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下面露出了一张十分怪异的面孔。那上面疤痕纵横,虽则可怕,却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有褶皱从那人的耳根、鼻梁处浮起。这分明又是一张面具。
薛景泓苦笑一声。自昨晚从穆宅逃出,时间仓促,他未能来得及整饬脸上的假皮面具,导致漏洞频出。眼下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根本无从遮掩。
既无从遮掩,那他便认了吧!
薛景泓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穆崇玉,嘴角竟浮现出一丝放松的笑容来。他缓缓道:“没错。崇玉,是我。”
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耳后,稍一用力,便见有一张假皮从他的脸上被渐渐撕开,然后终于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张俊朗的脸庞,高鼻深眼,有着塞外人的深刻特征,脸上也十分光洁,除了下巴上淡淡的胡茬外,并没有一丝疤痕。可这却正是穆崇玉最熟悉,也最不想看到的一张脸。
穆崇玉只觉气血上涌,往事种种如潮水一般涌来,铺天盖地。他忍不住踉跄着倒退了一步,手中的剑却是颤巍巍地,猛然架上了薛景泓的脖颈。
“你……为什么?!”他对薛景泓的痛恨已几近成为本能,下意识地便要对他刀剑相向。可此刻,这个人的真容终于呈现在自己面前时,竟有一种深沉的、无所适从的茫然从心底泛起,险些淹没了他。
“为什么,是你……”穆崇玉又喃喃问道。
当年兵破金陵的仇恨,当年他施-暴-政-凌-虐南燕百姓的仇恨,当年他欺骗自己的仇恨,和这两个月以来对方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在病中时的嘘寒问暖来回交替,竟叫他无法看透,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甚至在昨日,这个人还以身犯险,甘愿舍命替自己做了诱饵,孤身一人闯出了重重护卫的穆宅。
可这究竟是为何?!他费这么大力气难道就是为了再次迷惑自己,好叫自己重新归降于他?!
穆崇玉想不通,也不愿去想了,他紧紧抓着手中的剑柄,仿佛这样,才不至于在这滔天的矛盾中丧失最后一丝力气。
薛景泓心内一酸。这两句分外零碎的话,乍一听无头无尾,可听在他的耳里,却再明白不过,明白到他竟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悔意,止不住地从胸腔里蔓延开来。
他不该这么欺瞒崇玉的。从前他便骗过他一次——即使非他所愿,可如今,他再一次欺瞒了他。
“我……”他看着穆崇玉的眼神就觉得不忍。他禁不住上前一步,抬手握住了穆崇玉颤抖的剑尖。
百般话堵在心口,千思万虑,最终他却只能说:“崇玉,你相信我,我并没有叫北渝的追兵来逼你。我跟在你的身边,只是想……向你道歉而已。”
他看着穆崇玉目露嘲讽,心下更慌,又上前了一步。
佩剑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割伤了他的手心,粘稠温热的血液顺着冰冷的剑尖淌下来。可薛景泓却仿佛丝毫未觉,他深深地望着穆崇玉,逐字逐句地道:“当年之事,是我错了。江东大旱饿殍千里,可我却受人蒙蔽,毫不知情,终于酿成深重苦果。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大渝一朝再不会出现此类事情。北渝南燕,天下百姓,自此便是一家。”
“而我,你愿意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就是这条命……”薛景泓说到这里,只觉得胸腔里堵得难受,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柔柔说道:“你也可以拿去。死在你的手上,我并无半分怨言。”
他说着,脚步竟更往前进了几分,手心里的伤口也愈加深重,血液已要顺着那长长的剑刃流淌到穆崇玉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