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禅氏候在外头,先是玉葵几个宫女来请她稍等片刻,可不多久就见人来人往忙忙碌碌,殿阁内一时灯火通明,她本以为是皇帝起身了,但很快出来的,却只有德妃自己。
“皇上病了,正发烧昏睡,眼下不能去咸福宫看望温贵妃娘娘,贵人且回去好生安抚娘娘,让娘娘平安分娩才好。一会儿我会派人去知会荣妃娘娘,皇贵妃那儿身子不大爽利,最好也不要惊扰。”岚琪披着氅衣被左右搀扶出来,青丝散在肩后,似乎并不在乎仪容,对觉禅氏没有拒人千里的姿态,温和地说着,“今晚要你受累了,贵妃娘娘初产,一定十分辛苦。”
觉禅氏听见这话,不敢再恳求,皇帝病了肯定不能去,实际上就算去了也进不到产房里,可对温贵妃来说,哪怕皇帝能隔着门说几句话也是她莫大的幸福,可惜今晚这幸福,要不得了。
“嫔妾这就回去了。”她躬身行礼,退出永和宫后一路匆匆又赶回来。冬云见她单独归来,露出很大的失望,问起缘故,知道是皇帝病了,也仍旧叹息:“主子哪儿能信哪。”
幸好在阵痛的折磨下,温贵妃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能悬着一口气就很不容易,没力气再像先头那样说话哭闹,谁知孩子一时半会儿生不下来。她差点儿憋过一口气后脑袋有那么一瞬的清醒,立刻又惦记起这些事,知道觉禅氏回来了,知道皇帝没来,恨得咬牙切齿,怪德妃挡驾,说他们骗人。
冬云急了,便说她:“娘娘若这样去了,就再也见不到皇上,您憋口气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只有健康地活下去,才能有机会见皇上啊。”
温贵妃只是哭泣,之后痛苦又袭来,容不得她再哭闹。荣妃也匆匆赶到,又说起皇帝生病的事,她这才信了几分。只是头一遭分娩就遇上胎位不正,几乎折腾掉一条命,最后总算把孩子生下来,过度虚弱的温贵妃都来不及看一眼孩子,就昏睡了过去。
孩子哭声嘹亮,外头人听见都松口气,再等进来看,才知道是个健健康康的男婴。温贵妃虽然历经辛苦,但总算性命无忧。众人又忙忙碌碌收拾半天,等荣妃叮嘱乳母几人好好照顾小阿哥,踏出门准备离开时,天已亮了。
咸福宫里的人折腾了一夜,永和宫里也没闲着,皇帝似乎是积劳,突然半夜里发烧,太医来了两拨。岚琪本想寸步不离地照顾,可她还在月子里,硬是被环春几个请去别处歇息,很不踏实地等了一整晚,天一亮她就要回来看玄烨。
好在皇帝的烧来得急退得也快,这会儿面上气色已经恢复,正睡得很安稳,今日的早朝必然是免了。岚琪悄悄又退出来后,才听环春说荣妃娘娘送来消息,温贵妃生了个小阿哥,母子平安。
她被众人送回屋子里让躺着休息,自己不禁嘀咕说:“昨晚坚持不让皇上在我这里睡就好了,我还在月子里,总该避忌一些,而他昨晚的确胃口不好,我该察觉他不舒服才是。”
“主子怕外头的人说三道四吗?”环春送来早膳,让她先吃几口,笑着说,“好在是在咱们这儿,及时发现及时请太医,若在别处还不定怎么样,您且放心,皇上醒了也一定会这么说。”
“可我又不能照顾他,这一晚上也没睡踏实。”岚琪喝了几口粥就不想动了,让环春去煲汤,备着皇上醒来喝。
“乾清宫来的人会准备皇上的膳食,奴婢过会儿收拾一下,就要去咸福宫替您贺喜贵妃娘娘的,礼物是之前就备下的,您已经看过了。”环春说着,又叮嘱岚琪,“奴婢去去就回来的,您可别闹着绿珠她们让您去照顾皇上,皇上醒了也会不高兴。”
“知道了知道了。”岚琪不耐烦环春啰唆,打发她赶紧出门,但想想又叫回来说,“温贵妃那性子,未必肯信昨晚皇上真的病了。若是她也醒了,见了面一定要问你好多话,你自己瞧着,顶好是别见她的面,礼送到就是了,实在躲不过,你也说好听的哄哄她。”
环春应承,换了体面周正的衣裳,带了一个小宫女捧着贺礼过来。这边果然已十分热闹,一些贵人常在都亲自登门,环春虽是个宫女,可代表永和宫德妃,几位贵人也要让她一让,礼物送到后替自家主子行礼道贺,本想就此离开,温贵妃却让人把她叫住了。
进了屋子,隔着一道屏风,环春又向温贵妃道贺,里头虚弱的声音却问:“皇上的身体好些了吗?”
