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大半夜,大阿哥闯入宫闱,哭求皇帝把大福晋的尸身交还给他,虽然没能进乾清宫的门,也足够闹了一场。惠妃急匆匆赶来阻拦,据说还扇了大阿哥一巴掌,母子几乎决裂。而大福晋因已确定身亡,尸体交由刑部查验,不知几时才能交还到直郡王府,甚至还回去了恐怕也不能再看到完整的尸身。
众人都没想到,样貌平平又不受婆婆宠爱,在皇室里也吃不开的大福晋,却得到大阿哥如此深爱。虽然一向传说大阿哥夫妻恩爱和睦,可旁人只看到大福晋在人前刻板孤僻的为人,都以为是传说,直到这次看着大阿哥抚尸痛哭,看着大阿哥夜闯禁宫,才算信了。可是信了又如何,好好的人已经没了。
原本七月里,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先后订下婚事,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弥漫着喜气,结果突然来了这场变故,把什么都改变了。大阿哥一直情绪激动,而皇帝对于敏常在的态度也很让人奇怪。皇帝看起来似乎并不悲伤,却接连下旨晋封敏常在,她为皇家生育三位公主阿哥,都一直因出身卑微而在常在的位置多年不动,却是遭此一劫,两日后尚存一丝气息的章佳氏,已身在嫔位了。
晋封一个将死之人为嫔,人们很快意识到皇帝的用意,敏嫔娘娘一旦身亡,皇帝若予以追封,就是敏妃了。
册封章佳氏为嫔的消息送到延禧宫时,岚琪正与妹妹岚瑛刚刚从永和宫过来。她陪了一天一夜,身体十分虚弱,皇帝把小姨子召进来,劝她去休息。原本身份尊贵的岚琪不必对一个常在如此用心,但旁人知道她们的情意与常人不同,也不觉得奇怪。这会儿岚琪稍稍养回一些精神,走近延禧宫时,正听见梁公公宣读圣旨。
岚瑛是唯一知道姐姐心思的人,情不自禁就在姐姐耳畔说:“事到如今,您就别多想了,人都快走了。”
岚琪晃了晃脑袋,问妹妹:“是我太无情,太冷酷?”
“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想姐姐心里……”妹妹最懂她的心思,顿了顿后直白地说,“姐姐一定在矛盾,要不要让皇上来看最后一眼。您一定想,皇上不来看,是真的不想来看,还是太想来看了却故意克制?因为您天天在这里,他或许也怕流露出什么真性情,是不是?”
岚琪所有的心思都被说中,但否定了妹妹的话:“皇上对她的情意不是那样的。他若为了我而克制,那才是真正的冷酷,我与他之所以能长相厮守,就是从不做这样勉强的事。他对孝懿皇后的情意,对荣妃、端嫔的情意,即便各有不同,也从不在我面前掩饰,他不是无情人,如是对杏儿有情,不会做得这么决绝。”
岚瑛无话可说,只道:“姐姐既然相信,那就是最好的事。”扶着姐姐要进去,梁公公上来行礼,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等看见娘娘往门里去,才转身回去复命。可还没到门前,德妃娘娘突然喊住了他,梁公公麻利地再跑回来等候吩咐,德妃娘娘却站在屋檐下半天,只说了声:“别让皇上太辛苦。”
岚瑛在旁看得无奈,听得心酸。待进门,十三阿哥仍伏在床前,这孩子已经两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累极了就这么趴着睡过去,几乎寸步不离自己的额娘。岚琪没有让任何人劝阻他,各宫因查毒都禁足不得出门,也不会有人来探望,十三阿哥就这么陪了两天两夜。
“胤祥。”岚琪喊了他一声。孩子缓缓转过头,刚要应答,突然两眼一翻,“咚”的一声倒下去,吓得宫女太监慌乱不已,七手八脚把十三阿哥抬走。岚琪心痛如绞,催环春道:“胤禛今天怎么还没过来?”
环春不敢辩解,只说继续去催。不多久,屋子里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岚瑛才搀扶姐姐坐下,再次劝道:“皇上若不来一趟,往后您心里就要落下遗憾,难道您见一次十三阿哥就愧疚一次?姐姐你是明白人,她对皇上有情义,真的错了吗?”
