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着重强调了“一段”二字。
洛之蘅继续沉默:“……”
确实也从未想过,旁人说的一段是谦词,到他这里全是实话。
太子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道:“所以你寻个时间还是要给叔伯传话,叫他住累了大营便回府歇着,不用怕我再和他耍心眼。”
“……”洛之蘅笑容微滞,勉强镇定道,“阿兄这是说的哪里话,阿爹军务繁忙,本也就——”
太子懒得听这些冠冕堂皇的托辞,厌厌摆了下手。
洛之蘅默默咽下“本也就不常在府里住”的话。
太子瞥她一眼,不疾不徐地启声,“好心”提醒她:“想好妥善的借口再说话,我可不好糊弄。”
昨日事出突然,他尚存疑惑。可一夜过去,早已经想通原委。
南境王早年间主动交出兵权,皇帝念他平边功绩斐然,又深知他嗜武本性,执意给他安排了个虚职,允许他自由出入大营,处理军务相关。
但没有兵权,所谓的军务相关,不外乎是繁杂琐事,虽然多,却鲜少有要紧之事。
虽然他同南境王昨日才正式见面,但从外祖父的叙述中,早就知晓南境王洒脱恣意的性情。
这样的人,如何会主动去困守在琐务中?
思来想去,无非是他昨日算计南境王那两遭事,不慎将人吓了去。
所以南境王才会想出这么一个拙劣的脱身之策。
太子不无遗憾地想着,若早知如此,他便收敛些了。
哪里想到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南境王,居然如此不经糊弄。
听到太子如此说,洛之蘅颇识时务地不再挣扎,顺水推舟地收声。
总归她也不想提心吊胆地应付太子,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纵然她挖空心思地去想,也总有力所不逮之处。
太子既然猜到了原委,也省得她费心挣扎。
如今这样最好。
如此想着,洛之蘅安然坐在一侧,静等着王掌柜过来给他量身。
王掌柜做事最是细致不过,又深受旁人追捧,去后院这一趟,少不得会碰见趁机请教的人。
洛之蘅早已经做好了要等他一会儿的准备,只是到底等得有些无聊,便看向一旁同样露出些许倦色的太子,终是没有忍住心中好奇,状似无意地问:“说起来,阿兄昨日为何要做那两桩事?”
太子随口道:“后一桩事我应承了你不会主动提及。”
洛之蘅了然。
那赶在阿爹放她离开之前转移阿爹的注意力,就是殿下念着他以为的情分想要同她叙旧。
洛之蘅按下这桩事,好奇问:“那第一桩呢?”
阿爹同年岁的人做祖父的不再少数,依太子的年岁,照着崔老将军的辈份称呼阿爹也不为过。
太子何必要当先哄着阿爹自降辈份?
太子没有立时应声,闻言动作一顿,慢慢地侧过头,盯着洛之蘅,情绪不明地唤:“洛之蘅。”
“嗯?”
太子语调平平,喜怒难辨:
“你就这么想让我喊你姑姑?”
随着他平静且字字清晰地叙述,洛之蘅缓缓睁大眼,目光中流露出震惊和茫然。
愣怔一瞬,飞快反应过来,几乎是在太子声音落定的同时连连摆手,义正言辞地否认:“阿兄多虑了。”
“当真是我多虑?”太子反问。
洛之蘅不假思索地郑重点头:“嗯!”
