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沛被这一巴掌扇懵了,一时愣是没敢再叫唤,乖乖地闭了嘴。
容云旗甩了甩手,关上车门,自己绕到前面去开车。
那一瞬间的威慑过去,高沛又开始骚动,在后排扭来扭去蹭绳子,不知道容云旗怎么绑的,折腾得自己一身汗,绳子反而越缠越紧了,硬毛刺全扎进手腕里。
“操……”他低低地骂了一句,仰头瘫在后座上。
绑人绑得这么熟练,姓容的私底下不会还玩s吧,高沛忿恚地想,能跟他上床的人要么是受虐狂,要么脑子有问题!
“商量商量,”他忍气吞声地说,“我不去上大学,更不想学什么狗屁电气工程,除了这个什么都行。”
“行,”容云旗头也不回地说,“你复读吧。”
高沛脸都憋红了。
容云旗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
半晌,男生说:“我可以去职校,挖掘机,美容美发,汽修,学两年就能出来挣钱,地……吴洪树待的就挺好的。”
他跟容云旗不是骂就是杠,要么就在被收拾,就没好好说过几句话,因此有些不自在,被绑在一起的手挠了挠自己手心,等着容云旗说话。
“高沛,”他从镜子里看到男人微蹙的眉,很不解似的,“你妈妈每月给你的生活费还不够花吗?”
相比一年回不来一次的高雅君,容云旗可能要更了解高沛的近况,即使这个“近”也并不是多么近。有一件事高沛不知道,他的生活费其实一直都是高雅君托容云旗按时打给他的,因此容云旗很清楚那一笔钱的数额就算是在大学都很宽裕。
他要看路,浑然不觉镜子里男生方才还涨红的脸飞快地变铁青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说话特别欠揍?”高沛粗声道。
“没有,”容云旗说,“因为打不过我。”
高沛气笑了。他的视线像刀子一样刮过前面人黑发底下白皙的耳垂,脆弱的脖颈,衬衫布料勾出的匀称身体,脑子里七荤八素地在他身上实践了一连串满清酷刑,深呼吸数次,才觉得好受了点。
他眼不见心不烦地往外扭头,却发现这条路的方向有点不对。
“等等!!”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头毫不意外撞上了车顶,好大一声,“你带我去哪?!这不是回老头家的路!”
车身一个急刹,急得几乎凑到容云旗脸上的男生就被匡回座里。
“离我远点,吵死了!”男人嫌弃地说。
这条路是出县城的路,高沛又急又怒,被捆住的脚哐哐踢着前边驾驶座底:“你就这么把我带走?我东西都没收拾要走起码得让我回去收拾东西吧!告诉你这是活生生的绑架!犯罪!我要是现在跳车你就得背上人命,坐牢!枪毙!我跳了?我真跳了啊?!”
容云旗给他吵得火大,厉声吼回去:“你跳!有种你就跳!你不跳我这辈子都看不起你!”
高沛一狠心,咬了咬牙,又咬了咬,咬来咬去还是没狠下心,蔫蔫地把下巴搁在椅背上:“求求你了小舅舅,我不喜欢上学也不喜欢那个专业,你看在我妈的面子上放我一马行不行?”
“如果不是看在你妈的份儿上,你以为我愿意管你?”
高沛的脸又扭曲了一下。
其实不怪他俩十几年了也处不来,容云旗实在不是个细腻的人,高沛从小就情绪一阵一阵的,容云旗从来没想过原因,更没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哪句话戳了小孩痛脚,只觉得没见过这么烦人的孩子,上一秒还心平气和的下一秒就翻脸,他看起来像什么很有耐心的人吗?
但这回高沛压住了没发火,忍气吞声但还是不免带了点呛:“那你别看了行吗?别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行不行!”
“我妈都不管我你掺和什么,她又不是就一个儿子,你要报恩去管高泓不行吗?正好他身体不好需要照顾,人还比我听话。”
“我不管你?等哪天你混到连我都不管你了才是真的没救了。高泓和你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他没有你想的那么柔弱,你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完蛋。我管你有我的理由,不只是为了报答你妈妈。”
高沛脸上的气愤没了,但依旧很憋屈,并且在听到后面时露出了一点接近动容的复杂表情。他欲言又止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跟人说话的时候能少用反问句吗?”