岚琪用力摇着头,不知到底想表达什么。岚瑛怕再多说只会把她逼急了,突然听得咳嗽的声响,床上的人竟然又苏醒了。本以为她咳嗽又要吐血,岚瑛扶着姐姐到床榻边。睁开双眼的杏儿是有意识的,一看到岚琪就流泪,眼泪不断地从她眼角滑落,甚至因为哭泣身体有些抽搐。岚瑛担心她又会喷血,不敢让姐姐靠得太近。
“对……对……对不……起……”气若游丝的人,却发出艰难的声响,屋子里很安静,可以听到她是想说话,那几个含糊难辨的音节,如果一定要组成一句话,她似乎在说“对不起”。
岚琪紧紧咬唇,含泪往后退开好几步。岚瑛也听得一阵心慌,不知怎么办才好。可外头突然一阵热闹,只见守在门前的宫女跑进来说:“娘娘,宜妃娘娘来了。”
旋即就看到宜妃嘴里嚷嚷不休地进来,姐妹俩正要烦躁,竟看到她是在拉扯温恪公主。孩子扒拉着门不肯进来,哭着说,她来了,额娘就要死了。宜妃却说她:“你再不见见,她真的要死了。”
结果小姑娘力气很大,竟还是挣脱了养母的手哭着跑开,宜妃反而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上。岚瑛赶紧上前去搀扶,问着:“娘娘,您没事吧?”
宜妃狼狈地站起来,尴尬地看了看岚琪,别过脸说:“你也看到了,是那孩子自己不肯来,可不要到头来说我刻薄,不让她们母女见最后一面。”
岚琪沉声道:“你多虑了,她之前就跟我说不想见。”
宜妃摇头:“真是不明白,那孩子明明平时巴不得我让她来延禧宫,这会儿发什么神经?”
岚琪重新坐下,叹道:“就别强迫她了,眼下没有人比那几个孩子更痛苦。”
宜妃干咳了几声,朝床上探头探脑。岚瑛识趣地退出门去。宜妃见状,便又大胆走上前几步,一步一步,终于挪到床边,看到将死之人,突然眼圈一红,呆呆站了半天后说:“孩子我可给你带来了,是她不肯见你。”
岚琪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宜妃,便掠过目光不再理会她。本以为宜妃站一下就会走,可她迟迟未离去,那句话之后,不知是要说给杏儿听还是刻意对岚琪讲,竟絮絮叨叨地说:“温恪在我那里,我可从没有虐待过她。无论如何,对你的女儿,我是尽心了。你倒是命好,这就要去了,再也不用搅和在这里受罪。”
岚琪这才又抬起目光看宜妃,见她拿帕子掩了掩鼻尖,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依旧对着杏儿说:“从前你很疼十一,可是他没了的时候,你都没来看一眼,我伤心得死去活来,翊坤宫里冷冷清清,连真心来安慰我的人也没有。我就想,你若是还在那里,至少会说几句真心话。回过头,我在紫禁城里待了二十几年,竟然什么都没挣下。”
“我这就要四十岁了,可还是糊里糊涂,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我寻思到底是我太蠢还是日子真的不好过,总是没个答案。”宜妃沉沉一叹,望着根本没有反应的人,苦涩地一笑,“往后还是这么过吧,想争一口气就别犹豫,不管是不是我的,我想要了就不会客气,反正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活法。我想要的不属于我,我只能去争一争了。”
岚琪心下一沉,不知怎的,宜妃说到这句,她反而安心了。若是宜妃借此机会来与自己示好,往后要多多亲近,反而成了她的麻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许宜妃不是坏人,可她有选择交友的权利,她不想和宜妃多往来。
至于宜妃跑来说这一通话是什么心思,估摸着宜妃自己都没弄明白,她到如今还是那样率性而为,不能用寻常人的行为来理解她。岚琪正想着时,忽听宜妃尖叫了一声,一眼望过去,果然床榻上的人再次抽搐吐血,宜妃吓得连连后退,最后竟直接跑开。外头的人说娘娘去找公主回来,但她一去就没再见踪影。
这边,宫女太监们好像已经习惯了。岚瑛陪着姐姐坐等她们收拾干净,再到床榻边看,只见杏儿微微睁开双眼,眼底仿佛游荡着最后一丝生息。岚琪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当记忆飘回十几年前的瀛台,那个被恶毒宫女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的眼底,也曾经有这样的光景,可是那时候她能看到求生的渴望,这一刻,为什么有一种她要安然离去的悲伤?
“姐姐,环春说四阿哥在给皇上办差,这会儿找不见人,今天大概要再晚些进来。”岚瑛转达了环春的话,又提醒道,“小雨病得沉重,不肯吃药,一心一意要随着她家主子去,您看怎么办才好,是不是不管了?”
