似沉到谷底般返回的闷声,“兴许有主子赏了奴才吃,吃坏了也没人知道。”
李公公领命,立刻调配内侍卫,连夜将各宫月饼都搜出来。玄烨看过儿子后,嘱咐太医好好调理,安抚了惠嫔几句让她留下照看孩子,自己便独自往慈宁宫来。夜深了,可这样的大事必然惊动皇祖母,祖孙俩一见面太皇太后就急切地问:“胤禔怎么样了?”
玄烨温和地安抚了祖母,说孩子没有事。老人家才舒口气,歪在床上感慨:“这一辈子看尽了生生死死,如今年纪越来越大,反看不得了。看着年幼的孩子们走在我前头,这心里……”
“皇祖母,生死有命,哪怕是皇子皇孙,也看各自的福气。”玄烨沉沉道,“自然这等龌龊之事,是孙儿的失职。”
老人家恨恨:“紫禁城里那么多人,你管得过来吗?历朝历代这样的事屡禁不止,现在才刚刚开始。玄烨啊,你可要好好保护太子,知道吗?”
玄烨心里震荡,点了点头。
此时苏麻喇嬷嬷来复命,刚才跟着玄烨来的太医检查了贵妃进献的中秋月饼,均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太皇太后不爱吃这油腻腻的点心,之前就赏赐给宫里的太监宫女。问过几个吃了的,也没见有什么事。
“又是贵妃?她这是要做什么?”
“皇祖母,未必是她。”玄烨却站在了贵妃这边,“月饼是她送的,吃死了人,她怎么脱得了干系?她再蠢也不至于做这种事。”
太皇太后却恨道:“可当年她送给各宫的荷包里头都有虎狼之药,害得宜嫔小产。”
玄烨眉骨微震,咬了咬唇屈膝在祖母面前道:“皇祖母,当初的事请您不要算在贵妃身上。那件事是孙儿嘱咐李总管派人做的,当时只是想压一压贵妃的气焰。她入宫虽是为了和钮祜禄氏抗衡,可她太过气焰嚣张,孙儿才出此下策。”
太皇太后惊愕不已,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半晌才道:“是你派人在她送给各宫的荷包里放了虎狼之药?玄烨,你不要子嗣了?宜嫔的孩子呢?”
“皇祖母,孙儿当时并不知道宜嫔有了身孕。孙儿问过太医的,那些东西不伤身体。而且只不过一两天的工夫,早晚会有人发现。”玄烨起身坐到祖母身边,“当时根本没想到,宜嫔会有身孕。”
太皇太后眉头紧蹙,心内翻江倒海。本想推开玄烨,可到底还是把他抓紧了,语重心长道:“你的确该有手腕压制后宫,可是你听皇祖母一句,这样的事千万不能再做。皇家子嗣是朝廷命脉,你怎么好自断后路,虽然不伤身体,可宜嫔失了孩子,就是上天的惩罚。玄烨,你可以做任何事,但千万不要伤害自己的骨肉。”
“孙儿知错,所以这些年对宜嫔总多些照拂。孙儿也很后悔那件事,不只对宜嫔,对贵妃也同样愧疚。”玄烨目色深沉,“皇祖母的话,孙儿会牢牢记住的。”
太皇太后暗叹,她的玄烨已经足以支撑这个国家和皇室,她真的可以安享晚年颐养天年了。玄烨有仁心,可他亦有杀伐决断的狠劲儿,但她不愿看到玄烨做出伤害亲生骨肉的事,不愿他做会遭天谴的事。心中默默念佛,愿上苍将冤孽加在自己身上。她多希望在自己看不到的将来,玄烨能创下盛世皇朝,一时动情,竟热泪盈眶道:“皇祖母此生有你,真真没有白活一场。”
玄烨百般安抚,良久才见祖母宽慰。而李总管也带回消息,大半夜的一场折腾,宫内留存的大部分月饼都被翻过了。另搜出三盒有毒菇的云腿山珍馅月饼,其中一盒,还是从有孕的觉禅常在屋子里翻出来的。觉禅常在因害喜不能吃这些东西,还没动过,其余两盒也是在位分低的常在答应屋子里找到的,幸好都还没吃。此外宁寿宫的月饼太后赏给宫女,吃了没事。毓庆宫里太子还没吃,其他各宫或吃过或没吃过的,都没有查出毒菇。
禀告这些的工夫,有宫女来禀告说贵妃娘娘在宫外求见皇上和太皇太后。老人家虽然知道未必是贵妃下的毒手,但还是不愿见她,让玄烨处置。祖孙俩分开时,她还担忧道:“这样一个糊涂人,怎么教导我的胤禛?”