她是好奇太子为何会在称呼一事上和阿爹计较不错,可却也从未想过让太子唤她“姑姑”。
一则她年纪虽比太子小上两岁,却不贪图高辈份;其二便是,她也不想被人往年岁大了叫去。
毕竟她尚是豆蔻之龄,半分也不想被人天天追在身后喊“姑姑”。
见她神情笃定,不似作伪,太子轻扯了下嘴角,移开视线。
这之后,洛之蘅一言未发,沉默得紧。
她觑了眼太子的侧颜,心中难免生出些许心虚。
太子在见到阿爹的第一时间便出其不意地哄着他自降辈份,接话之流畅,分毫不见生疏。
她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那般水到渠成的对话,定然不是临时起意能够做到的。
不是临时起意,就说明太子是早有预谋。
也即是说,还未到南境王府的时候,他便已经将自己这位“故交”考虑在内。
她和阿爹皆不明白,为何太子要多此一举那般行事。
如今知道了,倒还不如不知道。
起码一无所知的她,在面对太子的时候不会心虚。
倘若易身处之,她心心念念着曾经旧友,想要再叙往日情谊,却发现对方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时,心中定然不平。
太子虽朝她摆了回脸色,可当晚便郑重道了歉,如今又和颜悦色地对着她,还颇为细心地提前给她准备了更换的面纱,足以见涵养极高。
总归她是做不到如斯境地。
心虚只持续了片刻,洛之蘅便暗暗自我开解:
毕竟那时她是将将出生的婴孩儿,记不清故人也算情有可原。
这般想着,浓厚的心虚总算消散不少。
另一边。
王掌柜终于抽身,将太子叫到后面量身。
店中的各式花样新奇生动,洛之蘅边等边不时观赏,也不觉无聊。
时间缓缓流逝。
悦衣坊的客人换了几拨,太子终于和王掌柜敲定制衣的章程,离开悦衣坊。
洛之蘅紧随其后,问道:“阿兄,现在去玉翠庄?”
“嗯。”太子微微点头,随口道,“你带路。”
洛之蘅快走两步,努力跟上他的步伐。气息稍定后,指着一个方向道:“那便是玉翠庄。”
太子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极目远眺,终于越过拥挤的人群瞧见玉翠庄的匾额。
正在长街的尽头处。
悦衣坊也在街尽头,从这里走到玉翠庄,要徒步走过整条街。
是段不短的距离。
身侧女子的轻喘不时传进耳中。
太子不动声色低眸扫了眼,洛之蘅未被面上遮住的肌肤隐隐泛红,洁净的额头上蒙上层细密的薄汗,喘|息声略有些急促,肉眼可见地疲倦下来,却依然强撑着精神跟上他的步伐。
他们出府晚,锦绣阁和悦衣坊逛下来,已经有了些时辰。
眼下及近正午,日头高悬,孜孜不倦地散着热气。身侧的行人三两成群,相约着去饭庄用膳。
洛之蘅捏着绢帕拭去额上的薄汗,轻轻吁出浊气。
她已经太久没有走过这般长的路。
常年在王府闭门不出,每年前往云间寺为母亲祈福时,皆有府卫解送。抵达云间寺后也只是在厢房一带徘徊,这幅身躯闲散得太久,往日不觉,今日方知虚弱。
洛之蘅暗暗叹气。
太子脚步一顿,忽然出声:“我累了。”
洛之蘅跟着停住脚步,试探着问:“……阿兄是想要去酒楼歇歇脚,还是回府?”
“回府。”太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朝着马车的方向率先走去。
这一提议正中洛之蘅的下怀,她心头雀跃,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些许。停顿片刻,又有些迟疑地问:“那玉翠庄……?”
太子懒散道:“明日再来。”
洛之蘅心头的最后一丝担忧也都消散殆尽,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就依阿兄所言。”
洛南先行离开驶出马车。
回程的路和来时一样沉默。
太子又是一进入车厢便闭上了眼睛。
洛之蘅体力差,半晌才调匀气息。
她抬眸望向正对面的太子,双眸紧闭,气息均匀,面色如常,不见分毫倦色。
没来由的,她生出些许狐疑:
——怎么率先喊累的人,瞧着比她还要轻松?
这份疑惑很快就被席卷而来的疲惫取代。
马车走走停停,洛之蘅倦意上浮,不自觉地耷拉下脑袋,靠着平夏的肩头缓缓入睡。
她睡得极沉,罕见地失了警惕。
等到马车在南境王府门前停稳,洛之蘅才被平夏轻轻唤醒。
平夏:“郡主,到府了。”
洛之蘅眼角还沁着一抹水雾,将将醒转的缘故,看上去有些懵懵懂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