环春冷静大方地回答:“万岁爷天亮时就退烧了,太医说是积劳,养几天就能好,万岁爷眼下还睡着。”
温贵妃却突然发难,质问环春:“德妃还在坐月子,做什么留皇上过夜,宫里的规矩她不懂吗?她不懂,你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懂?”
环春没有辩驳,只一味认错:“奴婢该死,实在是没想到这么多,娘娘教训的是。”
温贵妃竟是毫不顾忌地恨道:“你家主子要留,你们又有什么能耐劝说,果然她是与众不同的。”
边上冬云见话越说越难听,忙笑着岔开话题,更越过主子直接把环春打发了,亲自送到门外头,好生说:“娘娘她身子不舒服,对我们也这样子。你回去对德妃娘娘可别说得这样直,即便说了,也劝娘娘看在我们主子才吃了苦还没缓过来的分儿上,看在小阿哥的分儿上,请德妃娘娘别计较。”
环春客气地说不在意,大大方方地离了咸福宫。等她回来时岚琪正好补觉睡着了,之后还是皇帝先醒了,说在这里养病要闹得岚琪不能好好休养,便不惊扰她,立刻就先回乾清宫,毕竟在那里还能一边养病一边见见大臣,永和宫里总有许多不方便。
跟去乾清宫侍疾的是皇贵妃,四阿哥被送过来让岚琪看顾,等岚琪醒来搬回自己屋子,就陪着俩儿子玩耍。小家伙们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六阿哥腻着母亲问:“胤祚又有小弟弟了吗?额娘,我想去看小弟弟。”
岚琪笑道:“是贵妃娘娘生了小弟弟,比九阿哥还小些,过些日子额娘身上好了,再领你去看。”
胤祚听了高兴地跑去拉着胤禛:“哥哥,我们去看小弟弟。”
胤禛却一本正经地说:“我就要上书房了,以后不能每天陪你玩,你快些长大才好,我们一起上书房。”
岚琪很惊讶,到月底胤禛才不过五周岁,过了年虚龄也就只六岁,三阿哥要明年开春才进书房,他这一同去,竟比兄弟几个都早。问胤禛是几时的事,他说是额娘决定的,说他已经长大了,不能再一心只知道玩耍。
胤祚很不高兴,纠缠母亲说他也要去书房,胤禛在一旁见弟弟哭闹,便很有哥哥的架势说他:“你总这样哭闹,才不能去书房,你要快点长大才好。”
“额娘,胤祚也要去书房。”六阿哥见哥哥说他,更加委屈,腻着母亲撒娇。胤禛却又把弟弟拉过去说:“我还没去呢,现在能天天陪你玩,你再哭我可就走了。”
小家伙噘着嘴立刻不哭了,乖乖地跟在哥哥身后。岚琪看得心里暖暖的,想起环春曾说的大儿子小儿子的话,更盼着将来他们都长大了,兄弟俩还能像现在这样亲厚友爱。
眨眼工夫,皇帝膝下又添一子,今年四位妃嫔热热闹闹地有身孕,如今接二连三地临盆分娩,先后生下两男两女,唯独皇贵妃的小公主没保住。若单她一个人怀孕生子也罢了,偏偏这样子,才显得更可怜。
似乎是为了顾忌皇贵妃的可怜,除了德妃生小公主玄烨很在乎,宜妃和温贵妃生皇子,皇帝都没怎么兴奋。宜妃那儿是隔了几天才去看了一眼孩子,现下那么不巧又病了,更不能去咸福宫看望贵妃母子。
温贵妃一天天地盼,眼看着小阿哥洗三了,眼看着五六天过去了,仍旧没见到皇帝进咸福宫的门。
十余日后,岚琪也已经出了月子,本来宫里的尊卑规矩不能僭越,她该亲自再来一趟咸福宫,偏偏太皇太后身上不舒服,经年旧疾又缠上来,她一门心思扑在慈宁宫里照顾。只等十月将过,皇帝忙完了黑龙江的事,才听说去了趟咸福宫。
太皇太后私下叹息:“照温贵妃的脾气,她一定以为别人都拦着挡着不让皇帝去,实则连我都去劝过了,可皇帝那里脱不开身,今天推着明天,明天记着后天,只要他心里没这个事儿,就怎么都想不起来的。”
更将岚琪叫到跟前说:“比起皇贵妃锋芒毕露,温贵妃这种阴晴不定的人才更要小心,她不定哪天又发了癔症,你要远远地躲开她。”
而太皇太后到底是上了年纪,如今病一场再不比从前容易恢复,直到十一月才稍稍见起色。
