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家庆夸完之后,通体舒泰,挥手让他们出去歇着,等其他人回来,就好好绘制地图,冯范起身退了出去,莫聆风却是站在原地不走。
“怎么?”种家庆看她,“没吃饱?”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想了想刚才这桌席面的规模,如果莫聆风的肚皮是个无底洞的话,那确实是没吃饱。
莫聆风摇摇头:“将军,我们是不是立了大功?”
“确实是大功一件,”种家庆看她露出的是一副饕餮般的神情,就知道她来要东西了,“想要什么,说。”
“指挥使。”
“噗”一声,种家庆嘴里的茶全都吐了出去,放下茶杯,“吭吭”的咳嗽,两只手在身上连番摸索,掏出帕子,擦去胡须上淋漓的茶水。
他看向莫聆风:“你看指挥使咳咳像白菜吗?”
莫聆风摇头道:“不像,所以我用铁浮屠来换。”
种家庆有种啼笑皆非之感,然而半笑半怒的,他从这个小东西身上看出了一点浅薄的孩子模样,以为凭借自己那点微薄的力量,就可以把世界搅动的天翻地覆。
可怜、可爱、可惜。
不详
“你刚入军中,便是七品中侯,到现在,虽只有个都头实职,也强过许多人,”种家庆伸出食指,反指向自己,“三十年前,我以葫芦河大捷之功,杀敌数千,才转从七品武翼郎,增赏指挥,杀五十铁浮屠,算得上大捷吗?”
莫聆风很沮丧地摇头:“那不算。”
种家庆笑道:“你杀敌只是为了升迁?”
莫聆风实话实说:“是。”
“我听说莫节度使身体不好,”种家庆生出一丝英雄迟暮的感叹,“你们莫家,到了你这一辈,人丁凋零,你是担心莫节度使一走,你会被吃干抹净?”
“不会吗?”
“会,所以你想要实职,保住莫家?斩杀铁浮屠,就是你递出去的一份功绩?”
“是。”
“没有用,”种家庆慢慢教导她,“我不知道莫节度使是以什么办法把你送进来的,但显然和王知州有了罅隙,升迁本就不易,再有王知州压制,你想实职升迁,实在是难,一个都头,我能定,但是指挥使辖一个营、五百人,却非我能定。”
“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种家庆慈祥地笑了一声,“像我一样忠心,随时准备以身殉国,早晚有一日,你能做个让天下侧目的女将军。”
“哎”莫聆风既无忠心,也不愿殉国,因此垂着双眼,盯着脚尖,遗憾地叹了口气。
种家庆的笑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做出了一点额外的怜悯:“虚职一路升转,直到正五品,自然也是世人皆知,到时候,谁能压制你?”
他重新把茶盏递到嘴边,喝了一口——军中看似简单,实际上却很复杂,盘根错节,莫聆风在这其中,还只占据了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
“这一次你绘制地图有功,又英勇杀敌,我会上书大军,按照你的功劳,请求将你从中侯转至从六品右武大夫,一个虚职上转,想必不会有人阻拦。”
莫聆风谢过种家庆,垂头丧气走出中帐,回到自己屋子里。
她两脚脚后跟一蹭,把两只鞋子东一头西一头的甩到地上,解开轻甲,扑倒在床。
伸手抹了把汗,她翻身躺平,眯着眼睛看头顶平棋天花,木板一格接一格,四四方方,拼凑出一个简陋却巨大的棋盘。
棋盘之上,遍布黑点,莫聆风伸出食指,虚空一点,在脑海中将“种家庆”三个字按在了棋盘之上。
六品右武大夫,比她所想的还要好。
闭起眼睛,她了无心事的睡了过去。
莫聆风一觉睡了个天翻地覆,梦中依稀听到了厮杀惨叫之声,仿佛是地狱之门忽然在夜间打开,放出了魑魅魍魉,收走了不甘愿离去的枉死阴魂。
这声音只在她梦中短暂出现,随后她就感觉有人蹲在了自己床头——有殷南嗜血的气味、游牧卿烤东西吃时烟熏火燎的气味。
于是她安心下来,继续睡去。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晌午。
她在一片热气腾腾中坐起来,迷迷瞪瞪把两条腿垂在床边,赤脚插进了鞋里。
殷南当大丫鬟当的久了,知道她这个样子是还没有睡醒,从桌上端一盏凉茶给她喝,然后平直地叙述了昨夜一场大战。
昨晚子时刚到,金虏大军便发兵而至,幸而寨中早有防备,后方二寨也及时的发了兵,才击退了金虏。
莫聆风慢慢喝茶,翕动鼻翼,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和火把燃烧时的油脂气,知道昨天夜里不是做梦,是真的有敌袭,才彻底清醒——好险,他们只比金虏大军早到半日。
她将茶碗递给殷南:“衣服。”
殷南先取两只暑袜递给她,她蜷起一条腿蹬在床边,慢条斯理穿上罗袜,再换一只脚穿上,趿拉着鞋,穿上鹅黄色交领纱衫,用同色的大纱罗丝绦系出一捻细腰。
穿完这一身,她额头上已经出了细汗,等穿戴完轻甲,她鬓角已经湿了。
戴上金项圈,她抻了个懒腰:“什么时辰了?”
“午时刚过。”
莫聆风摸了摸扁平下去的肚子,迈步往外走,推开门,满眼都是纷乱的士兵,有本寨中人,亦有后寨中人,伤者不计其数,或坐或躺,等候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