听着真的很让人来气。
“行,”容云旗用一乙的普通话字句清晰地说,“我不管你,你就完了。”
高沛:“容云旗你大爷。”
——
春城离阳湾县不近,已经出了省,走高速大概要快十个小时,这个过程对司机来说是相当折磨人的。
高沛生无可恋地瘫在后座看外面熟悉的环境嗖嗖后退,周围逐渐变得荒凉陌生,车子开上了高速。
“我饿了。”
刚过了收费站,高沛冷不丁说。
不用怀疑也知道他是故意的,容云旗没理。
“我饿了!”他又嚎了一嗓子,“我早上没吃饭,中午也没来得及吃就被你绑上车了,我饿是应该的,你要对我负责!”
“饿不死。”容云旗冷冷地说。
高沛继续纠缠了几个来回,见没用后又换了策略。
“我要上厕所。”
容云旗狠狠皱了下眉。
长长的一条人在整个后排上横躺着扭来扭去:“我憋不住啦!我要尿了,真的要尿了?尿在你车贷都没还完的新车上了!”
容云旗一打方向盘,车子刹在紧急停车带,拉开后座的车门,指着外边一片荒草地:“下来!尿!”
扭动的毛毛虫噤声了。
男人冷笑:“怎么,需要我帮你拉裤链吗?”
“我觉得我还能再忍忍。”高沛识相地说。
又一声冷笑。
车门嘭地甩上。
容云旗坐回驾驶座:“下个服务区还有半小时。”
“敢弄脏我的车,我就剁了它喂狗。”
高沛下意识收了收腿。
到了服务区,捆着手脚的麻绳终于被暂时解开了,他赶紧活动脚腕手腕,揉揉被磨得一道道红的皮肤,嘴里哎呦哎呦嘟囔着,悄悄分出一点余光去观察容云旗。
男人抱着胳膊盯着他,解下来的麻绳就松松地缠在他手臂上。
高沛抬了抬下巴,故意说:“看得那么严,我上厕所你也跟着好了,咱俩一个池子还能互相扶一扶。”
他如愿看到男人脸上露出“什么狗叫脏了朕的耳朵”的表情。
“你最好别给我耍什么花招。”容云旗警告道。
“知道了知道了,”高沛做出郁闷和不耐烦的样子,“都上高速了我还能跑回去吗?”
他转身往卫生间走,离开容云旗视线的瞬间,脸上的神色立刻一百八十度转弯,眼角眉梢一块往上翘。
容云旗盯着男卫生间出口,没放过每一张脸。
十分钟了,高沛还没出来。
他心里从没消失过的怀疑达到了顶峰,把麻绳又在手上缠了几道,快步往男厕走。
将要进门时,恰好有另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两人撞在一起。
“对不……”
鸭舌帽底下的黑色长发拂过容云旗的手,女生的牛仔裙有点短,露着一片大腿。他愣了愣,立刻往外退了一步:“不好意思,我走错了。”
女生头也没抬,步子迈得极大,对于一个穿着短裙的女孩来说有些过于豪放。
容云旗不由得追着她看了一阵,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他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抬头看向厕所标识,分明就是男卫生间!
“女生”似乎料到他该反应过来了,把牛仔裤围出来的短裙拽下来,穿着运动大裤衩跳进田野里,拔足狂奔!
跑起来的风掀掉了他的帽子和假发,这哪是风,这分明奔向是自由的礼炮!
男生嚣张的狂笑清晰地传过来:“姓容的再也不见,老子活啦!!”
在高速路外边的荒地上撒丫子撵人是件相当不体面的事,容云旗不会干。
高沛了解他,所以才敢跑。
正当他向着自由的光辉猪突猛进时,一道犀利的破风声追上了他的脑袋。
高沛后脑勺被砸出了类似敲西瓜的一声,当时就有点空白,踉跄着绊了一跤,脸朝下砸进了黄土地。
摔倒之前他还在想,容云旗扔棒球棍跟带追踪的导弹发射似的,难道还是当老师扔粉笔练出来的吗!
几分钟后,越狱的逃犯再次被五花大绑地扔在了后座。这次不光是手脚,躯干上都绑满了,还特别紧,几乎没给高沛留下活动的余地,足以看得出容云旗冰冷的怒气。
他力道控制得很好,除了让高沛失去平衡,头上起了个包之外毫发无损,想装晕都不行。
男生哼哼唧唧的:“舅舅,绳子太紧了,磨的我腿疼,给我松一点呗,刚才就是坐车太久坐僵了想活动活动,不是要跑。”
容云旗很干脆地无视了他。
高沛拖着长腔“舅舅”“好哥哥”一通乱叫,叫了半天容云旗还是不动如山,他勉强调整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松快地长出了口气。
“你干嘛非要我去上大学啊?”