十一月,皇帝摆宴犒赏平台将士。本早早说要请皇祖母出席,如今这模样,老人家经不起宴会的辛苦,玄烨也不敢勉强。摆宴那一日,宫中女眷都列席,连出了月子的温贵妃也在,只有德妃陪着太皇太后没来,前头鼓乐齐鸣沸反盈天时,岚琪正陪着太皇太后在慈宁宫安安静静地用膳。
太皇太后心疼岚琪为了她甘受寂寞,悄悄告诉她:“明年玄烨要南巡,你小心些身子,别到时候又有了,不能跟出门。”
“太皇太后又欺负人。”岚琪以为只是一句玩笑,还道,“皇上真要南巡,臣妾也要留在宫里伺候您,随驾的人不少,可慈宁宫少不了臣妾。”
“哪个稀罕你在跟前,年纪轻轻不随皇帝出去多开开眼界,和我一个老婆子窝在家里做什么?”太皇太后却是认真的,“南巡的事眼下玄烨只跟我提了提,你也不要对别人说,明年总要去一回,到时候你随驾去,自然也不只你一人,可你也别留下。”
岚琪心里是一直惦记着玄烨那个天高海阔的许诺,说要带她大江南北地走一遭,可如今真到眼前了,她却放不下年老的太皇太后。更何况如今刚生了一场病还没完全康复,这会儿跟她说撂下这里出门去,她是一点儿心思也没有。
“我好好养着,你总能放心了吧。你也不想想,我真病着的时候,皇帝会出远门吗?到时候玄烨出门,我必然是康健的,既然如此,要你在跟前做什么?”太皇太后一心要岚琪随驾,更感慨,“怪我身体不如从前,不然也跟你们走一遭。”
“臣妾听您的,现在好好伺候您把身体养起来,到时候安安心心出门玩。”岚琪见太皇太后要不高兴了,不敢再坚持,满口答应下,这才见老人家露出喜色。之后说些有趣的事,前头皇帝又送来各色御膳,再后来太子代替皇帝来看望太祖母,太皇太后与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散了。
夜渐深,伺候了太皇太后安寝,岚琪才退出慈宁宫。出门时天上微微飘雪,她来时是散步走来的,苏麻喇嬷嬷便让慈宁宫的轿子送德妃娘娘回去,岚琪没有推辞,她毕竟才产育不久。坐了暖轿回去,正暖暖地拢着氅衣捧着手炉闭目养神,轿子忽然停了。
紫玉的话传进来:“主子,好像是宴会散了,温贵妃娘娘的轿子从前头过来了,咱们要让一让。”
“落轿,让我下去。”岚琪知道贵妃终究比她尊贵,礼数周全总不会有错。但算算日子竟有两个月没见过面了,贵妃分娩那晚的事也不知她心里的误会幽怨是否放下了,下轿后看着温贵妃的暖轿缓缓过来,岚琪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除了温贵妃一行,身后另跟了一乘轿子,该是觉禅贵人,按理她也该下轿见过德妃,可却随着温贵妃的轿子笔直走过。倒是轿子经过时,觉禅贵人挑起了帘子向德妃欠身示意,岚琪亦是微微一笑,等她们走远了,才转身上轿子。
紫玉打起帘子伺候主子坐回去,嘴里嘀咕着:“主子有礼貌,那怎么觉禅贵人就不用下轿了?贵妃娘娘故意的吧,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这么过去了,早知道您也不必下来受冻了。”
岚琪含笑说她:“你这话回去叫环春听见,她就该打你了。别人怎么样和我什么相干,咱们永和宫上上下下端正礼数,那样才不会被人挑错。你看你现在不就挑觉禅贵人的错了?若换作咱们,人家背过去也要这样说我们的。”
紫玉想想有道理,笑着说知道了,求主子别在环春面前提,便让轿子赶紧走。可等她们到门前,竟见御驾已经停在永和宫外头,岚琪也吃了一惊,赶紧进门来,便听见胤祚笑得很大声在喊救命,似乎正在跟父亲求饶。
“这样疯玩痴笑,夜里又要尿床了。”岚琪进门见父子俩在炕上滚作一团,不禁严肃了神情嗔怪,把玩得满头汗的儿子从玄烨怀里揪出来,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训斥,“昨儿夜里哪个尿裤子了?”抬头更埋怨玄烨,“皇上一身的酒气,也不好好歇着。”
玄烨心情甚好,搂过儿子问:“额娘好凶啊,胤祚怕不怕?”
