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在太后的主持下,五阿哥娶了他他拉氏为嫡福晋。因太后早年就已敦促内务府为五阿哥准备宅子,所以婚后五阿哥和福晋就直接搬出了紫禁城。
五阿哥成婚那天,宜妃端坐在翊坤宫等待儿子的叩拜。岚琪因在宁寿宫没过去,并不知道那里的光景。后来前去观礼的荣妃告诉她,宜妃从儿子没进门起就哭,到五阿哥来叩拜时,她哭得话都说不出了。
这样一听,岚琪心中很不忍,她和宜妃一样,大儿子都不养在自己身边,可胤禛把额娘放在心间疼,五阿哥却对亲娘形同陌路,站在做娘的立场,不计较曾经的恩怨得失,岚琪委实觉得宜妃可怜,唯有对荣妃说:“将来九阿哥婚礼时,咱们放手让她自己好好置办,算是圆她一个念想。”
而这一年从年头到初夏,新人进门、四阿哥离宫,再有五阿哥成婚,每日每日地忙碌,岚琪和荣妃几乎没有停当的时候,反是五阿哥婚礼一过,突然闲下来,岚琪竟闲得不知做些什么好。乾清宫里有年轻的妃嫔往来,轮不到她去插手;太后那儿和往年太皇太后不一样,也不需要她时时刻刻伺候在跟前;六宫的事早就得心应手,不用花费太多心血;再者,妃嫔们大部分都有了年纪,不如早年那样闹腾了。紫禁城好像突然变了一个模样,让她有些不适应。
玄烨见她闲着无聊,便说要安排一下,带她去瀛台住一阵子,正好避暑。结果几件朝廷大事压下来,皇帝又抽不出闲暇,好在岚琪渐渐适应,很快也习惯了相对悠闲的生活,把早些时候太忙碌而几乎荒废的字又练起来。玄烨便要她抄几本经文,好让他回头用来赏人。
转眼已在六月盛夏,那日晨起还是艳阳高照,午膳后,岚琪看几眼书打发时辰。天气闷热难耐,不知不觉就睡过去,等听着哗哗雨声醒来时,外头已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屋子里的暑气倒是散了不少。
醒来口渴,想唤环春拿绿豆汤来,叫了两声却是门前伺候的小宫女跑进来,战战兢兢说环春姑姑不在。岚琪便问绿珠、紫玉她们,也说不在。她不免奇怪,见小宫女脸上有害怕之意,不愿为难她,好声问:“她们去哪儿了?”
小宫女怕道:“姑姑不让奴婢吵醒娘娘的,娘娘……”
岚琪严肃了神情:“你好好说,我不让她们怪你;你若不说,我也没性子等你了。”
小宫女忙伏地道:“公主们偷跑出去,被侍卫拿下了,环春姑姑去领人了。紫玉姑姑她们去宁寿宫和乾清宫向太后和皇上禀告,生怕娘娘您一会儿动怒。”
“被侍卫拿下?”岚琪果然眉头紧蹙,反复问着宫女,“什么叫偷跑出去?她们要去哪儿?哪个公主?温宪吗?”
等环春和乳母们从大雨中带回两个受惊的小祖宗,乍见娘娘立在屋檐下,都吓得不轻。两位公主低着脑袋不敢正眼看她们的母亲,而此刻她们身上穿的都是宫女的衣裳,温宸公主还那么瘦小,真亏得她们能找来合身的穿在身上。
大雨滂沱,环春她们手里的油纸伞渐渐撑不住了,可是主子立在门前动也不动,她们也只好僵在庭院里不敢擅动。绿珠几人很快从宁寿宫和乾清宫回来,绿珠带回太后娘娘的话,当众说请德妃娘娘管教一下公主,又怯然到主子身边轻声说:“太后娘娘说,您若是气大了,责罚也是应该的,但是公主们年纪小,请您下手别太狠了。”
此时小宸儿突然从雨幕里跑过来,抱着额娘的腿哭道:“额娘,我错了。额娘,不要生气……”
小女儿吓得身子不住地颤抖,岚琪看得不免心疼,再抬眼望站在环春身边的温宪,大丫头一脸的傲气和不服,好像妹妹求饶的举动背叛了她似的,还恼怒地别过脸去。岚琪一时恼火,呵斥温宪:“是不是你的主意,带着妹妹跑出去?”
