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面有愧悔之色,却并未察觉莫聆风和邬瑾都是面色如常,已经明察了祁畅的罪。
三人继续往里走,整个九思轩依旧是被一片阴沉笼罩,巨大树冠越发郁郁葱葱,四处洒落着令人屏息静气的浓绿。
步入学斋,立刻有一股凉意从地而起,直扑人面,击出满臂鸡皮疙瘩,方才因为早饭生出来的热意悉数退去,只剩下满身冰凉。
三人眼前让烛火一晃,竟然见赵世恒已经到了,正在观孔圣人画像。
赵世恒神色冷漠,目光轻蔑,仿佛对孔圣人所言嗤之以鼻。
这神色只是一瞬,在三位学生踏进门后,他就转过身来,负手而立,扫了自己天真的学生们一眼:“今日——旬考。”
程廷当即感觉自己屁股火烧火燎,不知是棒疮要复发,还是有新的巴掌要落下。
愁眉苦脸地坐下,他拿手指捅咕邬瑾:“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旬考?”
邬瑾摆手以示不知,铺开纸笔,研罢墨,就听赵世恒慢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官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然君之治,有益者,有弊者,若君之道与彼之道相悖,彼之道与民之道相合,彼如何施之,不违道,可避刑。其祥著之。”
他的语速一字字慢下去,又一字字暗哑下去,仿佛这也是他想过千百遍的问题。
最后,只剩下一口幽幽之息,送入学生耳中。
邬瑾奋笔疾书,将赵世恒所出之策问录于纸上,写完之后,只觉得脑袋都僵住了。
他忽然发现,赵世恒所出这个题目,直击了策问的本源。
策问,问策,考生的策能迎合君王的策,才是胜。
满室都是草木气味,壅塞不去,他忍不住去看莫聆风,莫聆风好似背后生了眼睛似的,也忽然扭头来看他,凤眼里藏着的眼珠漆黑,亮的迥异——仿佛赵世恒的心思,她也清清楚楚。
邬瑾的心,骤然在胸膛里撞了一下。
看戏
莫聆风堂而皇之地交了白卷,程廷诚惶诚恐地胡编乱造,邬瑾忐忑不安地写满了。
放课后,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又约好戌时在裕花街齐聚。
天渐暖,日渐长,戌时未到,裕花街便已经是歌钟浩浩,罗绮盈盈,等三人结伴到了舞麻龙的彩棚,早已围的水泄不通,连买座的缝隙都没有。
程廷听到里面锣鼓声做雨点响,急急密密,顿时恨的连连跺脚——麻龙从前可没这么多人看。
他连蹦几下,张望到里面有熟人,立刻往里挤,要去找朋友让出几个座来:“你们在这里等我!”
等他削尖脑袋钻进去,嘈杂的彩棚里忽然响起铜铃之声,从好几处涌过来,叮当作响,压下了人群的吵闹。
邬瑾昂着头看,然而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衣袖忽然让人用力一拽,拽的他弯下腰去,看向莫聆风:“出去?”
莫聆风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往下一点:“蹲下!快。”
邬瑾不知她要干什么,依言蹲下,却见莫聆风迈开步子,绕到他背后。
“背……”
邬瑾刚想说背了也看不见,肩膀上忽然一沉,莫聆风一条腿已经架了上去,两只手抱住他的脑袋,另外一条腿顺势骑了上来:“起来,快。”
邬瑾来不及多想,双手赶紧去扶住她两条腿,用肩饼笼的架势,把她稳稳驼了起来。
莫聆风活泼泼地骑在他脖子上,定睛往里看,就见舞麻龙的十七个人已经全出了场,花棍与彩缎齐飞,看的人眼花缭乱,当即叫了声好。
邬瑾眼前只有叠肩擦踵的人,看不到舞麻龙,耳朵里倒是能听到锣鼓、铜铃、铁环之声交织,听的乱糟糟的,然而听到莫聆风叫好,不知怎么心里也高兴。
他手指尖的柔顺绸缎,涌入鼻尖的熏香,扳着自己下巴的细嫩小手,组成一个柔软的、娇贵的、小妹妹似的莫聆风。
不到片刻,程廷又钻了出来,笑的满脸都是嘴:“进来!三个头座儿!说了请你们就请你们,别骑高看了,头座都能让那龙舞你脸上!”
莫聆风立刻道:“下来。”
邬瑾蹲身把莫聆风放下,三人险些挤成一片纸,才进了里头坐下。
程廷所言不虚,邬瑾还未坐下,麻髯就“扑”的一下从他脸上扫了过去。
他从未看过麻龙,麻髯拂来时下意识要伸手抓住,见那男子踩在高跷上,硬生生停住了手,站在原地停了一瞬,眼睛让麻髯刺的通红,眼泪不由自主鼓了出来。
模糊着视线坐下,他随手擦去眼泪,又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周遭全是热烈至极的欢呼声,都未曾注意到他的失态。
他也去看舞麻龙,因为从未看过,所以看的津津有味,本以为只有舞麻龙,没想到舞过之后,竟然还有手鼓。
敲手鼓的是位尔玛少女,穿的堪称清凉,持一只描金绘彩的铃鼓,在悠扬的奚琴声中,满场起舞,其身姿曼妙柔软,令人侧目。
场中众人,一多半是来看这位尔玛少女的。
莫聆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少女手中的铃鼓,目不转睛地盯着,上身情不自禁往前倾,等到少女结束了这满场飞,她也随着一同呼喝叫好。
看过麻龙和铃鼓,这彩棚便要换做小唱,听着似乎是要唱《九丑》,莫聆风和程廷对这等阳春白雪的小曲丝毫不感兴趣,一左一右依偎着邬瑾,齐齐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