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暖躲在墙角偷瞄了一会儿,在薛昭之前先回了网吧,他戴上耳机,假装自己没出去过。
“哥,我回来了。”禾暖对着麦克风讲。
“嗯,”anan的声音很沉,“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儿……啊,再等一下我。”
薛昭戳了戳禾暖的肩膀,示意他摘下耳机,禾暖不明所以地照做。
薛昭的手指碾着衣摆,声音没有一丝底气,无力且微弱,好像嘴被粘住了,张不开口,“那个……钱……我过段时间还你,行吗?”
禾暖看了他三秒,假装无所谓地说:“行。”
然后不等薛昭回答,他扭头继续和anan讲话:“哥,你说什么?”
薛昭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坐回椅子。
游戏途中被晾两次,耳机里,anan的声音更沉了,似乎压着火气,“你可够忙的。”
禾暖讨好地笑几声,连忙告饶,“哥,我的错我的错,我下把好好努力。”
“……”对方不说话。
“我保证没有下次,”禾暖态度越放越软,“你原谅我,行不?”
薛昭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行吧。”anan无奈,明显还是不太高兴。
“哥,下个新皮肤我送你,虽然你肯定看不上,但也是我一片心意……”
对面似乎笑了一下,又立即收声,禾暖知道金主彻底消气了,这才放下心来,也不枉他使劲卖乖。
“对了,哥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嗯,”anan不再板着说话,带了点笑意,“下个月我要回国。”
“啊,那挺好……”禾暖不知道接什么,随口应和,“那我给你寄点特产……”
贵的也买不起,有钱人什么没见过,网络上的单主,寄点特产顶天了,禾暖心里盘算。
“寄什么特产,”anan顿了一下,“你直接来北京找我。
对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以至于禾暖根本没反应过来。“啊,好,嗯?什么?不对,这不太行吧……”
“怎么不行?”
“呃……”
怎么不行?这话问的,两人的关系纯得不能再纯——赤裸裸的金钱交易,认识不到半年的老板和打工仔,网线一拔就是陌生人,禾暖可没有见面的打算。
“手头紧?”anan自顾自地猜下去,“你只要来,费用我全出。”
禾暖可耻地心动了,免费旅游耶,还有这种好事?他拼尽最后一丝毅力,虚弱地拒绝:“不用,哥,不是这个问题……”
“难不成怕我把你卖了?”anan的笑声传来,“这样,你把身份证号给我,我帮你订机票,我把我的护照拍给你。”
“哥,别……”
“出来玩吧,可怜的小朋友,”他像一条美人蛇,不断诱惑道,“你之前不是说想玩体感游戏机,我家正好有一套,还有crz俱乐部的基地,也在北京。”
他如果说什么故宫鸟巢八达岭、清华北大十三陵,禾暖真不一定有兴趣,可是他说crz俱乐部基地,那可是crz!
——禾暖互联网上唯一的正主,让他秒变喷子的动力源泉。
“咳咳,哥,我肯定信你,我们几号见?”禾暖略带羞赧道。
对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anan就下线睡觉去了,禾暖给他发了个“晚安”的表情包。
送走金主,禾暖摘下耳机,伸了个懒腰,脑子里还盘旋着刚刚的对话,他越想下个月的旅行,越觉得期待。
薛昭在旁边听了个三分,见两人结束了语音,装作不经意地问:“你要去哪儿?”
“北京!”禾暖有点激动,“有个单主约我面基!”
“那个anan?”
“嗯。”
薛昭诡异地沉默了一秒,继续问:“那你要去吗?”