温宪到底惧怕母亲生气,这一问吓得她也是一颤。环春轻轻搀扶了公主,温宪看看她,又看母亲搂着妹妹却对自己发怒,突然委屈起来,也哭道:“我要去找皇祖母。”
岚琪却喝令环春:“把她带进去,不许她再出永和宫的门。”
母亲如此震怒,小宸儿吓坏了,越发抱紧岚琪,楚楚可怜地求额娘不生气,可她的姐姐却不懂服软,越见额娘发怒越是拧,竟甩开环春的手就往外跑。
“你站住!”岚琪大怒,不由自主地冲入雨幕中要捉女儿回来,谁晓得踩在青砖石阶上,雨水打滑,她身子失去了重心,重重地跌倒下去。
温宪才跑到门前要跨出门槛,突听身后乱作一团,有人喊着:“娘娘摔倒了……”
大雨喧嚣,夹杂着妹妹的哭声和宫女太监的嚷嚷声,所有人都冲过去围着母亲和妹妹转。温宪一人站在门前,觉得自己已经被忘记。雨水扑打在脸上,小姑娘心里更加委屈,即便担心摔倒的额娘,还是伤心得转身就要走。
但一脚才跨出门槛,雨幕中传来额娘的训斥声,吓得一众宫女太监赶紧让开道路。温宪回身看到额娘站在那儿,左右搀扶着环春和绿珠,一脸怒意地瞪着自己:“你要去哪儿?你再跨出去试试?”
乳母们赶紧上来拉住公主。温宪已经被淋湿了,妹妹也湿透了,永和宫里所有人都淋了雨,眼下可不是教训孩子的时候,大家各自忙碌着更换衣裳,就怕着凉得了风寒,回头一个个传,病倒一屋子人。
到底温宸娇弱,这样淋一场雨,身子便发烫了。岚琪后悔不已,搂着哄她好半天,小丫头睡安稳了,身子也不烫,她才稍稍安心。
此刻环春才敢禀告怎么回事。原本姐妹俩在永和宫陪额娘用了午膳,就一道去宁寿宫,可半路上姐姐带着妹妹跑了,跟着的奴才都吓得半死,又不敢往上禀告,先是一通乱找。到后来城门边巡逻侍卫发现鬼鬼祟祟的小宫女,像是要混在人群里跑出去,先拿下来,因年纪太小,找来内务府的人问。内务府的人瞧见二位公主时,把内务府的人都吓傻了。
“奴婢怕您动怒,实在不敢先喊醒您。”环春伏在地上说,“娘娘就责怪奴婢吧。”
“都是你们宠的,不管她们俩犯了什么错,都先去找太后搬救兵。她们都知道犯了错不用怕,皇祖母护着呢。”岚琪忍不住训斥环春,但声音一响,小宸儿就不安地躁动,她赶紧柔声哄了哄,才让环春搀扶她,慢慢走到外头去。
才坐定,五公主的乳母来禀告,说公主换好了衣裳。岚琪本想让她把女儿带来,一想小闺女在屋子里睡着,一会儿母女俩若发生争执,要吓着她,便吃力地站起来,要亲自去看看大女儿。
环春劝主子别多动,虽然摔得不是很严重,可她有旧伤,就怕现在没什么,回头却诱发旧疾。岚琪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扶着她慢慢地一步步走,刚到温宪屋子里,大丫头正要往外跑,和母亲撞个正着,她怯怯地往后退了几步,岚琪冷着脸问她:“还要去找皇祖母?”