岚琪摇头,吩咐妹妹:“你把敦恪公主带去给她,若还不能清醒坚强,那就没法子了,她们自有她们的气性。”
岚瑛答应后要走时,一些话到嘴边想对姐姐说,可看到姐姐沉重的神情,还是咽下了。她这个局外人是不该太多嘴,很多事往往看着别人觉得容易,只不过因为没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屋子里很快静下来。杏儿依旧微微睁着双眼,仿佛有意识又仿佛魂魄早就散在云端外。岚琪望着她的面颊,虽然折磨了两日,但是还留下一张姣好未脱形的面容,只是苍白无血色。
岚琪起身走到她的镜台前,将粉盒胭脂拿在手里,再坐回床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东西扑在她的脸上。
胭脂红在脸上散开,仿佛有了生命气息的红润,杏儿看起来不再那么可怜,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岚琪放下手里的东西时,她的双眸好像完全睁开。岚琪看到她眼珠子在动,不禁说:“这下就好看了,温恪姐妹俩那么漂亮,都是随了你。”
但是说这样的话,不会有什么反应,顶多在她眼中闪过几道光芒,也许她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但生命到了最后一刻,悬着的那口气,可能是有她未完成的心愿。
“杏儿,皇上已经晋封你为嫔,是这延禧宫的主位,往后人家都要喊你娘娘了。”岚琪含笑说,“咱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就在嫔位,我一直记得你说,进宫时正好杏花开了,就给你起了名字叫杏儿。”
“当年我留给你一对翡翠耳珰,让你被诬陷偷盗挨了打。后来把你带进宫,又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你在翊坤宫那样辛苦也咬牙挺过来,到底,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付出?”一语说罢,岚琪泪如雨下,“我去请皇上来,好不好?”
却是这一瞬,原本只是岚琪握着杏儿的手,此刻杏儿仿佛穷尽所有的力气紧紧抓住了岚琪的手,她的指甲几乎陷入自己的掌心,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握住了自己,甚至岚琪想要抽回手时,她也拽着不放。
“你是高兴,你也想皇上来是不是?”岚琪问,可紧紧抓着的手依旧不松开,她禁不住再问,“那我不去请了,可好?”
这一声话音才落,掌心的力气才消失,刚刚几乎就要再次抽搐的身体终于安稳下来,杏儿的面容再次恢复了宁静,可是看在岚琪的眼中,她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四阿哥进宫时,夕阳已经从西方天际散去,他带着一身疲倦来,先到母亲的面前。岚琪问他从哪儿来的,胤禛满面憔悴地说:“儿臣给皇阿玛办差去了,在乾清宫复了命过来。”
岚琪问:“皇阿玛怎么样?”
儿子面无表情地回答:“皇阿玛一切安好,只是看起来有些累,就是额娘您现在这样。”
岚琪不以为意,又问:“去看过胤祥了吗?”
胤禛摇头说:“给额娘请安后,就要过去。”
岚琪便道:“胤祥昏睡着,太医说他是累极了,你不必急着去看他。”
四阿哥则说:“环春说额娘急着要我进宫来照顾十三。”
岚琪吃力地扯出几分笑容,温和地对儿子道:“帮额娘做件事可好?”见儿子迷茫,她慢慢地说:“你再去一趟乾清宫,告诉皇阿玛,就说敏娘娘快不行了,为了胤祥将来不被人轻视,求皇阿玛来送他生母最后一程。”
胤禛立时就答应了,可是母亲又嘱咐:“这是你的意思,不是额娘的意思,你懂吗?”她再三道:“不要让皇阿玛知道是额娘拜托你这样做,就当是你为了弟弟考虑。你放心,额娘不是要你这么做去向你阿玛表白手足之情,只是体谅我的心情。儿子,能答应吗?”
虽然四阿哥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体谅母亲什么心情,可母亲既然这样说,做儿子的没有不点头的道理,连声答应后,转身往乾清宫去。儿子跑开,岚琪起身再到床榻边来看了一眼杏儿,什么话也没说,就转往胤祥的屋子去,将孩子从昏睡中唤醒。而胤祥一醒,果然就急着要奔去亲娘的身边。
当圣驾在延禧宫停下,岚琪已在宫门前守候,两人目光相接,玄烨走到她身边问:“胤禛求我来,是不是快不行了?”