胤祚可怜兮兮地点头说:“额娘天天凶我,皇阿玛,胤祚好可怜。”
可不等小家伙再撒娇,岚琪就让乳母把他带走了,玄烨也跟个孩子似的被岚琪伺候着盥洗换了衣裳。今晚酒喝得不少,幸未醉,只是懒懒的,醉眼迷蒙,喝了一碗醒酒汤后才安生下来,只听见岚琪嘀咕:“皇上来永和宫也不说一声,总是叫人手忙脚乱,而且今天是好日子,您该想着皇贵妃娘娘。”
玄烨笑问:“你这样大方,也不怕朕觉得你虚伪?这宫里还有不盼着朕来的人?”
岚琪毫不在意地拿帕子擦掉玄烨嘴角上的汤汁,自信地笑着:“臣妾不是虚伪,是贪得无厌,心想皇贵妃娘娘自在了,臣妾才能黏着您,不是不珍惜眼前的,是想要更多更长久的呢。”
才说完就被玄烨搂进怀里,岚琪挣扎了几下逃开,脸上已是红扑扑的,但努力镇定下来说:“胤祚恐怕还要闹一会儿,臣妾不去乳母几个唬不住他,皇上也不说帮臣妾管管儿子,闹得他那么兴奋,今晚一定又要折腾人了。”
她转身就要走,可玄烨突然坐起来钩住了她的腰,把整个人拖上床,外头伺候的人探头进来看到几分,立刻都识趣地散出去,耳听得殿门关上的动静,岚琪拍打玄烨箍着她身子的手说:“皇上胡闹,我又要被人笑话了。”
“哪个敢笑你?”玄烨却直接把她摁在床上,酒意上头,浑身热血奔腾,暖暖地吐息着说,“一晃又是一年,你就一点儿也不想朕?”
三十而立如狼似虎的年纪,玄烨怎容得身边香香软软的人从怀里逃出去,说话间大手已解开岚琪的衣襟,身下的人更促狭地笑着:“臣妾倒是想呀,可皇上身边人来人往的,倒不见得想臣妾。”
岚琪腰下即刻被掐了一把,她最怕痒,挣扎不过几乎要和儿子刚才一样求饶,等玄烨放过她,身上衣服已经被扯下许多,香肩外露。玄烨温柔地吻过每一寸肌肤,岚琪只觉得身子渐渐发热,可渐入佳境时,身上的人却突然卸甲休战了。
“睡吧睡吧。”玄烨显然很不甘心,发脾气似的说了这句,闷闷地裹着被子躺在一旁,岚琪的身子还没来得及冷静,扭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玄烨,纤纤手指轻轻戳了他一下,被人家不耐烦地一把抓住按着不许动,生气地说,“朕不该来的,自讨没趣。”
岚琪有些慌,更有些生气,一时也没多想就说:“皇上没头没脑说这个,臣妾做错什么了吗,怎么说起自讨没趣了?”
两人的气氛竟像是要吵架的架势,玄烨却道:“朕想极了你,可又不能和你亲近,明年要去南巡,你万一又有了怎么办?上次去五台山就很悬,幸好有佛祖保佑,下回求哪位菩萨来罩着你?”