温宪垂着脸不言语,偷偷抬眼看到额娘裙底下的脚在挪动,一步一步,很吃力。她心疼极了,刚想开口说她不是去找皇祖母,是想去看看额娘,可母亲却先开口,严肃地吩咐着:“环春,去把藤条拿来。”
骄傲的公主被吓得猛然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母亲,可是屋子里空荡荡的,环春、乳母早就不见了,只有额娘吃力地站在那儿。
“还不来搀扶额娘?”岚琪脸上神情是暖暖的,并没有摆出凌厉凶悍的模样,说着朝温宪伸出了手。
骄傲的公主却哭了,落着眼泪跑来小心翼翼地搀扶额娘,把母亲送到里头,小声怯然问:“额娘,您摔哪儿了?”
岚琪冲她虎了脸,轻声气呼呼道:“额娘摔屁股上了,从两级台阶滑下来,你说疼不疼?”
温宪呆呆地听着,泪容中竟露出几分笑意,终于黏上来撒娇:“额娘不拿藤条了吗?额娘,我刚刚是想去看您,不是想跑去宁寿宫。”
岚琪抱着女儿,摸摸她身上不像妹妹那样有发烧的嫌疑,除了眼中的惊恐不安,小姑娘完好无损、全须全尾地站在眼前,她已经满足了。
“小宸儿说姐姐要带她去四哥家里玩,你胡闹。”岚琪在女儿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严肃地说,“不说你们根本跑不出去,就算真跑出去了,外头的世界什么样你们知道吗?万一遇见坏人被拐跑了,往后再也见不到额娘怎么办?额娘会伤心死的。”
温宪伏在母亲怀里,小声说:“她们讲的,四哥家里不远,出了城门就到了。”
“不知天高地厚。”岚琪又拍了两下屁股作为惩罚。小丫头扭动着身子,捧着额娘的脸颊说:“额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你已经是大姐姐,额娘在你这年纪时,都要进宫当差了。”岚琪轻轻一叹,努力不叫自己心软,严肃地责备温宪,“每次额娘都说下不为例,可你总还是会闯祸犯错。额娘不怕你们做错事,额娘是怕你们胡闹受伤,身上也好,心里也好,你叫额娘怎么舍得?你可是大姑娘了,还跟小时候一样顽皮怎么行?将来你二十岁三十岁了,额娘也跟在你身后转悠?”
温宪贼兮兮地笑着点点头,把脸埋在母亲怀里。岚琪却轻轻抚摸她的背脊说:“还有刚才,怎么小宸儿来跟额娘撒娇认错,你就翻脸要跑了?先头还老老实实站着呢。你是不是又乱想,想额娘多疼妹妹不疼姐姐?”
果然女儿“嗯”了一声,黏着她不肯动。岚琪哭笑不得,耐心地哄着她:“从没有这样的事,把你送去皇祖母那儿的原因,额娘说过,过些年额娘就告诉你。你总是这样冤枉人,就不怕额娘伤心?你是额娘的心头肉。”
金枝玉叶的公主,自小在千般宠爱下长大,五公主更是被太后宠到天上去的。公主们的心智,就远不如那些贵族小姐开窍早。
那些女孩子从小都等着选秀,等着入宫或去别的高门大户生存,面对她们的是必须自己去争取的人生。可公主们不同,即便将来要为了国家远嫁和亲,身为大清强国的公主,就是在遥远的草原上,父亲的威严、皇室的尊贵依旧能荫庇,能让她们极好地生活。因此皇室对于公主的教养,远不如对皇子那般苛刻,温宪长到十一二岁的年纪,还像个娇滴滴的小丫头。
不久,小宸儿穿着寝衣就着急地跑来,乳母们拦也拦不住,她就怕额娘打姐姐,醒来听说额娘和姐姐在一起,立刻就跑来,结果姐姐却睡着了。岚琪让她和姐姐一起挨着,温柔地哄着说:“你们淋了雨,要好好休息,小宸儿乖乖地帮额娘看着姐姐可好?”
小闺女甜甜地答应,拍拍枕头说:“额娘也睡觉。”
岚琪自然不能睡,她还等着另一个人来呢。果然雨过天晴,日落西山前,天空清透明亮的那阵子,皇帝风风火火地从乾清宫赶来,一脸要收拾小东西的怒气,反而被岚琪笑道:“都好几个时辰了,皇上还没消气?”