岚琪点头不语,安静地跟在玄烨身后。进门后,只见床榻边十三阿哥把脸深深地埋在被褥间,不哭也不闹,被父亲摸了脑袋时,还吓了一跳。
胤祥见到皇阿玛才略有些崩溃,但玄烨拍拍他的肩膀道:“该对你额娘说,从今往后,你会好好活着,两个妹妹你会替她照顾,这才是你该说的话。”
他们父子俩说着话,岚琪的目光则停在杏儿的脸上。她的眼角有泪痕,眼泪正不断地往下淌,没有方才紧紧抓着自己时的激动,那样安详而宁静,仿佛在仔细聆听父子间的对话。岚琪的咽喉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可心里敞亮了。
半晌,岚琪终于开口说:“臣妾去把敦恪带来,温恪那孩子宜妃带来过了,可是孩子不肯见。臣妾想,就别强迫她了。”
玄烨颔首:“你看着办就好。”
岚琪转身便要去找敦恪,走到门前时听见皇帝在对儿子说:“阿玛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事,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全看你自己有多少出息,你们兄弟之间本来没什么尊卑差别……”
听着这些话离开,后半程父子俩说什么,她都没听见。等带来伤心欲绝的敦恪,小姑娘不如哥哥那样会克制情绪,一进门就号啕大哭。玄烨抱着女儿与她说说话,不知不觉,熬过了子夜。梁公公来提醒了好几次时辰,毕竟皇帝明日还要早朝。
皇帝来得突然,乾清宫还有些事搁着没处理,子夜过后不久,便决定回去,十三阿哥说要送皇阿玛,岚琪就没跟出门。
再次坐到杏儿身边,岚琪微微笑着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轻声说:“之前给你扑了胭脂,皇上没看到你憔悴的模样,杏儿你很漂亮。”她将手与杏儿的掌心相触,含泪道:“下辈子,咱们做亲姐妹可好?”
榻上的人,用最后的力气握住了她的手指,但力气很快就消失,眼看着两只手要松开,岚琪握住杏儿的手再次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指,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彼此的手上,她泪眼婆娑,说道:“孩子们有我在,你放心。”
踏着哭声离开延禧宫,岚瑛跟在姐姐身后,看到她的身子由沉重渐渐变得轻盈,她觉得皇帝最终能来,对已逝之人什么意义她不清楚,但姐姐往后算是能放下心里的包袱了。她追上岚琪,刚开口喊了声姐姐,却见身姿看起来那样轻松的姐姐泪流满面,不免紧张地问:“姐姐心里很难过?”
岚琪摇头,意识到自己的眼泪,稍稍用丝帕掩去,依旧步伐轻盈地往永和宫走。
夜风阵阵,已有初秋的凉意。岚瑛听见姐姐说:“紫禁城里每天都有人离世,宫女太监悄无声息地就从这里消失,太妃太嫔们,乃至于皇上年轻的妃嫔们,甚至是皇子公主,这些人一年之中也总有一两个人。二十多年来,我送走了那么多的人,没有一次的心境如现在这般
复杂,从前的我只是悲伤或冷漠,可这一次,我想了很多很多。”
岚瑛听不懂姐姐的话,轻声道:“您哭泣流泪,不正是因为舍不得敏嫔,这样不就足够了?”
