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聆风摇头。
“开吧!”程泰山心急如焚,喉咙随之沙哑,但莫聆风的脸让血糊住,看不出任何真实的神情。
莫聆风没看他,杀翻一个敌军,还是那句话:“时机未到。”
程泰山抹去脸上血水,抬腿踹下去一个,正想问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嘴还没张开,忽然想明白所谓的“时机”——百姓死的还不够。
他心中悚然,惊悚之外,还有从心底泛起的畏惧——这个时候,莫聆风还能精准抓住时机,实非常人。
可百姓无辜,他实在无法漠然置之。
他一咬牙,收了刀,扭头开始往城楼下狂奔,从列队的士兵中穿过,浑身湿透地闯入知府衙门,猛地推开书房门:“邬瑾!”
他身上血腥气、火油气、生铁气,让风夹杂着雨水,一起刮进了屋中。
屋中与战场截然不同,每一样东西都井井有条,干干净净,春瓶里一枝杏花随风而动,花瓣三三两两落在桌案上,越发显得花影沉静。
邬瑾在书桌前,穿春衫,披鹤氅,因伤风而头痛身楚,一只胳膊肘架在桌案上,手掌覆在额前,拇指、中指在额头两侧,揉按额角。
风惊花动,他鼻头一凉,也打了个喷嚏。
箭楼
邬瑾起身,正待拱手,程泰山已经冲进屋内,气喘吁吁站到邬瑾跟前:“去城楼!”
他伸手去解甲胄,手让锋利铁片划过,连忙低头将其拔出,再抬手去肩头摸绳扣:“唐百川用济州百姓攻城,莫将军说时机未到不能开——”
邬瑾脑中“轰”的一下,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猛地抓住他手腕:“用百姓攻城?”
“是”
邬瑾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唰”的褪去,拔腿就走,出了房门,直奔马房,牵马出府门,然而刚出府门,就发现自己昏了头——街道上全是整齐列队的士兵,他无法骑马通过。
程泰山几乎跟不上他,他停下时才赶上来,去取自己脑袋上的兜鍪想往邬瑾脑袋上扣:“姓唐的这禽兽,有朝以来就没出过这种玩意儿”
他的声音响如洪钟,然而邬瑾没有听清楚,他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身体跟着在颤抖,丢开缰绳,果断往前跑。
他从林立的士兵旁穿过,大袖拂过刀鞘,卷过长枪,又拍在士兵铁甲上,士兵诧异地看着他的失态,他脸上惯有的镇定、随和、斯文,通通扫地,只剩下匆忙。
狂奔至城楼下方,他一脚踩进血水里,又逆着往下冲刷的雨水奔上城楼,一只脚迈上最后一阶,便有一截断臂抛到他身前。
他脚步一顿,只停了这么一下,浑身热血就往头上冲,让他眼前一黑,两腿打颤,一手扶住墙缘,勉强撑住身体。
城楼上厮杀惨烈,莫家军、永镇军尸体堆叠在一起,只能用身上不同的甲胄来分辨,箭矢乱飞,上下交错,还有火药随时炸开。
雨水连绵不止,落地便成红色,他抬头张望,满心茫然——莫聆风不在正楼。
与此同时,城楼下方的哭声钻入他耳中。
是小婴儿细弱的啼哭声。
不等他焦心,箭楼上传来如雷般的巨响,整个瓮城都跟着震动,瓦片石壁哗啦掉落。
是震天雷!
他蹲身躲避弹射过来的铁片,脱去宽大外衫,摘下幞头,从一具尸体上取下兜鍪戴上,再捡一把长刀,拿起来一看,刀锋上裂开一道口子,已经没有用处。
丢开手,再捡一把,却是短刀,靠刀柄部分不开刃,刀尖也卷了刃,并不锋利。
他来不及挑挑拣拣,一手紧握刀柄,站起身往浓烟滚滚的箭楼跑。
瓮城上尸体遍布,火随着油淌的到处都是,一个人跌跌撞撞跑向正楼,体力不支滚落在地,“噗”地咳出一大口血。
是种韬。
种韬血葫芦似的睁开眼睛,以刀撑地,试着爬起来,接连两次,膝盖都在半道跪回地上,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将他拽了起来。
邬瑾急急问道:“将军在哪里?”
种韬满脸黑灰,咬牙支撑,踉踉跄跄站稳,来不及去想邬瑾为何在此,立刻回答:“箭楼!”
邬瑾一颗心几乎坠到地狱里去。
箭楼?
震天雷炸毁的箭楼!
种韬提着刀,一瘸一拐去调兵力前往箭楼镇守,邬瑾则朝箭楼狂奔而去。
箭楼上下四层,本有一百一十个孔洞,此时坍塌大半,只剩下靠近内城的半截石壁还立着,满地瓦砾碎石,灰堆中掩埋无数尸体,不见活人踪影。
“砰”一声响,是一架云梯靠了上来,铁钩搭在城墙壁上,很快就会有大量敌军从此处爬上来攻城。
他张了张嘴,将“聆风”二字咽回肚子里——不能喊。
他站上废墟,急出满身虚汗,试图在一片废墟中寻找莫聆风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和莫聆风形影不离的游牧卿也不见踪影。
云梯“嘎吱”作响,有敌军正往上爬,眨眼就会到,而种韬调兵未归。
就在邬瑾五内俱焚时,忽然看到箭楼西侧二十步处,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攀在外墙垛口上,手指秀气纤细,用尽全力,扣住墙缘。
是莫聆风!
那只手险伶伶地攀住,手指尖血肉模糊,仿佛不知道痛似的,还在往上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