玄烨无奈,伺候祖母安寝后才离开。出宫门果然见贵妃等在外头,似乎也是大半夜被折腾起来的,发髻只是拢了拢而已,连首饰珠钗都没戴,一见玄烨就迎上来说:“皇上,臣妾没有做那样的事。”
玄烨满心气愤,但尚理智,平静地打发她:“没有人会打着旗号去害人,但眼下没有证据能证明你的清白,朕只有彻查下去。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这件事。你安安静静在承乾宫等消息,照顾好胤禛。”
佟贵妃泫然欲泣,抿着嘴听完这些话,哽咽道:“月饼是臣妾让御膳房做的,总想着这样最妥帖。皇上要查,臣妾自然愿意。臣妾这里只下发了银子,还有家里送来的山珍,其他所有东西都是御膳房里的。”
“山珍?”玄烨想起什么,“是不是那天朕来你承乾宫里用的?”
佟贵妃连连点头:“是是是,就是和那些一样的。臣妾还送了慈宁宫和宁寿宫,再有的就送去御膳房让他们做点心。臣妾坦坦荡荡,不怕皇上查,可是太皇太后她一定又……”
玄烨这才冷了脸:“皇祖母没有怪罪你,你也不要瞎猜忌,你要知道说话的轻重和分寸。朕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往后也要更加谨慎,朕……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你了,回去吧。”
“皇上……”
“娘娘,您回吧,夜深了。”见贵妃还要纠缠,李公公忙上来挡驾,客气地说,“夜里四阿哥醒了若要见您见不着,可怎么好呀?”
玄烨不再理会贵妃,径直往乾清宫的方向走。没多久李公公送走了人跟上来,就听皇帝吩咐他:“派人去永和宫看看岚琪母子,问有没有受到惊吓,若是已经安寝,不要打扰她。朕现在去毓庆宫看太子,有事就送话去那里。”
而永和宫这边,岚琪并未入寝。皇帝突然离开,她还在等他会不会回来,心里想出了这么大的事应该不会再来,但总还有些期盼。也不是期盼他想着自己,而是希望能在身边安抚他。但等来的是乾清宫的小太监,她温和地问了些事,又嘱咐了几句,又说自己和六阿哥都没事,只等人走了,才预备洗漱歇息。
环春给她梳头时她叹息道:“偏偏是大阿哥先吃了,而其他人都没吃。更巧的都是御膳房里出来的东西,怎么只有几盒有问题。”
“怎么说?”岚琪问。
“就和咱们包饺子一样,剁一大盆馅儿拌匀了,若是真往里投毒,能有几个饺子是干净的?”环春擅长膳食,一想就觉得不对劲儿,疑惑满满地说,“贵妃娘娘指定的月饼至少做了上百盒,云腿山珍起码有三百多个。算上大阿哥那一盒,如今也就十二个月饼有问题,您说奇怪不奇怪?”
岚琪仰着脖子看她,似乎没反应过来,就听环春说:“奴婢觉得这四盒月饼要么是被调包了,要么是别有用心另做的。贵妃娘娘虽然喊冤,可喊冤的就一定冤?”
岚琪点点头,环春见她还是呆呆的,颇有些挫败,笑着问:“奴婢的话,您听明白了吗?”她这才摇了摇头:“听明白了,但没想明白。”
环春蹲下来扶着她的膝盖说:“您可要多长些心眼儿,那拉贵人那样直接出手的有,但背地里耍阴招的更可恨。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您送四阿哥去承乾宫不就是为了躲暗箭?”