岚琪点头:“是啊,这就足够了。”
“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几天您好好休息,她的身后事兴许还要您来操心。”岚瑛叹息着,“都是可怜人,也不晓得大福晋送回去了没有。”
那日天亮后,延禧宫敏嫔去世的消息传遍宫内宫外,皇帝于早朝的最后下旨追封章佳氏为敏妃。章佳氏为皇家生儿育女,生前既然已累晋到嫔位,皇帝再追封妃位合情合理,而一个家世背景微不足道的已逝之人,根本不值得让大臣们非议、指摘皇帝的决定。
圣旨很快传到内宫,敏妃的丧礼自然以妃位的规格置办。这样一来,宗室亲贵、文武大臣中有不少的人要来以礼吊唁,而敏妃的梓宫停在延禧宫,一向清净的地方终于热闹起来时,竟然是为了这种事。
太子和太子妃率先前来吊唁敏妃并上香。他们俩是惊魂未定的,大福晋那杯酒或那碟点心稍有差错送到他们面前,现在就是他们的亡灵接受香火,而多年前书房里的惨案,就是直奔着太子去的,如今想来依旧让他后怕、心悸,这几日莫名就觉得,能活着真好。
其他皇子、亲王、贝勒等也陆续进宫吊唁,因男人们多少有差事在身,女眷们会提前来应个景。敏妃在临终前得到皇帝如此厚遇,这些事当然都是做给皇帝看的。这里头多少人连这位敏妃娘娘什么模样都没见过,拈香行礼时,实在不晓得各自心里都在想什么。
人一多,未免周转不起来,少不得要请几位稍微等待。七月下旬,夏暑未散尽,上午艳阳也有几分狠劲,女眷们肌肤娇嫩,哪里容得晒?但延禧宫里办丧事,稍懂礼数的人也不至于露在脸上,偏偏有人忍耐不住,说到底,还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已逝之人。
几位阿哥福晋结伴而来,殿内正有几位亲王妃和老福晋在上香行礼,延禧宫的人忙得团团转,只能求几位阿哥福晋在屋檐下等一等。五福晋几人都极其客气,不过一会儿工夫根本不计较,却听三福晋嘴里啰啰唆唆地嚷嚷:“好歹在这里放几张凳子呢,宫里哪一位娘娘屋子里的奴才是这么蠢笨的?真是奇怪极了,也没见平时怎么样的人,临了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倒是与赫舍里皇后的妹妹比肩。可惜出身低贱没法改,你们瞧瞧这屋子里的奴才,也都一副寒酸相。”
“还请福晋放尊重些,我家娘娘好歹是皇上册封的敏妃,是您的长辈。”人群里走出身穿缟素的宫女,手里捧着厚厚两摞银箔,憔悴疲倦的脸上满是正气,瞪着三福晋道,“委屈福晋们稍做等待,可死者为大,这是小孩子都懂的礼数。”
说话的是一向跟在敏妃身边的宫女小雨,几位时常进宫的福晋多少认得,而三福晋管她是什么东西,怎容许一个低贱的奴才对她这样说话,竟箭步上来扬手就赏了一个耳光,呵斥道:“什么下贱东西,也敢来教我礼数?你家主子是短命鬼,你怎么不尽忠尽孝也跟着去?要不要我成全你?”
小雨跌倒在地上,手里的银箔散开,银灿灿地铺了一地。三福晋被妯娌们拉开,边上的宫女太监都来帮忙捡银箔,却突然见小雨从地上跃起来,随手抄起方才捧着银箔的木盘就朝三福晋砸过来。众人吓得惊慌失措,七手八脚地冲过来把气疯了的小雨拉扯开。三福晋眼睛瞪得铜铃一般,醒过神就嚷嚷:“不得了了,这狗奴才敢打我!”
但忽然有别处的宫女太监从门前鱼贯而入侍立两侧,但见佟妃娘娘和德妃娘娘被簇拥着进了门。这边满地狼藉,拉拉扯扯,里头原在上香的老福晋们也都颤巍巍出来看光景,觉禅贵人搀扶着一位,根本腾不出手过来,原本吵吵嚷嚷的众人一见佟妃和德妃,都闭嘴噤声了。
“怎么回事?”岚琪问延禧宫的人。胤祥的近侍小安子正拉着小雨,此刻便迎上来跪在娘娘膝下哭着把刚才的事说了。而岚琪和佟妃都看到三福晋被几位妯娌拉扯着的架势,她脸上戾气未散,紧张的神情下还有几分惹人厌恶的跋扈骄纵。
“姐姐,算了吧,里头好些亲戚在呢。”佟妃轻声对岚琪说,“我去应付她们。姐姐赶紧把这里打发了,免得又传出去笑话。”
便见佟妃往灵堂来,与几位老福晋寒暄,示意觉禅贵人把她们请到别处去休息。庭院里,太监宫女慌慌张张地把散了一地的银箔都捡了起来,小雨倔强地站在一旁整理着自己的衣衫。岚琪挥手示意她们都下去。环春便迎过去拉了小雨,把她带走,又让绿珠、紫玉主持这里的事。她们不过是离开了一会儿,这就乱成一团糟了。
五福晋几个人都上前来向德妃娘娘行礼,岚琪颔首应过,吩咐她们:“几位老福晋路也不好走,你们虽是皇子福晋,终究是晚辈,跟佟妃娘娘过去照应一下,一会子与她们一道离宫,但求别出什么岔子。”
五福晋几人应答,没想到三福晋却厚脸皮地要跟着她们一起走。岚琪冷声喊住了老三家的,冷声道:“你回去吧。”
三福晋一口气咽不下,边上妯娌几人都看着呢,刚刚又被宫女不敬,想到德妃不分尊卑,一定要跟自己过不去,脑筋又转不过来,气冲冲地走近德妃,说道:“臣妾还没上香,娘娘您凭什么要我……”
可三福晋话未完,却见德妃娘娘扬手在她脸上扇过一巴掌,力道不算太大,但也足够三福晋踉跄几步。德妃娘娘半句话没对她说,只勒令随行的太监:“立刻把三福晋送出宫。”言罢就朝灵堂走来。五福晋几人不敢再看热闹,麻利地跟着一道走开了。
这事儿见到的人虽然不多,可实在够新鲜,随着三福晋被送出宫,她挨了德妃一巴掌的事就传出去了。
荣妃那会儿在太后跟前伺候,听了这样的话,脸上红得恨不得钻地缝里去。太后唏嘘不已:“岚琪轻易不动怒,你家那个到底做了什么?荣妃啊,连太皇太后都夸赞你的品行,怎么如今叫儿媳妇毁了一世清名?”