岚琪呆呆地望着他,心里翻了一大罐蜜似的又甜又腻,皓齿轻咬红唇,身上不仅不见冷下来,更是越来越烫得灼人,旋即猛地翻身扑在玄烨身上,呵气如兰在他嘴上轻轻一啄,悄声说:“皇上放心,不会有的。”
玄烨竟露出几分孩子气,不放心地问:“万一呢?”可身下突然被岚琪蹭了蹭,本来就浑身发热,哪儿经得住她这样撩拨,人家又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不会有万一,顿时也不管不顾,坐起身大手一扬,扯下帐子掩住里头四溢的春光。
云雨缠绵的一夜,两人竟有几分小别胜新婚的意味,明明一直都在一起,可不能亲近的确让皇帝守得很寂寞,春宵几度道不尽的浪漫旖旎。翌日晨起,岚琪直觉得腰膝酸软浑身无力,又不敢在人前言明。玄烨却是龙虎精神,笑嘻嘻哄着她说:“朕不再欺负你了,咱们好好的,到时候朕要你陪着南巡走一趟,带你看看江南风光。”
岚琪没提太皇太后已经告诉了她,而此刻玄烨亲自来跟她讲,祖孙俩显然已经说定了要她随驾。岚琪也很心动,心想只要太皇太后康健,她真想出去走一走,玄烨还答应她,到时候连胤祚也带去,让他们的儿子从小就知道国土有多广袤,不要被困在紫禁城里坐井观天。
自然这是他们的默契,成行前不得对外人说,送走了玄烨去上朝,岚琪坐在镜子前梳头,儿子也起得早,早早地跑来缠着母亲,得意地说他昨晚没尿床,撒娇说想去宁寿宫看看小妹妹。
“吃了早膳就去,你若不肯好好吃饭,咱们就不去了。”虽这样哄儿子,实则她自己也想去看看女儿,这些日子偶尔会过去瞧瞧,女儿真真是玲珑可爱,她每次都默默在心里难过为何不能自己带在身边,不在同一屋檐下终归不一样,但看太后那样疼爱小公主,也算稍稍释怀了。
用了早膳身上才有了力气,母子俩换了衣裳往宁寿宫去。早晨总有妃嫔会来请安,岚琪没仔细看外头停着的轿子都是打哪儿来的,进门却见温贵妃坐在太后身边,她怀里抱着十阿哥,太后怀里则是小公主。
岚琪周正地行了礼,太后便让她抱抱女儿,她刚伸手要从太后怀里接过孩子,边上温贵妃却道:“德妃昨晚伺候皇上,只怕太辛苦了,这会儿抱孩子会不会累着?”
昨晚皇贵妃和几位福晋斗酒大醉,唯恐人前失礼,宴席半程就被送了回去,是以皇帝为何不在喜庆的日子里去承乾宫而来永和宫了。但皇贵妃之下还有贵妃,皇帝不眷顾人家,就不怪岚琪半路上遇到温贵妃却被那样无视,而今日这一句挖苦的酸话,也没让她觉得有多意外。
太后却很尴尬,心里不大高兴,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入岚琪的怀里,索性当没听见,只管对她说:“小丫头可乖了,一点儿都不哭闹,和胤祺小时候完全不同,到底是女娃娃。她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是公主,是最最尊贵的金枝玉叶?”
被太后这样一说,岚琪心里更自在了,女儿漂亮得让她忍不住想要得意骄傲。她真是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婴儿,这小丫头将来该长得如何倾国倾城的模样?笑着对太后说:“您可要像教导五阿哥一样教导公主,臣妾真怕她仗着您宠爱,将来太骄傲了。”
“公主自然是骄傲的,她生来富贵,骄傲一些才是自重。”太后笑眯眯的。这句话自然有一半玩笑的意味,她抚养胤祺,虽不教读书识字,但是教得五阿哥很乖,比胤祚还懂礼貌,胤祺见人已经能好好记得要行礼问安,胤祚总要拨一拨才动一动。
“额娘给我看看小妹妹。”这会儿胤祚就拉着母亲的裙摆急着要看妹妹。太后抱起他放在膝头坐着,岚琪稍稍弯腰给儿子看妹妹,对他说:“现在胤祚有这么多弟弟妹妹,你也是大哥哥了,往后再不可以调皮了,知道吗?”