岚琪连连点头:“你说的话我都明白,我就是在想,如果厨子们没发现毒菇也罢了,若是故意下毒手,伤了大阿哥要做什么?若和贵妃有牵连,可贵妃那天还跟我提起大阿哥,她对大阿哥还有些许感情,我想她不至于要害那个孩子。何况她膝下有胤禛,就不怕自己洗不清冤屈?如果是别人,害大阿哥做什么?还是说只是想坑了贵妃,无意中送了一盒去阿哥所给大阿哥?”
环春讶异道:“原来您想得这么深了,奴婢还以为您呆呆的不知道奴婢在说什么呢。”
岚琪脸色并不好看,扶着环春的肩膀道:“往后咱们的东西也要多多检查。我总觉得一切才开始,书读得多,圣人道理看得多了,历朝历代宫闱丑恶的事也没少知道。阿哥们渐渐长大,将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光是想一想,我背脊就发凉。”
“主子您没事吧?”环春见她眼中有异样的光芒,不免担心。
岚琪轻声道:“惠嫔看起来那么端庄稳重的人,可她也敢对皇上下药。环春,你敢想象吗?我往后,真是不愿她再碰乾清宫里任何事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她远离乾清宫,远离皇上。一想到觉禅常在说的那些事,就浑身不自在。”
环春吓了一跳,轻声问:“主子可不能乱说,什么惠嫔娘娘对皇上下药呀,这话说出去可是要……”
“要闯祸,我明白。”岚琪却很镇定,“可我也明白,有些事我能不计较或者没资格计较,但有些事必须计较。她能有一次必然能有第二次,做得出那样的事,到底长了什么样的心?你刚才说了那么多,都是在怀疑贵妃,可我却只想着惠嫔。所以我才疑惑,她怎么能对亲生儿子下手?佟贵妃曾经那样对待我折磨我,我也只是觉得她可怜可悲。但是听说惠嫔竟然敢对皇上下药,想着她平日温柔端正客气大方,如此这般道貌岸然,我才第一次觉得一个人那么可恨。”
“您要对惠嫔娘娘做什么?”环春很紧张,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从低微的常在到如今风光的主位,竟还是头一回看她冒出这样主动的心思。一直以来都是防备退让,哪怕委屈得不能再委屈,也自己吞下,突然变得如此强硬,连她都不能适应。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迷茫。毒菇这样的事,还有她从前对皇上动手脚的事,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岚琪困惑
不已,“还有觉禅氏,她为了从翊坤宫离开,为了博得皇上瞩目,为了报复郭贵人虐待她,夏日里几乎是一步一算计。我就在想啊,这样的事到底要怎么做?环春,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惠嫔永远不能靠近乾清宫?她们一个一个,为什么这么聪明?”
环春心里扑扑直跳,她哪里懂什么心机手段,深知主子若真踏出这一步,可能就会偏了她一直以来走的路。她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方向才是对的,但至少主子一路走来,稳稳当当。这辈子就这样走下去,即便不是最正确,也错不到哪儿去。心内转了又转,拉着岚琪从镜台前坐到床上去,扶着她的肩膀说:“您冷静一些。大阿哥的事一定让您又想起四阿哥差点儿被闷死的事。现在您情绪很激动,等冷静下来就好了。”
岚琪一下一下喘息着,果然环春是了解她的,岚琪软软地靠在她身上,渐渐平静下来才说:“我今天说觉禅氏拿高贵凄美的借口博同情做自私自利的事,刚才我对你说的这些,何尝不是如此。我要对惠嫔做什么呢,使绊子坑她,让她失信于两宫?还是下毒手害她,让她从此不能在六宫活跃?难道以守护皇上为理由,做和她们一般无二的事?”
