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得远,石远看不到纸上字迹,但也知道最先出来的是秋闱第六名,其下是姓名、原籍,依次打开至最后一名,然后才是第五名,一直倒写至第一名解元。
他扭头看邬瑾:“那个叫祁畅的小厮,不知上没上榜,我听说他考的时候,坐了个厕号?”
贡院号舍中,紧邻着茅厕的那一间,便是厕号,臭气熏天,光是坐在那里便是一种酷刑。
邬瑾点头:“他默了一遍给我看了,考的不算差。”
“不容易。”石远感慨一声,就听到下方擂鼓筛锣,连忙又把脑袋转回去,探身往外看,就见龙虎榜已经张挂好了,有自己看的,也有给别人看的,还有字都不识,夹在里面做偷儿的,笑的笑、哭的哭、疯的疯、闹的闹,乱成一团。
足足哄闹了一刻多钟,报喜的人先行离去,才静了一静,又过片刻,看热闹的也散去不少,石远的耳朵才没有嗡嗡作响。
街道上依旧是车水马龙,还有看榜的人不断挤进来,石远在一众学子中,看到了祁畅。
祁畅换了一身簇新的襕衫,因为佝偻着背,总是穿不熨帖,平白生出许多褶皱。
他没看过榜,从左边开始看,打头便是第六名,他连忙挪到右边,结果一看,是解元,越发摸不着头脑。
好不容易从前五名的大字旁边找到榜末,他从最后一名开始找自己的名字。
最后,他在第四十名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四十名,祁畅,宽州人士。”
他佝偻着的背悄无声息直了起来,脸上神情雀跃而且得意,一颗心欢喜的几乎爆炸,然而又无人诉说,只能是原地蹦了个高,随后双手紧紧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这种无人庆祝的喜悦,很快就会冷寂下去,他要极力地留住这一刻。
就在此时,他的肩膀忽然被人用力一撞,将他撞到往前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看守龙虎榜的士兵身上。
他还未站稳脚步,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祁畅,你小子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们啊!”
他扭头一看,五六个地痞围住了他。
远方来客
“祁畅,瞪着眼睛干什么?不认得我们了?”
“我们没你命好,不过命硬,没冻死没饿死,还混到了饭吃,一直想找你,你这小子憋在那大宅门里吃独食,真是不地道。”
“板着个脸干什么,这还没当官呢,就不认我们这些穷朋友了?当初咱们一起要饭的时候,可没少照顾你!”
祁畅在一连串的话语中,泼天的喜悦全都化作了乌有,他看着眼前这几个人,在惶然不知所措之际,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若不是莫府,今日的他,也许还不如这些偷鸡摸狗之徒。
这种黑暗与光明的对比,让他不屑、不想,也不敢与这些人为伍,更不愿意听到他们一口一个“乞丐”。
他想离开,然而这些人围着他,始终是不走,聒噪个不停,一时让他这发达了的人大请客,一时让他发喜钱,一时让他接济。
他心里恼火,却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只能唯唯诺诺的解释自己“没银子”。
他一提没银子,对面这几个人就阴阳怪气,大声叫嚷,说他是“忘恩负义”,又说他是“小人”,贬低他之余,还不忘把他做乞丐时的事迹挑三拣四地拿出来说。
这些人单是动嘴,就把祁畅说的绝望不已。
他的出身是他的噩梦,他认定了这是不光彩的事,极力掩盖自己的过去,别人一提,就像是揭了他的伤疤似的,对他脆弱敏感的心灵施了酷刑。
“有是有,不多,”他急于摆脱,哆哆嗦嗦去解腰间钱袋子,“就这些。”
一人劈手夺过钱袋子,倒出来数了数,一两重的小银子三个,剩下的就是一堆散碎铜钱,登时嗤笑着道:“祁畅,你也太瞧不起哥几个”
话未说完,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不容拒绝地取走了钱袋子,随后同样是一身斓衫的邬瑾,带着满身温暖气息走到了祁畅身边。
祁畅见他从天而降,如同见了救星,几乎喜极而泣,毫不犹豫躲藏到了邬瑾身后——邬瑾的后背宽阔的如同一座山,满可以藏下一个瘦弱的他。
邬瑾将钱袋子扯开:“钱虽不多,却是他的积蓄,放进来吧。”
他双眼黯黯,面貌郎朗,仪态棱棱,言谈之间,如同春月之柳拂面而过,见了他就知此人是从干净明亮的地方走出来的,绝无凶恶之意。
拿银子的人不知不觉将手中银子倒入钱袋子,忽然惊道:“你、你是邬瑾!”
邬瑾抽紧拉绳:“是我。”
几个地痞面面相觑,没料到声名狼藉的邬瑾竟有如此风姿,同时心里又暗暗点头——难怪莫姑娘要为他出头。
石远站在一旁,扫了几人一眼,摸了摸肚子:“到贡院前找麻烦,你们胆子倒是不小。”
“哪里,我们就是来叙旧。”
“对,叙旧,他请我们吃顿饭,也应该,原来他做乞丐的时候,我们多照顾他。”
“讨个喜钱嘛。”
邬瑾回身将钱袋子递给祁畅,笑道:“喜钱我已经备下了,是新换的铜钱,你们去莫府角门,就说是讨喜钱,会有人给你们的。”
他拍了拍祁畅肩膀:“去吧。”
祁畅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小跑着往莫府去了,那几个地痞见状,互相看了两眼,也都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