“去啊,”禾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去?他说带我去见crz。”
“不安全吧。”
“他看着不像坏人。”
“万一遇到骗子呢?”薛昭泼了盆凉水。
“骗我?我穷的叮当响,有什么好骗的。”
“谁知道他骗什么……”
“哪有骗子这么大方。”
“骗子又不会把‘坏人’两字写脸上……”薛昭嘀咕的声音越来越小,“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禾暖烦了,“不是,你什么意思啊?你管得着吗?我就去。”他赌气道。
“……”薛昭实相地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问:“之前他和你说什么了?说得你脸都红了。”
“你发神经啊?”禾暖彻底火了,吼道:“真是莫名其妙。”
“……”
两人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禾暖冷静了一会儿,有点后悔朝薛昭发火,他也是担心自己。
刚刚自己火气不小,可这气儿从哪儿来的,禾暖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就不想了,反正都是薛昭的错。
薛昭心里堵得慌,一股酸劲儿卡在胸口,不上不下,很难受,可他搞不懂为什么。
“吃饭了。”直到中午,两人都没说话,禾暖先憋不住了,低头递了个台阶。
“嗯。”薛昭眼睛不离屏幕,敷衍地应了一声。
禾暖直接摘了他的耳麦,盯着他漂亮的侧脸,“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行不?”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太肉麻了,不需要这么客气。
薛昭呆坐了两秒,沉默地站起身,算是答应了。
禾暖的心情一下子明媚起来,哼着歌走出了网吧。
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和好如初,再没提过这事。
七月一晃而过,八月下旬,两人双排打上了王者。
薛昭是毫无疑问的天才,他的领悟力和反应力都强到离谱,沉着胆大,细节狂魔,天生的电竞选手。
禾暖能感受到,八月份后,薛昭仿佛进入了一种神奇的状态,注意力高度集中,只用一天的时间,就能掌握别人需要练习半个月的操作,进步飞速,称得上日新月异。
在心理学上,有一种说法叫做心流,是无数顶级运动员和艺术家追求的极致状态,薛昭不懂这些理论,但他却用得信手拈来,就像他与生俱来的能力一样。
从青铜到王者,禾暖用了十个月的时间;而薛昭,从真正上手到王者,只用了三个月。虽然他观战过不短的时间,且讨巧从钻石开始,但这个成绩,足以说明他天赋异禀。
上王者的那天,禾暖像只乱飞的蜜蜂,高兴得手舞足蹈,整间网吧都是他的欢呼声。晚上他请薛昭吃饭,两个少年买了鸭脖鸡爪一堆卤味,偷偷溜回家,反锁好卧室门就开始庆祝。
酒精会影响人的神经,打职业最好滴酒不沾,所以他们只买了几罐奶啤和饮料。
两人肩并肩靠床坐在地板上,看常规赛直播,禾暖越看越兴奋,明明没有喝酒,整个人却呈现出一种醉醺醺、晕乎乎的状态。
他扬起手比划,反反复复诉说他的梦想——宏伟的体育馆、上万名观众、飘扬的彩带、金灿灿的奖杯……
一切的一切,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薛昭眼神发直,愣愣地听着,那瑰丽的梦,钻进他的心里,就变成了他的。
禾暖的声调一阵高一阵低,“我和你一队,我要打中单。”
“我要当最牛逼的中单!”
“我带你,我们一起,去美国、去巴黎、去伦敦……”
“我要打穿全球总决赛!”
“我们一起当世界冠军!”
说完这句,视频刚好直播到最精彩的团战,禾暖的注意力被转移,乐呵呵地瞧着。
吵闹的解说声中,薛昭珍重又珍重地应了一声。
“好。”
第二天早上禾暖醒来,第一反应摸手机,他半眯着眼点开微信,蹦出来一条消息。
金主13:我到北京了,身份证发我。
私人飞机落地机场,戈修元走出舱体,身后跟着一名怀抱保险箱的保镖。
周瑾的加长豪车就停在舷梯不远处,司机下车,为戈修元拉开车门。
一见面周瑾就嚷嚷:“草,你终于回国了,我一个人都快无聊死了,”
戈修元才不信,“呵呵,周大少还有无聊的时候?”
“我这不是想你嘛,”周瑾肉麻地表演,“今晚上出去high?”