这件事因闹得动静不小,雨后就在宫内传开。宫里人一向知道德妃的五公主被太后宠爱,她一个公主的吃穿用度,都快赶上毓庆宫了。
原本没人计较一个小孩子,可这两年公主的份例开始转往永和宫里送,难免没有人不挤对德妃仗着女儿捞好处。这会儿听说俩姐妹闹得要偷跑出宫,自然而然就传出公主缺乏教养的话。
只是那些人太糊涂,也不瞧瞧五公主是谁养大的,这话虽是冲着德妃去,却生生惹怒了慈祥如佛爷一般的太后。嘴碎刻薄的受到惩罚不说,隔两天太后就下懿旨,让四阿哥堂堂正正来接妹妹去宅子里玩一天,往后每个月都安排这么一个日子,叫她们姑嫂多多亲近。
如此张扬的决定,无非是要告诫所有人,她的温宪只能宠,容不得任何人质疑。
七月初,瑛福晋再次生下健康的男婴,太后竟让四阿哥带妹妹出宫的时候,让四福晋领她们去阿灵阿府上看看小姨母和外甥。这动静闹得有些大了,二位公主出门一趟,前呼后拥,甚是扎眼。
钟粹宫里听得动静,布贵人赶来问岚琪怎么回事,担心地说:“你一向低调谨慎,孩子们这样招摇,别人该说闲话。”
岚琪面上笑着答应,心里则比谁都明白,既然连皇帝都不反对,那么太后越做得张扬,对她的女儿就越有好处,将来要把闺女留在京畿,太后一句话,谁还敢说个不字?玄烨早十多年摆的棋盘,现在开始下棋,刚刚好。
本来岚琪对布姐姐无话不说,但布姐姐的端静也是远嫁,她怎么忍心去说自己为了女儿不远嫁而花费那么多心思的话。
这年第一场雪落下,内务府已经提前开始预备贵妃的后事,咸福宫里从早到晚不断地有太医出入,钮祜禄家的人也来叩拜过了。这日毓溪进宫,岚琪便领她一道过来。贵妃已在弥留之际,半昏不醒的状态,不能言语,也不能认人,这几天来都只见她是这个模样,汤药已经送不下去,就等着生命消逝了。
岚琪吩咐毓溪:“你年纪轻,这里的事不必你照应,到宁寿宫陪着太后,大概就这几天了,来来回回也麻烦,就在宁寿宫住下等着吧。”
毓溪答应了,又向榻上昏迷的贵妃福了福身后,便带着人离开。咸福宫的人请德妃娘娘到外头歇息。岚琪问起冬云何在,底下小宫女说冬云姑姑在给贵妃娘娘熬药。
“汤药已经送不进了,太医说不用准备,可是姑姑说贵妃娘娘若醒来,就还能吃药,吃了药病才会好。”小宫女垂首无奈地说着,“德妃娘娘,奴婢们瞧着冬云姑姑这几日好像有些痴痴呆呆,都很害怕。”
一旁的环春责备她们:“胡说什么?你们姑姑是舍不得贵妃娘娘,想尽心伺候她而已,你们也该帮帮她。”
岚琪没有言语。宫女们退下后,陆续有其他人前来探望贵妃,自然并非所有人都能见到贵妃,反而都来德妃面前行礼。
午后,瑛福晋进宫,姐妹俩在咸福宫相伴,荣妃时不时来一趟,惠妃、宜妃也不敢不当回事,这样又足足耗了一天。第二天傍晚时,贵妃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弱。
“去乾清宫传话,请皇上来。”日落西山,四妃在门外商议后,终于决定请皇帝来见最后一面。
小半个时辰后,圣驾到门前,玄烨进了贵妃的屋子,岚琪与其他人也随在身后。榻上贵妃只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对于外界的一切都没了反应,要说皇帝来不来也一样,想必她根本已经不知道了。
宫女在榻边放了凳子,玄烨坐下,凝视着已然病得没了模样的贵妃。不知为何,此刻竟想不起来她曾经的模样,也想不起来她做过的种种,反而记起的,是那一年孝昭皇后弥留之际,自己去见她的模样。