胤祚大声应知道了,结果把小公主吓了一跳,而小公主一哭,贵妃怀里的十阿哥也跟着哭,不大的暖阁里有两个奶娃娃啼哭,直吵得人头疼,罪魁祸首的胤祚却自在地去找五阿哥玩耍。岚琪对太后笑叹:“您也帮臣妾管管六阿哥,这孩子太皮了,臣妾也不晓得少教他什么,比起哥哥弟弟们,真叫人头疼。”
温贵妃似乎是听不得孩子哭声,乳母已经从她怀里把十阿哥抱走,刚刚被太后和岚琪无视已弄得她满肚子火气,这下两个孩子啼哭
不止,她更是有些受不了了。而太后却蓦地想起前事,竟提醒她:“从前八阿哥天天哭,闹得你不安生还得了癔症,现下可要留点神,别又犯病了,先让太医开些安神药来吃。”
原本还是温贵妃挖苦岚琪的,这会儿却变成了太后反讽她,幸好没有别人在,不然温贵妃的脸面都要丢尽了,想想她近些年听觉禅氏的话时常来哄太后高兴,总以为好歹有些情分,不想竟是白费一番苦心,怎么也抵不过人家把亲骨肉送来讨好。
“是,臣妾会小心的。”温贵妃唯有忍耐下,不然还能怎么样?可看德妃耐心欢喜地哄着啼哭的小公主,小丫头渐渐被母亲哄得不哭了,更被德妃挤眉弄眼地逗得高兴地咿呀起来,她心里莫名地更加难受。
可太后又絮叨:“十阿哥才满月不久,你别总抱来抱去,天冷了在外头冻着了怎么好?”
温贵妃顿时心火上头,冷不丁就说:“臣妾告辞了。”
殿内气氛一时尴尬,她醒过神来也自觉失礼,可说出来的话收不回。太后总算心善,没让她难堪,一句“昨晚下雪路上湿滑,你让小太监抬轿子慢些走”才总算缓解了气氛,让她顺着台阶下。
温贵妃走后,乳母来抱走小公主,见宫女奉茶来,岚琪亲自接了来侍弄,和太后对坐饮茶,太后反安抚她说:“贵妃人并不坏,就是心眼小没气度,你别往心里去,她年纪也比你小,虽然尊贵些,你就当是让让她的,不必提什么敬不敬了。”
岚琪应诺,熟稔地侍弄了茶水递给太后,太后又叹:“瞧着皇贵妃如今大度,总算是长进了,真不知道这一个几时能长心眼。比起她亲姐姐可不是差一点半点,从前钮祜禄皇后也常常来宁寿宫看我,那是真心实意的孝顺,哪儿像她似的,我瞧着都累得慌。你也和钮祜禄皇后有些缘分,就看在她面子上吧。”
“您还是很疼贵妃娘娘的,臣妾都没说不高兴呢,您净为娘娘说好话来着。”岚琪笑吟吟地说,“苏麻喇嬷嬷常说臣妾心胸宽阔,皇上却说那是嬷嬷哄臣妾高兴的,其实臣妾就是皮厚,旁人随便几句话,还真伤不到心里去。”
太后大笑,嗔怪她胡说,但是心情好起来,说话也乐呵了,提起小公主更是十分欢喜,让岚琪放心把女儿放在这里,更嘱咐她:“你不必因为宜妃不能来看五阿哥而自己也不常来,你们不一样,何况宜妃如今有了九阿哥,瞧她那架势,也不见得惦记这个儿子了。胤祺就要过生辰,往年她都是早早派人送各种东西来,今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倒想看看,她还记不记得。”
岚琪没有接话,太后说的这些事,她并没有说话的资格,无论如何五阿哥总是宜妃生的,从人伦上来说,并没有拆散人家母子的道理。虽然搁在宫里每件事都有其中的缘故,那她心里有矛盾的事,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之后从宁寿宫离开,六阿哥被太后留下没走,岚琪则要去慈宁宫侍奉太皇太后。雪霁天晴,没有风日头暖暖的,她便和环春说说话慢慢走去慈宁宫。因常走的地方路上积雪还没扫尽,要往另一个方向绕过去,本也不是麻烦事,可好好走着却见前头跪了好些人,走近了方认出来,其中一个是景阳宫随荣妃居住的万琉哈氏。
这边跪了三四个常在答应,跟随的宫女也都没能幸免,此处积雪虽扫清了,可地上那么冷,大冬天跪在这里真是要出毛病的。岚琪问她们怎么回事,才有人说是刚才姐妹几个在路上嬉笑,不晓得温贵妃娘娘从后头来,惊了驾,才被温贵妃罚跪在这里。
岚琪不禁蹙眉,又见她们跪的地方渐渐连太阳也晒不到,便擅自做主:“起来吧,贵妃娘娘从宁寿宫走了有大半个时辰,你们脸都冻僵了,再这样下去要病了。都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向贵妃娘娘解释。”
几人还不大敢,犹犹豫豫揣摩其中的轻重,岚琪和万琉哈氏算是熟悉,便冷脸责备她:“你们若都病倒了,岂不是害贵妃娘娘担当责任,先头不守规矩在宫道上嬉闹就是错了,还要犯错不成?万常在,荣妃娘娘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难道还要等别人来指责荣妃娘娘的不是吗?”
