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以为邬瑾是为人过于正直,无功不受禄,现在再看,邬瑾似乎是对莫千澜有巨大的隔阂。
同时他想起来邬瑾自从来莫府做事,就只在第一次入府时拜见过一次莫千澜,之后再未去过二堂,甚至姑娘在的时候,也不会为了讨好姑娘,去二堂看一看。
殷北讪讪的,有些不知所措:“李一贴昨天夜里来看了,只说活人梦里也会抽一抽,不死就是好事”
在他眼里,莫家兄妹是一体,亲密无间,不可分割,但是邬瑾好像利落的将莫家兄妹分割成了两半,兄是万死难赎其罪,妹却可以为之粉身碎骨。
他甚至感觉莫千澜一旦醒过来,邬瑾会头也不回离开莫府——因为邬瑾只端莫聆风的碗。
这种感情过于复杂,他无法理解。
而邬瑾坐在桌案前,两个胳膊肘架在桌案上,十指在鼻子和嘴巴前方交叉,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殷北,等着他把话说完。
他自己本就是沉默的“同谋”,如果对莫千澜再有一星半点的同情,他立刻就会陷入一场难以解脱的自责中去。
运粮官——李鳏夫家的老二、陈大旺、李鑫
前往京都的同窗——齐生安、潘依、陈柏、魏虎、卓浩
还有死在济州的一百士兵——林国瑞、林书、刘宏云、阮盛、林智、夏钦
他把他们的名字都记在心里,这些名字时不时就会带着鲜血翻腾一下。
“邬少爷,”殷北不说了,打开放着两个箱笼,“这是做的衣裳,您试试,不合适再改,这都是在例的。”
邬瑾起身走到箱边,俯身去看,见里面衣物都是寻常士子所穿的斓衫,衣裳、幞头、鞋袜都无逾越之处,才取出一件圆领白澜换上,皂色缘边,配以皂色腰绦,他低头看一眼细密的针脚:“合适。”
“我让人送您家里去。”
“好。”
邬瑾换回旧衣,殷北一拍脑袋,想起来一件大事,匆匆去前堂取出一份册子,放在邬瑾跟前:“前边副使们开始准备过年送入京都的小贡,您看看。”
邬瑾接在手中,垂头扫了一眼,打头写的都是一成不变的话:“恭惟皇帝陛下圣躬金安,功高德大。垂衣南面”
后头每人做了一首贺诗,读之令人肉麻,最后是他们所拟的礼单,有水晶盏、珊瑚树、玉观音等物,都是金银珠宝,远远超过了莫千澜的俸禄。
“往年也是拟的这些?”
殷北点头:“差不多,但是没有今年这么多,我问过了,副使们是觉得大爷动弹不得,承蒙陛下不弃,仍旧做了节度使,所以要多加小贡,谢陛下隆恩。”
邬瑾看完这长长一列礼单:“原来送这些,赵先生未曾说过什么?”
殷北就很不好意思地挠头:“赵先生一直不赞成,但是大爷不听劝,说说陛下不就是馋这些俗物吗,多给他送去,高兴死他。”
邬瑾听了,没再多说。
只是如今莫府不能再顶风而上,陛下也未必就看不懂这份嘲笑,这礼单也不能如此任性了。
他提笔勾去水晶盏这些东西,写上横山羊百只、佳县油枣等土仪,又将丹青《千里江山》换成《风雨归舟》,交还给殷北:“照这样去办。”
殷北连忙点头,正要出去,邬瑾忽然道:“等一等。”
他伏案写下一张拜帖,连同一份文章一起放入木匣子里,交给殷北:“送去程府,交到程知府手上,请他在午时末刻到裕花街庆北燕馆申字阁。”
“要不要我跟着您?”
“不用,”邬瑾笑了一声,“我有数。”
殷北听他说有数,就知道是真的有数——邬瑾行事,每一个细节一定都在他心里都演练过无数遍,任何人的反应都想的清清楚楚,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有力,绝不会让人感到茫然。
武斗
交代好殷北,邬瑾起身从屏风上取下鹤氅,一丝不苟穿上,出了莫府,前往合山书坊。
合山书坊有小报,消息灵通,常传录邸报不敢传录之事,宽州城中以合山小报为先,邸报为常。
邬瑾走入书坊,因他买一管笔来看了四五回,伙计认得他,上前迎着他,笑道:“您这回是买纸还是笔?我们新来一批蜀中夹江竹纸,软的很,折卷多次,那墨都不脱。”
邬瑾等他说完,才道:“我有一份文章,想刊载在你们的朝野类要上,烦请你帮我转告一声。”
伙计一听,当即点头:“我去请掌柜的来。”
他一溜烟去后头请掌柜,掌柜拎着一个报囊出来,递给书坊里一个身穿短褐的送报人:“快去快回,卖点力气,要是糊弄我的事,就不要你送了,现在能干活肯干活的人,多的是。”
送报人接过报囊背上,千恩万谢的出了书坊。
掌柜这才看向邬瑾:“原来是邬解元,秋闱试题出了,您是不是破题了?”
邬瑾摇头:“我记得您这边的小报也收外面的文章,不知道这篇文章能不能登在你们小报的朝野类要上。”
他取出自己所写的文章,双手递给掌柜。
“您现在在莫节度使府上管账,得到的消息比我们多,哪能不报……”
掌柜一边说,一边打开来看,看了两行,脸上没了笑意,越往下看,越是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