荣妃一味地向太后认错,离了宁寿宫后,气得又犯了头疼的毛病,便让吉芯放话给儿子,不许三福晋再进宫,往后的日子宫里不召见她,这辈子别再进来了。
谁晓得胤祉回去责怪妻子莽撞,夫妻俩几句话不合,疯魔了的三福晋竟与丈夫拉扯动手,拿着剪子寻死觅活,最后“咔嚓”一下,把胤祉的辫子给绞了一截。
本来打架是家里的事,外人未必能知道,就算绞了辫子,也能用假的接上,鱼目混珠,偏偏胤祉倒霉,在乾清宫和众兄弟一道回话时,那接上的假辫子掉在地上,在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三阿哥那天再从乾清宫走出来时,已经从郡王降到了贝勒。当初皇帝想尽办法给他贴金拉上来的郡王位,到底是给得太重了。荣妃气得一病不起,连敏妃的丧礼都没能参加。
而此刻,早已过了皇帝与心腹大臣的三日之约。大福晋的尸身,也在敏妃去世后第二天交还给了大阿哥。大福晋的丧礼,皇帝恩准以亲王妃的规格举办,宫里宫外两处奔丧,本来还围着喜事转的皇亲国戚们,连事情都没弄清楚,只管硬着头皮各处应付。
待这一阵忙乱过后,已是进了八月。这一年的秋天格外萧索,虽然只有延禧宫里办丧事,可整个紫禁城都沉浸在莫名的哀愁里。明明有着阿哥、公主的喜事,但就是高兴不起来。后来人们细思量,哀愁的兴许不是敏妃或大福晋的过世,而是那恐怖的、不知躲在哪个阴暗角落里的毒手,也许下一个中毒而亡的人,就是自己。
岚琪一直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杏儿的身后事,在妃位的规格上做到了最大的体面,除了那天赏了三福晋一巴掌,情绪平稳而安宁。这日听说皇帝去宁寿宫向太后禀告下毒之事查下来的结果,岚琪既然没被传召,便知道有她的不方便,打起精神往景阳宫来。无论如何,三阿哥受罚的事,如果当初她能再冷静一些,也许不至于闹到这地步。
荣妃亦是明白人,听得岚琪的歉意,不免苦笑着说:“你不打她,也会传出她和宫女撕扯的事,太后还是会怪我的,我还是会让胤祉不许她进门,她发疯了照样会闹出这种事,和你有什么相干呢?她是个疯子。”
荣妃说完这些话,显然有些吃力,长长一叹:“那孩子从前与我说,能得到修书编史的差事就好了,如今皇上真的打发他去编书,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愿。从前我就只求他一世平安,如今更看明白他的出息,往后的日子平安就好。”
岚琪说道:“姐姐宽心养身体,将来总是咱们相伴过日子,孩子们指望不上。”
荣妃凄然一笑,眸中有羡慕之色:“你我怎么会一样?你的孩子都是有指望的。”
这样的话题说下去没有意义,荣妃是恭维也好羡慕也罢,对岚琪而言不会有什么影响,比起自己想要维持彼此和睦的关系,荣妃更依靠这份关系存活下去。她只要愿意配合,就算发生了三阿哥被降爵位如此严重的事,也不至于破坏她们的情分。就连宜妃当日都能站在病榻前说出那番话,这宫里但凡有了年资的,哪一个还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