万琉哈氏立刻颤巍巍地爬起来,姐妹几个互相搀扶着,一边谢恩一边又不敢看德妃,岚琪让她们都回去再宣太医开些驱寒的药,这才走开了。之后一路都不大高兴,环春劝她:“贵妃娘娘一时气愤,兴许走过就忘了,也不会来为难您的,主子别在意。”
岚琪却叹:“不是在意她来找我麻烦,她真找我麻烦倒也好了,我也有话要对她说,大家讲清楚别膈应着。就怕她往后把气撒在别人头上,动不动折磨这些答应常在,你不记得咱们从前怎么被皇贵妃折腾了吗?从前就连安贵人都敢欺负我们,现在看看这些年轻的,也很无辜。她有怨气,再弄得这些人满肚子怨气,这宫里的日子还能好吗?”
话虽如此,但之后到了太皇太后跟前,岚琪没提这些,直等伺候了老人家午休,和苏麻喇嬷嬷一起在廊下晒太阳劈绣线时,她才提起这件事,嬷嬷直叹:“好端端的人,她怎么又开始想不开了,皇上最厌恶这样的事,乾清宫里若知道,她还盼什么。”
岚琪道:“要说皇上,贵妃生十阿哥那会儿的确是病着没办法照顾,但之后的日子,多少有些太疏忽了。可我不能常常提醒,一来我没那么大度,再者说多了也虚伪啊,昨儿我问皇上怎么不去承乾宫,就被他嘲笑了。”
苏麻喇嬷嬷望着岚琪,她脸上细嫩白皙的肌肤泛着光泽,仿佛被太阳晒得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身上衣衫早不是从前贵人常在时的简单,自有身在妃位的隆重尊贵;面上的妆容也不是那清清淡淡的模样,纤眉弯弯,丹唇如樱,尽是她在这个年纪该有的妩媚多姿。可唯有那双眼睛还是与从前一样清澈,偶尔一笑,仿佛还能看到多年前的娇憨之态,嬷嬷永远记得她俯身为自己洗脚的模样,这会儿在眼前的,也仿佛是孙女,而不是什么高贵的德妃娘娘。
“嬷嬷看什么?”岚琪见苏麻喇嬷嬷看着自己出神,笑着问怎么了。嬷嬷才道:“觉得咱们娘娘越来越好看了。”
岚琪赧然,但又欢喜地笑:“原先想啊,自己本没什么倾国倾城的姿色,之后还要人老珠黄,可现在看着小公主,心里就不担心了。她会漂漂亮亮地长大,将来瞧着她亭亭玉立,我也就不害怕岁月流逝,生命就是这样传承的吧。”
苏麻喇嬷嬷笑得那样慈祥,缓缓点头说:“生命就是这样传承的,娘娘的一切优点都会重新出现在孩子们的身上,阿哥们会继承您的智慧和才干,公主们则会拥有与您同样的美貌和品行,往后您看着他们,就像太皇太后和奴婢现在看着您一样,将来您有多喜欢孩子们,咱们就有多喜欢娘娘。”
“原来嬷嬷才是最会夸人的,我都要飘到云端上去了。”岚琪很欢喜,更玩笑似的说,“您可别只夸我,皇上听见该着急了,合着没他什么事儿哪。皇上回头一定要说,好的都是他的,坏脾气小毛病才是我的。”
嬷嬷笑得脸上皱纹都挤一块儿了,暖暖的午后二人轻松自在地度过。一个多时辰后太皇太后起来了,岚琪去茶水房侍弄茶水,苏麻喇嬷嬷给主子梳头,太皇太后说:“我梦里梦见你们在笑,多高兴的事儿啊,这梦永远做下去就好了。”
苏麻喇嬷嬷忙愧疚地说:“是不是奴婢吵着您了?您休息后奴婢和娘娘一起晒太阳,说些玩笑话,的确时不时地在笑,吵着您了是吗,主子没睡好?”