环春舒口气,安抚她:“不如您上禀太皇太后知道,让太皇太后来决定怎么处置这些事。”
岚琪无力地摇了摇头:“无凭无据,不过是觉禅氏一句话而已。我是太激动了,而在别人听来,或许只是她在我面前装可怜的借口。”她定了定神,自己坐周正,拍拍环春说,“你听我发发脾气说完,我舒服多了。怪不得皇上总让我有事没事都要听着他说话,有时候说出来未必需要得到什么解决办法,就是想透透气。”
“您想明白了吗?那之后的事呢?”环春被岚琪这样一折腾,反而没了方向。
“就我之前说的,永和宫外的事,咱们不管。”岚琪虽然说着这样的话,眼中却掠过异样锐利的光芒。果然口中慢悠悠道一声,“苏麻喇嬷嬷曾说让我来日登临高位时,不要把昔日见到的丑恶同样也挂在脸上。但是环春你也见过诸神尊像吧,你知道为何神佛明明是慈悲向善,但有很多却是凶戾恶煞的面容?”
环春晃了晃脑袋,但听岚琪继续说:“我在大佛堂里陪太皇太后念经时,太皇太后告诉我,因为恶鬼凶灵也会惧怕。它们最是欺软怕硬的东西,所以许多神尊都露出凶戾的面容,好镇压妖魔鬼怪,对于常人,亦是震慑。所以说,脸上挂凶容,并非都是恶。苏麻喇嬷嬷当初对我说的话,应该是只对了一半。”
“奴婢明白了,可是……”环春轻声道,“您不是神佛呀。”
岚琪点点头,冲她微微一笑:“我明白,这样的道理,放在心里就好。”
话音落下,外头更鼓声响,夜已深了,永和宫的灯火该熄了。
毓庆宫里,玄烨独自而来。彼时太子还未入眠,又因搜查糕点的事惊扰了他,玄烨来后与儿子说了会儿话,才渐渐哄他睡着。他撩起了胤礽的衣袖,露出那一条抓伤的痕迹,手指轻轻拂过,想着胤礽说的那些话,心中很不是滋味:真的是胤禛划伤了他?
离开太子寝殿,立在毓庆宫开阔的院子里,皓月当空皎洁明亮,不需什么灯笼映照都能看到周遭十步远的东西。李公公将太子身边的宫女嬷嬷太监侍卫们通通带来,乌泱泱的二三十人。玄烨立于高处看着他们,自发现之前的乳母和嬷嬷多嘴多舌之后,一批批人精挑细选,为的就是给太子最好的环境。近些时候太子比从前开朗些,想必是有用的。但玄烨太在乎胤礽也太了解他,今晚在永和宫他说的那些话,并不寻常。
但此刻玄烨只是说:“即日起太子毓庆宫内的饮食,每日每顿三查三验。太子不可随意在宫外吃东西,各宫妃嫔处也要小心应付。国宴家宴朕会带他在身边,外处送来的东西都要经御医查验,不可出一点儿纰漏。你们所有人,从近身的嬷嬷到门前的侍卫,任何人若给太子造成伤害,朕都将连坐治罪。”
阶下众人听得都面如菜色,皇帝继续说:“伺候太子,就是伺候大清的将来,你们自比其他处所高人一等,但身上的责任也比别人重。朕不想强人所难,你们当中若有不想担当责任,害怕被连累的,现在走出毓庆宫,朕不会为难任何人,自有别的去处。但此刻不走,往后的日子,就只能记着朕的话,好好照顾太子,不容他有任何闪失。”
阶下小到宫女,大到随行侍卫,一个个都面面相觑。玄烨重申想走的人他不会为难,还真走出两个小太监,稍后又有一个宫女,再等了半刻,玄烨道:“李总管数五十下,再无人走,朕就当你们都留下了。”
李公公领命,一声一声数着,直到四十九仍无人挪动,待五十整数,众人纷纷屈膝,俯首说誓死效忠太子。
玄烨将心沉一沉,吩咐李总管:“留下的所有人,赏银百两。离开的三个人,安排好去处不要为难,不要给太子造孽。”
说完这些,玄烨要回乾清宫,但走时又朝李公公递过眼色,等他回到乾清宫要更衣歇息时,胤礽贴身的保姆嬷嬷被带来。这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生得端正慈善,胆子不大,一进乾清宫的门就哆嗦,不知皇帝要找她做什么。隔开一道屏风,就听皇帝问她:“太子手臂上的伤痕,究竟怎么弄的?”
