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的入了神,忽而鼻尖香沉春透,夏入秋来,栀子、茉莉、桂花,以沉香为骨,群芳递次开于鼻尖,梅香又悄然袭来,令人神魂为之荡漾,不知今朝是何日。
他抬头看向前方,就见下人正小心翼翼摆放一只香鸭,鸭子嘴部冒出袅袅青烟,这种不激不弱的香气,正是从此处而来,一点点扑到了他身上。
这种香气,他在莫千澜身上闻到过,也在莫聆风身上嗅到过。
殷北吩咐人搬动炭盆进来,见邬瑾看着这只香鸦,半晌没动,便上前道:“邬少爷,要换掉香吗?”
“不用,”邬瑾摆手,“炭盆要盖上盖子,否则书纸容易脆。”
“是。”殷北应下,又问,“厨房里煮了热汤面,您吃一碗吧。”
邬瑾应了一声,又埋头于邸报之中,周围起先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就归于寂静,鼻尖也再分辨不出各种各样的花香,聚精会神抄录下一个个数字。
邸报上每每提起堡寨,必定是大军十万,口气大时,还曾说过大军二十万,全都不可信,邬瑾想要知道堡寨上报朝廷的兵马,便要从茫茫邸报之中,找到运送到堡寨的绢匹、棉衣、粮草,以及用于堡寨的军饷。
按照这些数字,他算出了镇戎军的数目。
镇戎军有上、下、左、右、中共五路,前四路各五千人,中路为一万人,共是三万人,另外定川寨、怀远寨、得胜寨、靖边寨、瓦亭寨各屯兵两千人,共一万人,莲华堡、开远堡,各屯兵一千人,整个大军是四万两千人。
然而堡寨中,根本没有四万两千人。
若是有,右路军也不会在金虏围攻之下覆灭。
按照莫聆风所说的左路军,只有三个步军营,两个马军营,连两千五百人都不足,整个堡寨,也不足三万人。
逃兵、战死士兵、伤兵都不下编,空饷一层层盘剥,直到堡寨,真正在前线的士兵,如今吃的却是莫家的粮。
此事,王知州牵涉极深。
一家人
邬瑾竭尽全力,于邸报、小报上搜索蛛丝马迹,废寝忘食,将贪污军饷一事,抽丝剥茧,写于纸上。
“元章二十一年八月,南北作坊皮甲作制棉衣,送至堡寨九万件,然十月,济州、宽州便有商贩贱卖棉衣,又运至岭南等地贱卖,十月十二日济州明轩小报上有记录,福船出河时,数万件棉衣上船的盛况。”
“元章二十二年二月,宽州文济小报曾言士兵冻死颇多一事,又借曹彬之言,讽刺州官,‘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亦不过多得钱尔’,之后文济小报不见踪影,连当日小报也大多销毁。”
他写的详实,只要是识字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其中干系。
将所能查到的东西全都写上之后,他在末尾写道:“国朝之中,硕鼠窃取权柄,盗用军库,狼藉于寨,金银宝玉,积于私家,府库如山,领兵者多为小人,指取军饷如私家物,以至于军中士兵无御寒之衣,无饱腹之黍,长此以往,堡寨将如蚁穴而溃之。”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搁笔坐定,看着满满一篇字。
墨香、字端正,一笔一划,有筋有骨,造出一方天地,囚住一片污秽,悄然而谋。
他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没有找出纰漏,又等着墨迹干了,才起身。
坐着时不觉得,起身时浑身上下骨头发出“咔咔”响声,好似锈住了的生铁,需要用尽全力方能抻开。
他抻了个懒腰,活动开手脚,低头看了看笔架山旁,见那茶还温着,便端起来喝了一口,一解干渴,放下茶杯,肚子里随之发出了一串饥饿的长鸣。
他折上所写文书,揣在怀中,鼻尖再次闻到了依次盛放浮动的花香,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尽数藏在香气里。
看一眼香鸭,他打开门,随后愣了一愣——天黑了。
原来那盏茶并非还温着,而是凉了便换,所以触之温手。
书房本就阴沉,又一直点着烛火,他全神贯注之下,并未发现天色变暗,而书房中梁木墙壁散发出古旧的味道,夹着熏炉中的香气、炭盆的暖意,变成一种亘古不变的气息,让人察觉不出时光流逝。
书房、九思轩,甚至他去过的前堂都是如此。
在开门的这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一股重见天日之感。
立在门口的仆人见他开门,连忙躬身:“邬少爷——”
“我去趟官房。”邬瑾难得的打断了他的话,一步迈出去三个石阶,大步流星去了官房,洗手出来后,凝重神色放松不少,方才那股要被莫府吞没的怪异之感也消失不见,好像让他尿出去了似的。
方才说话的仆人见了他,又躬身道:“邬少爷,晚饭给您备到哪里?”
“不吃了,我回家去。”
他急急忙忙要走,殷北这时候从二堂过来了,见他从书房出来,又是满脸急色,忙道:“邬少爷有事就吩咐我,您先吃点东西吧。”
邬瑾一边往外走,一边摆手:“我回家。”
“我送您。”殷北立刻跟上去,吩咐下人备马,又取一件鹤氅给他御寒:“今天刚送来的,还有些衣裳,都是按照您平日穿的样式,您明日试试。”
邬瑾伸手接过,没有细看,穿在身上,果然觉得暖和不少,和殷北打马至十石街外,滚鞍下马,交还缰绳给殷北,急急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