“原来你们真的在笑?”太皇太后并不在意,很新奇地说,“那就是我听见你们的笑声,又做了一样的梦,那梦踏实又安逸,笑一笑多好啊,人就该活得高高兴兴。”
苏麻喇嬷嬷这才安心,将发髻固定好,捧来首饰盒让主子选几把簪子。太皇太后一把年纪,这入冬后一场场雪更是催急染白了青丝,但老人家最愿意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的,哪怕只是在炕上歪着假寐一会儿,坐起来也一定要宫女把她的头发抿好了,即便是一整天决定了不见人,再简单的服饰发髻,也都是周正熨帖的。
岚琪准备好了太皇太后喜欢了许多年的蜜枣茶,红枣养颜,老人家常说是这些年每天喝,才养得皮肤越发比从前细腻,玄烨最贪恋岚琪脸上嫩嫩的肌肤,她总想是不是也因为自己爱喝这口茶。这会儿亲手捧着茶进来,刚要转入内殿,但听太皇太后与嬷嬷在说话,她只是迟疑了一下要不要进去,却再挪不开步子,把那些话都听进了耳朵里。
太皇太后说:“这一年,我觉得身子越来越沉重,饶是心里还想再多活十几二十年,身子明白,眼下该是老天赐给我最后的日子了,两年还是三年,或者更久?我就想不论如何,每一天都能活得高高兴兴才好。若是腿脚灵便,真想再回一趟科尔沁,还想大江南北走一走,也用脚来丈量这大清国的国土,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这是您多年的心愿。”嬷嬷温和地说着,“当年曾想着,等先帝爷羽翼渐丰国家安定时,您就回草原去瞧瞧,可先帝爷英年早逝,您不得不一个人扛起这江山朝廷,皇上亲政后您也动过心思,可皇上突然要撤藩,朝廷上下一片混乱,您哪儿敢离开半步,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如今想走也走不动了,那么远的路,一路车马颠簸,我怕是要先死在路上的。”太皇太后自嘲,但似乎并不那么悲观,只是肯定了眼前的现实,更说道,“早些年我还很不安心,想着我走了玄烨怎么办,他是没有母亲的可怜孩子,心里头总比别人缺了那么一块。他依赖了我二十多年,如今我才觉得肩上担子轻了,这孩子别看他虚长了三十岁,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他不会做在脸上,可心里头是十足依赖身边人的。”
苏麻喇嬷嬷笑问:“主子是失落了吗?皇上如今依赖着德妃娘娘,不再依赖老祖母了?”
太皇太后竟是笑出声,十分高兴地说:“他当然还依赖着我,依赖老祖母可以大大方方的不怕人笑话,他敢叫人知道,他依赖着自己的女人吗?”说罢又叹息,“可他是该不要再依赖我了,不然哪天我突然走了,玄烨多可怜?”
“主子……”
“苏麻喇,上回生病我就祈求上苍,祈求神佛不要让我临了时神志不清,让我耳目清明地离开这个世界,我想在离开前,能好好再看看我的玄烨,看看我的孙儿们。”太皇太后似憧憬着美好的事一般,语调那样平和温柔,“我更要再好好地看一看这巍巍江山,将来去地底下找到他,我就能告诉他,咱们入关之后不仅没被汉人赶走,更把这片江山治理得繁荣富饶,我就能告诉他,他的心血他的抱负,我都替他完成了。”
苏麻喇嬷嬷则笑道:“您才说要高高兴兴的,怎么想起这些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