那嬷嬷伏在地上,很是犹豫,却听李公公幽幽一声:“若是撒谎,毓庆宫上上下下的人,可都要死在你手里了。”
“公公,哦不,皇上……”嬷嬷吓得胆破,战战兢兢道,“皇上恕罪,太子手臂上的伤痕,的确是四阿哥划伤的。可是太子没有对您说实话,奴婢也不敢说啊。”
“你说,朕恕你无罪,也不会告诉太子。”屏风后头传来低沉的声音。
嬷嬷忙道:“不是四阿哥抢三阿哥的东西,太子出面阻止才划伤的,是太子抢四阿哥的东西,四阿哥急了抓着太子的胳膊,被太子朝后一推跌在地上。当时四阿哥手里正抓着一只菱角,就把太子划伤了。奴婢不敢声张把太子拉开了,太子也叫奴婢不要多嘴。但之后大公主和端静公主见四阿哥哭闹来哄他,贵妃娘娘来后以为是公主们欺负了四阿哥,皇上……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会把事情打散了,然后颠倒了再告诉您。奴婢听得心惊胆战,也不敢吱声。”
屏风后头许久许久的沉静,嬷嬷慌张,李公公也不安生,终于又听见皇帝的声音,说:“太子平日的话不多,除了听他背书问功课,就很少开口,若是有妃嫔在他更加沉默。今天在永和宫说那么多话,朕就觉得奇怪,所以才想问问你,没想到,果然。”
“奴婢该死,皇上。”嬷嬷又道,“夏日里您时常在承乾宫,太子时不时就会问奴婢您是不是又去陪四阿哥了。您说太子他是不是因为想让您多陪陪他,这才撒谎的……”
屏风后头又一阵寂静,玄烨不知在想什么,再开口便说:“今日之事你难逃干系,让太子撒谎比起让他吃错东西磕着碰着更可恶。但是朕不罚你,只要你记住一件事,你是太子的奴才,可你的主子,只有朕这一个。将来再有这样的事,要等朕来问你而不是你先来说的话……”
李公公忙插嘴:“万岁爷,奴才会交代,时辰不早了,您歇着吧。”说着喝令那嬷嬷,“跟我来。”
但两人才转身,李公公伸手去拿烛台要吹灭蜡烛,皇帝又道:“派一乘软轿,静静地去永和宫,把德嫔接过来。夜深了,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
且说岚琪早已躺下,虽还没有睡着,但她自入主永和宫,就再也没有被接去乾清宫侍寝,今夜若非瞧见乾清宫里熟悉的太监来,她都不敢信真的是玄烨要她去。久违的大晚上被接走,恍然回到还在钟粹宫时的光景。她匆匆忙忙也没来得及梳妆,只裹了氅衣拢了头发就来,被乾清宫的太监掌着灯笼引到寝殿门前,小太监就客气地说:“娘娘自己进去吧,皇上说了,不需要奴才们在跟前。”
岚琪点了点头,跨门而入,殿门在身后被合上。她拿起门前的烛台,缓缓走进去。绕过屏风,只见玄烨已经躺在榻上,一手抵着额头似阖目冥想,听见脚步声也不睁眼,只是另一只手朝外头伸出来,是要让岚琪靠近。
她放下烛台,解开氅衣,里头只有一件常衫,自行脱下露出银珠色的绸缎寝衣,水滑的绸缎在烛光下反射晶亮的光芒。伸手拔下发簪,乌黑柔亮的长发如瀑布而下。但这一切床上的人都没看,只等她走近床榻,才要开口喊一声,就被人摸到了手捉住,轻轻一拉把她拢到怀里,似乎她身上的气息能让人安宁。玄烨一翻身,把她带进了床里。
兜头兜脚都被玄烨拥抱住,岚琪稍稍挪动了一下,轻声问:“皇上不开心?”
“唔。”玄烨也动了动,似乎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然后说,“你在身边才能安心睡,朕很累,身和心都很累。”
岚琪心头震了震,玄烨又说:“你放心,胤禛不是坏孩子。”
“皇上……”
“朕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