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却道:“会吹笛子吗?”
侍女点点头,“师傅教过。”
王敦道:“吹支笛子。”
十三岁的小侍女小心翼翼地盘腿坐在席子上,笔直了上半身,轻轻吹了支笛子。
很简单的一支琅玡情歌,王敦记得这曲子,当年他还教王悦哼过。王家世子出生在建康,二十多年没回琅玡几趟,却能说一口流利的琅玡方言,琅玡旧事张口便来,这都是他和一群王家叔伯教出来的。至于王敦他又是哪里学来的这曲子?当年琅玡王家大小姐手把手教他吹笛子,说是以后可以拿去骗人小姑娘。
王敦望着那侍女良久,一曲笛声中忆尽平生。
说来也奇怪,这小姑娘长得有些神似琅玡王家大小姐,笛子吹得却没有琅玡王家大小姐那股洒脱灵逸劲儿,倒是更像另一个女子。
襄城。
王敦记得他那发妻,当年他还不是什么将军,午后他躲在树上背书,正打算偷懒睡一觉,树下走过个小姑娘,他以为是他阿姊来抓他了,忙跳下来站直了,还没来得及拍去身上的叶子,一抬头就瞧见个绿衣裳的女子站在树下愣愣地望着他。那便是襄城了,武帝之女,司马脩袆。
襄城嫁给了他,人人都说他有福气,他却没什么感觉,娶她无非是皇命而已。
再后来,他虽非亲手杀了襄城,但襄城之死确实是他故意为之,他把人丢在了路上,胡人追上来,襄城临死前骂他不得好死断子绝孙,他这一生也的确是没儿子,估计也确实是不得好死。这报应王敦是认的。
外人传他委弃襄城是不得已而为之,给他找了一堆理由,什么乱军之中顾及不上,什么道阻艰难无奈为之,后来更是直接说襄城是中了流矢而亡与他没关系,王敦自己心里清楚,全是无稽之谈,是他想杀襄城,所以他杀了她。
为何?
王敦也不知道究竟为何,大约因为她是武帝之女,又大约是因为她日复一日的质问让他厌烦,又兴许只是他骨子里便是个冷血的人。当年八王之乱,他赴往战场,襄城在路上忽然拦着不让他走,非得要他将家中侍妾遣散才肯罢休,乃至于怀着孩子以死相逼。
谁都知道襄城只是耍小性子,想让丈夫哄一哄,哪怕只是王敦回头瞧她一眼,说上两句好话,她也绝不会继续纠缠下去。她最后几乎是哽咽着对着王敦吼”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下来的吗?”她真的只需要王敦说一句软话哄哄她。
王敦偏就懒得哄,你不是以死相逼吗?成全你如何?
若是当时琅玡王家大小姐在,估计能把干出这事的王敦活活打死,可那年琅玡王家大小姐早死了,少年将军战场之上刚崭露锋芒,杀意上头谁敢拦,他直接一脚将人从马车上踹了出去,下令继续赶路。
襄城死了。
王敦坐在榻上晒着太阳回首前尘往事,他已经不是当年器宇轩昂的少年将军,如今他缠绵病榻须发掺白,说两口话都须喘会儿气,若是襄城再瞧见他,怕也难认得出来这风烛残年的人会是当年那鲜衣少年郎,她该是不会再迷恋下去了。
王敦这辈子没有红颜知己,年轻时养过一批歌姬,觉得没意思就不养了,襄城死后,他身边再没别的女人,这辈子活到头也没懂情之一字是什么东西。他只是望着那吹笛子的小姑娘漫不经心地想,其实当年襄城若是没那么不讲道理,他养她一辈子也不是不成,就当养只雀儿,凑合着也能让她一辈子吃饱穿暖百岁无忧。
可襄城不要这些,她要的东西他给不出来。
小姑娘吹完了一曲,怯生生地把笛子放下了,低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