妃嫔中,宜妃抢在前面,距离皇帝几步远的距离,将岚琪、荣妃、惠妃等都挤在身后。好在谁也不会和她计较,如今她也难得见一次皇帝,岚琪乐得站在人后,可以安静地看眼前的一切。
宜妃故作悲戚道:“大概贵妃娘娘还惦记着皇上,一直悬着口气没下去。”
皇帝转身看她一眼,脸上说不出喜怒的神情。宜妃反而觉得尴尬,涩涩一笑,别过了脸。但玄烨却点头说:“应该是,朕疏于关心贵妃,心中一直很自责。”
说着话,玄烨从人群里找到岚琪,两人四目相对,岚琪对他微微一笑。玄烨定了定神,便转过身伸出手,将贵妃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握在掌心,温和地说着:“朕来看你了。”
众人亲眼看到病榻上的人抽搐了一下,旋即紧闭的双眼竟溢出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玄烨紧紧蹙眉,握着她的手没有动,但感觉到贵妃的手指在挪动,指尖在他掌心轻轻画了几下,但很快就没动静了。
“皇上!”宜妃惊呼一声。玄烨转身问怎么了,宜妃指着榻上的贵妃说:“娘娘她……好像没气儿了。”
玄烨再转身看,贵妃脸上的生气正一点点散去,怪不得刚刚手指在掌心稍稍几下就没动静了,就在刚刚的一瞬,她已经离世了?
太医赶上前为贵妃把脉,旋即就伏地哭道:“皇上节哀,贵妃娘娘仙逝了。”
话音才落,紧跟着听见瓷器碎裂的声响。众人等不及悲伤就先吃了一惊,转身看到冬云站在门前,她刚才似乎捧着汤药,现下碎片散了一地,汤药也洒了。
梁公公已经带人来请皇上离开。岚琪诸人也知道规矩,跪请皇帝回乾清宫,内务府里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她们几人会料理好这里的事。
一时间,咸福宫上下皆缟素,三宫六院的妃嫔都素服前来候命。宫内办丧事向来有规矩,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四妃在宫女的侍奉下换了缟素后,贵妃已被收殓奉入梓宫,依照皇帝的旨意暂停在咸福宫,宫内正殿设灵台供香火,引妃嫔亲贵在此叩拜哭灵。
因是夜渐深,未免皇城关防有疏忽,不宜此刻让宫外之人前来吊唁,其他的事等明日天明再议。岚琪诸人行礼后,安排守夜之人后,便要各自散去。荣妃扶着岚琪说:“你先歇着去,这几日都是你盯着呢,明日亲王福晋什么的来,你再来支应不迟。”
岚琪才点头,未及开口,突然听见宫女的尖叫声,众人都吓了一跳。岚琪心里蓦地一慌,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从皇帝离开乾清宫后,她就没再见到冬云。
“娘……娘娘……娘娘,冬云上吊了。”前去看动静的太监连滚带爬从咸福宫后院跑出来,滚在地上瑟瑟发抖。
众人一阵唏嘘,忙有人去后头料理,只听得妃嫔中有人说:“这个冬云跟了孝昭皇后又跟了贵妃,如今为主子殉葬,也算忠心耿耿了,这年头,这样的奴才也是少有了。”
也有人说:“何必死呢,好好活着,将来跟着十阿哥出去,也是一份孝心。”
此时跟去的太医来回禀说没的救了,岚琪心中一沉。玄烨答应她不逼冬云殉葬,结果冬云却自己寻了死,她并不怀疑玄烨骗了自己,这点事若要骗,又何苦
先告诉她。昨天宫女们就说冬云这几日痴痴呆呆,她来的这几天也看在眼里,冬云大概是真的生无可恋了。