“不了,”戈修元淡淡地说,“我有正事要办,过几天吧。”
“什么正事?”
“老爷子过八十大寿,”戈修元拍拍保镖手里的金属箱,“二爷爷让我带寿礼。”
周瑾一改嬉皮笑脸,“那确实是正事儿,二爷爷的寿礼肯定是好东西,让我开开眼呗。”
周大少的车,那必然是几百万的好车,减震一流,行驶在高速路上,平平稳稳。保镖戴上手套,拧开机械锁,打开保险箱,从层层叠叠的海绵里,又托出一个小型密码柜。
周瑾有点震惊,“啥玩意儿啊,这么金贵。”
戈修元伸出修长的食指,指纹开锁,丝绒里衬内,卧着一只古朴的天青色瓷碗。
周瑾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只一眼就认了出来,“草,北宋汝瓷?”
“嗯。”戈修元合上盖子。
“啧啧,大手笔啊。”
戈家太爷是江南一带的富豪巨贾,育有两子,五十年代国内时局动荡,便举家搬到了美国经商。就算搬到了国外,也改不了在国内的作派,不但按中式风格装修住宅,还搜罗了大批流落在海外的古董。
戈修元的爷爷是长子,八十年代回到国内,捐了一批文物给博物馆,并受聘担任经济改革的顾问,而次子,即戈修元的二爷爷则留在了美国。
戈修元的姑姑和大伯继续从政,反而戈修元的父亲觉醒了“家族血脉”,创建起偌大的商业集团,期间结识了周瑾的父亲,两家就此成为邻居。
戈家三代都爱收集古玩,在地下还建了类似银行金库的恒温收藏库,20多吨的防盗防爆防火门,将珍品牢牢锁在里面。
家财万贯,不如汝瓷一片。周瑾感叹几声,又开始打听,“你家给老爷子准备了什么?”
戈修元淡淡道:“听我爸说,收了幅清初的古画。”
“我去,”周瑾抱怨,“你家送这么重的礼,让我家怎么送?寒碜死我算了。”
“你和我比什么?”
“嘿嘿,我这不是把老爷子当亲爷看了嘛……”
一路闲聊,周瑾发现戈修元时不时点开微信看一眼,他不由得好奇:“谁啊?让你这么上心?”
“没谁。”戈修元按灭手机。
纵使薛昭不想禾暖去北京,那一天还是来了。
禾暖告诉奶奶自己要和同学出去旅游,然后便开始兴冲冲地收拾行李。
薛昭送他去机场,亲眼看着他走进安检,心里总感觉不妙。
anan给了禾暖一个地址,下午飞机落地北京后,禾暖本想坐地铁去,但对方一直在催,他只好打了辆出租车。
天色已晚,华灯初上,街道两侧熙熙攘攘、繁华似锦。北京,一切都是金灿灿的,一切都是亮堂堂的,一切都是好的。
禾暖下了车,仰望金碧辉煌的高楼,嘴不自觉微张,他咽咽唾沫,走进了玻璃旋转门。
过了安检,他背着大旅行双肩包,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不知道往哪儿走。
大堂里很吵,不少打扮时髦的俊男靓女在左前方排队,他也跟着站到了队尾。
终于轮到禾暖,一位工作人员朝他伸出手:“你好,请出示身份证和电子票。”
“票?什么票?”