“你们先回去吧。”荣妃上前来催岚琪离开,她也实在疲倦,不想再留下,但告诉荣姐姐,她答应岚瑛给冬云一个好去处,可如今她自缢殁了,那就不要像其他宫女太监那样送去乱葬岗,让她的家人来把她接回去,葬回故里才好。
两天后,皇帝下旨为贵妃谥号温僖,将宫内人叫惯了的“温”字真正赐给了她。太后又下恩旨,让钮祜禄家的人来收拾几件贵妃的遗物带回家中供奉收藏。岚琪和妹妹一道在宁寿宫谢恩后,便踏雪往咸福宫来。
行至咸福宫附近,却见那里早早站了几个人,宫女太监撑着大油纸伞,伞下站着一身缟素的宫嫔,待走近了,才发现是佟嫔。
佟嫔见岚琪过来,主动迎上来。岚琪则道:“皇上已经下旨除服,你怎么还一身缟素?快快回去换了。宫里还奉养着太后,这样可不敬。”
佟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无奈一笑:“没来得及换下,刚刚接到皇上的旨意,就想过来看看了。”
“皇上的旨意?”岚琪问。
佟嫔点头:“是口谕,皇上传了句话给嫔妾,说嫔妾这些年照顾贵妃有功,如今贵妃仙逝,要赏赐嫔妾妃位的尊贵,让嫔妾打点准备好,腊月里就行册封之礼。”
岚琪微微笑道:“这是好事,我早先就与你说过,宫里尊贵的人非你莫属。”
佟嫔却道:“嫔妾压根儿没照顾过她,不过也无所谓了。但妃位只能有四人,如今嫔妾也要占一位,该是德妃姐姐您晋贵妃了吧?”
“怎么会呢?”岚琪却笑,“只因宫里规矩不能越级晋封,你总要在妃位停一停,可你不会长久在妃位,我们几位却已在妃位十几年,你说还动不动得?”
“是吗?”佟嫔惨惨一笑,“那将来,嫔妾也会是贵妃?”
岚琪心头一紧,忙拉着她的手说:“那些话早几年我就对你说明白了,要不要变成第二个她,全看你自己。皇后虽不曾嘱托我照顾妹妹,可你在我心里和她是不一样的,往后的日子,我但凡还有精力,就会继续分担宫里的事,你安心在高位坐着。好妹妹,既然这一生已经注定无奈,就不要再挣扎得让自己遍体鳞伤,好好过日子,开开心心的,是不是?”
佟嫔微微含泪:“为了姐姐的不甘心,嫔妾也要好好的。”
岚琪沉下心,心想不能急着立刻就叫佟嫔大彻大悟,必然是贵妃的死刺激到了她,不是平日安安静静就一定没事,也许是努力刻意地忍耐,一旦有什么事让她坚持不下去,指不定就要崩溃了。
此刻她温柔地说:“是你告诉我,皇后娘娘去世时是含笑的,我相信娘娘她除了生命不能长久的遗憾,对于世间的一切都放下了。妹妹你先回去,我忙完这里的事,就多来陪陪你,封妃的事皇上一旦下旨,就该有人来给你送礼道喜,那些烦琐的事,我手把手教你该怎么做。”
柔弱的人含泪点头:“德妃姐姐,嫔妾会好好的。”
岚琪让储秀宫的下人们要好生照顾佟嫔娘娘,亲眼看着她稳妥地离开,才舒口气。一直侍立在边上的岚瑛走上来,掏出帕子将落在姐姐发髻上的雪花抖落,心疼地说:“姐姐这个当家主母,可真不好当。”
岚琪一怔,嗔怪:“姐姐不过是一介妃子,怎敢自称当家主母?宫里可要谨言慎行。”
岚瑛却看着姐姐,不知想什么,略遗憾地叹了一声,挽着她一道往咸福宫门内走。咸福宫里的一切都撤下了,贵妃生前所用的东西大多都归拢起来,贵重之物内务府会写明单子贮藏,将来留给十阿哥。
细小零散的东西,等钮祜禄家来收几样带去家里后,就让底下的奴才自行打发,估摸着左不过是拿去换了钱。贵妃生前疯疯癫癫,她的东西留着,那些宫女太监也怕瘆人。
岚瑛小心收了几样,列下单子报备到内务府,便让下人拿着回头带出宫。转身见姐姐站在贵妃榻前发呆,便上前来问:“姐姐怎么了?”
岚琪眼中有晶莹之物,用帕子掩了掩:“我没事,想到过去种种,心里有些难过。再看佟嫔的模样,就想在这宫里,身份地位果然是表面的,能不能过得好,全看那位主子给不给机会。”
“皇上待姐姐可是真心的。”岚瑛就怕家姐乱想,轻轻摇着她说,“连我这个小姨子都当亲妹子疼了,姐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岚琪笑道:“怎么敢不知足?就光看看她们的境遇和人生,还敢不知足吗?皇上真心待我好,我知道,很幸福,也很满足。但这些事、这些人真真切切在眼前,我不可能当作看不到,我又多少牵涉其中,难免会触动心神。”
岚瑛笑道:“这下我可放心了,皇上总叫我要多多哄姐姐高兴,我说我怎么哄呀,不得皇上哄才管用吗?皇上就说我不疼你,还说他白疼我了。”
岚琪嫌弃道:“瞧瞧你们俩私下里都说些什么,有没有点规矩?”
两人见此处无事,说着话便要一道离开,后院却跑来小宫女,手里捧着一只包袱说:“德妃娘娘、福晋,这是冬云姑姑生前的东西,还没被带走。”
“来收殓她的人没带走?”岚瑛问着,吩咐下人去接过来。岚琪却道:“毕竟是宫里的东西,让敬事房派人来记录一下,然后我叫人给你拿去,还给她的家人。”
岚瑛没有异议,随姐姐一道出了门,说起阿灵阿找来冬云的家人,要把她发送回家乡安葬,从姐姐这儿拿的赏银都给了家人,因恐家人贪财亏待她,又另从府上派人一路送去,贪财也罢了,务必保证冬云能魂归故里才好。
回永和宫的路上,岚琪问妹妹:“你说冬云忠心耿耿,她是想魂归故里,还是陪葬在主子身边?”
岚瑛苦笑道:“谁知道呢?我是想,把她送回故里,来世投胎找一户好人家,别再做奴才了。若是陪葬主子身边,下辈子还做主仆吗?”
岚琪只管听着,妹妹又可惜道:“她为什么要殉葬呢?好容易可以过几天安逸的日子。”
“也许她是觉得,离了紫禁城无处可去。”岚琪指了指身后的环春,对妹妹道,“环春就说,她在宫里想家,可每每回家探亲,不出两日就想回宫,在这里头十几年二十年的,出了皇城门,就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了。”
岚瑛点头道:“冬云一辈子都在宫里伺候主子,是不知该怎么办了,留在宫里也不是,离宫也不是,就只有……”她长长地叹息,“真是可惜了一个好人。”
之后姐妹俩回永和宫再说说话,岚瑛便赶在暴风雪前离宫。今年冬天特别阴冷,好几日不见放晴,一直阴沉沉地刮风下雪,赶上贵妃的丧事,四阿哥府里又夭折了一个孩子,永和宫上下都提不起精神,还是岚瑛来坐了半天,才稍稍热闹了些。
傍晚书房传话来,说皇帝召见所有的阿哥一道去乾清宫用晚膳,所以十三、十四阿哥不回来了,温宸公主也在宁寿宫,因下大雪太后不让出来,这几天就和姐姐一道住在那儿。永和宫里冷冷清清的,岚琪便吩咐环春不用为她准备太多膳食,简简单单吃两口就好,她也没什么胃口。
天色渐暗,她在书案前抄罢一本佛经收笔,合十祝祷后,等墨迹干涸,便将经书收纳起来,静下心做着这些事,心情也慢慢平和安稳。
不多时环春进来,手里托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禀告主子:“敬事房的人查验了冬云留下的那些东西,在一方首饰盒子的暗格里找到这封信。”
岚琪拿来坐到灯下看,信封是封了口的,已经发脆泛黄,不知道放了多少年。她看了看环春,环春轻声说:“敬事房的人说,总要请娘娘看过后,才能确定能不能和那些东西一道让人带出宫,若是信里有什么不妥当的话语,传出去就不好了。”
“我正是知道这个规矩,才没让岚瑛直接把东西带走。”岚琪沉甸甸地说,“我也是狠心的,皇上说冬云知道得太多,所以不能留她在世,我心里就多了这个警醒,连她身后之物都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