另一位工作人员只好拿来菜单,禾暖接过看了一眼——普通入场费1500rb/人。
“不好意思。”禾暖尴尬地笑了笑,放下菜单离开队伍。
“土包子,进城呢。”一个年轻男生小声说,其他人跟着笑起来。
禾暖走出旋转门,茫然地站在街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点开微信,给anan发消息。
麦子:哥,我到门口了。
金主13:好。
过了一会儿,刚刚的工作人员跑出来,对禾暖说:“是禾先生吗?不好意思,请和我来,您下次可以走贵宾通道。”
打开沉重的不透光金属大门,震耳欲聋的音乐轰然传出,昏暗的环境里,五颜六色的镭射灯闪烁,禾暖顿步迟疑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下方是一个巨大的舞池,led屏的舞台旁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卡座,无数年轻的男男女女在躁动的音乐中扭来扭去。
工作人员没带禾暖下舞池,反而带他上了二楼的包厢。包厢隔音很好,一侧墙做成了单面玻璃,内部的人可以看到舞台,外部的人却看不到里面。当然,如果对舞池不感兴趣,玻璃墙顶还装了丝绒窗帘。
推开某间包厢的门,禾暖忐忑地走了进去,昏昧的灯光中,许多人半围坐在一起,桌子上高高低低摆了无数酒瓶,还有骰子、果盘、扑克……
“谁啊?”有人注意到门开了,问了一句。
周瑾看了一眼,扑哧笑了,“这他妈谁啊?还背个包,来旅游的?”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而来,禾暖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一眼就注意到了坐在最中间的那个人。
他穿得相当朋克,黑色宽版无袖背心和工装裤,露出紧实的臂肌,一张脸冷酷又英俊,黑色短发,大马金刀地坐在真皮沙发上,一只手玩手机,一只手搭在靠背,大腿上还坐了个穿露脐吊带和热裤美女。
禾暖在打量戈修元的时候,戈修元也在打量他——十几块的短袖短裤配白球鞋,来夜店傻兮兮背个双肩包,像来春游的小朋友,头发乱糟糟的,神情相当局促。
但那张小脸长得实在是俏,幼态乖巧,眼睛灵动,清纯得要命。
周瑾也看出来了,胳膊肘碰了一下发小,“老戈,你的天菜啊。”
戈修元没说话,直勾勾盯着禾暖,看得他发毛,不由得后退了一小步。
“你找谁啊?”一个穿红色短裙的女生问。
“呃……”禾暖额头冒汗,戈修元根本没告诉他名字,他想了半天,结结巴巴说:“我找,我找……anan?”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一个圈子,互相都熟,没人叫anan。
“那你是谁啊?”红裙女生继续问。
“我是麦子啊!”禾暖觉得线下面基,应该说网名。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戈修元也笑了,他的性格其实有点恶劣,眼下觉得有趣,便没出面,想多看点乐子。
禾暖脸涨得通红,热气直冒,他窘迫地左顾右盼,求助地扫过众人,无比希望anan能从天而降,解救自己。
这时,坐在戈修元大腿上的女生突然说:“anan?那不是修元哥的微信号吗!”
戈修元不置可否。
万慧也在场,脑袋瓜灵光乍现——这人……不会是他给戈修元找的代练吧。
“修元哥,这谁啊?”吊带女生问。
“我的代练。”
周瑾笑了,“代练你也请!”说完他就反应过来了,不止因为代练,这小孩儿长得漂亮,是戈修元偏爱的类型。
他谈过的女朋友男朋友,都是这一挂长相,这小孩儿甚至和戈修元上上上一任情人——一个小有名气的女明星——长得有六分像。
戈修元拍拍吊带女生的腰,让她下去。女生不情不愿地跳下来,周瑾一把揽过她的肩膀,“戈总不要你了,哥哥陪你玩。”
“一边儿去,”女生翻了个白眼,“油死你算了。”
戈修元站起身,他很高,差不多一米九,宽肩窄腰像模特。他走到禾暖面前,提了提书包带,“这么重,脱了放椅子上。”
“哦,哦,哦!”禾暖还愣着,对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戈修元搂着他坐回沙发中央,万慧凑上来做了自我介绍,禾暖这才把他和富哥对上号。
万慧前不久刚刚跳槽,受周瑾的邀请入职az俱乐部,薪水翻了三倍,算得上周老板的心腹。
很久以后,周瑾不疼不痒骂过万慧几句,怪他怎么介绍了这么个冤家给自己兄弟。
万慧陪笑道,我也没想到,他们会闹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