他被绑在身后的手抠着皮面车座:“高中三年考这点分已经能证明我没学习的天赋了,上大学也是混日子。”
“你干什么不是混日子?”容云旗不客气地说,“比起让你继续待在阳湾撒野,不如放在我眼皮子底下。”
高沛一哽,气冲冲地就想回怼,脑子里扫描了半天也没扫到足以反驳“混日子”的论据,泄气了。
他被这充满了轻蔑的话说得郁闷,然后郁闷地一闭眼,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等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还在县城那个亟待拆迁的小平房里,一翻身险些把自己塞进前后座椅之间的空隙,想伸手撑的时候手又被绑着伸不出来,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脖子都跟着使劲,才把身体拔回来。
他心有余悸地仰面躺在座位上,动了动腿脚,感觉四肢已经因为长时间的捆绑,血液不流通,麻了。
闹出这么大动静,容云旗愣是没往后看一眼,跟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不知疲惫地开着车,对着面前车灯照出的有限距离。
不知道睡了多久,外头天都黑透了,车已经下了高速,跑在国道上,打眼一看黑漆漆的,连个顺路的车都没有。
“你这是送我上学吗?这是要卖了我吧?”高沛声音里还带着没消干净的睡意。
“对,不想被拆开了卖就别跟我说话。”容云旗一向作息规律,现在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他开车连续开了八个小时,熬得头痛欲裂,眼睛都红了。
高沛从镜子里看见那双看谁都像看垃圾的冷淡眼睛里带上疲惫的血丝,难得有了点说不上来的不舒服。虽然这人是很讨厌,但再怎么说容云旗也是这么多年里照看他最多的人了。
“我替你开一会呗?”因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他又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省的你老眼昏花撞路边翻了车,连累我跟你一块死。”
他驾照是这个假期考下来的,出了驾校连方向盘都没摸过,张口就要开夜路,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大言不惭。
容云旗本来就烦,才没精力去领悟傲娇少年迂回得公务员都猜不出来的关心,没点好脸色:“谢谢,免了,我怕你抛尸。”
高沛无能狂怒地踹了一脚前座的椅背。
他就不该犯这个贱!
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心疼容云旗倒霉八辈子!
“像你这么没情商又无趣的人,肯定没女人看上你,”高沛阴阳怪气地说,“怪不得直到二十七了还没女朋友,真失败。”
“小子,你判断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就是有没有女朋友。”容云旗觉得好笑又幼稚。
他没打算对自己的感情状况做出解释,反问:“你整天盯着我谈不谈恋爱干什么?想早恋?”
“谁整天盯着你了?”高沛只听到了前半句,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把眼珠子抠下来都不想看见你!”
“……”那种熟悉的鸡同鸭讲的无名火感又出现了,为了不把为数不多的精力浪费在跟高沛对骂上,容云旗选择闭上嘴。
高沛在独角戏里瞪了他一阵,突然反应过来,顿时多了被污蔑的愤然:“我没早恋!”
“我管你呢。”容云旗说,“你只要不杀人放火碰黄赌毒搞大女孩肚子,喜欢点正经姑娘,别给你妈妈添麻烦,其他随便。”
这小子从来就没服过容云旗的管教,他以为这么说正和高沛的意,没想到高沛跟特么受虐狂一样又不愿意了:“你凭什么不管?我偏要喜欢不正经的,偏要搞大别人肚子!”
“你爱喜欢谁喜欢谁,”
容云旗其实不是个容易生气的人,气性大的人做老师等于慢性自杀,他的脾气不好主要表现为冷漠,而不是暴躁。但高沛总能莫名地激起他的火气,班里最皮的学生也没有高沛气他狠,每次跟他交流容云旗都觉得自己的寿数在减一减一:“你搞大狗肚子也跟我没关系。”
高沛根本没想自己不爽的原因,只觉得容云旗求之不得地要跟自己划清界限的模样可恨极了,盯着他脱口而出:“你给我怀一个就跟你有关系了。”
男人甚至没顾得上这句话里生理构造常识的错误,他实实在在地气笑了,连困意和疲惫都被冲上脑门怒火烧没了,咬字清晰、掷地有声地说:“我不如给狗怀一个!”
几句话聊到最后又是脸红脖子粗,互相都觉得对方是傻逼。
为了安全,容云旗本来想找地方停车睡一会,明早起来再去学校也来得及,给高沛的胡说八道一激,精神得堪比喝了八杯美式,一边懊悔自己气昏了头跟他一块胡说,一边狂踩油门,仗着不是监控区超速一度超了二十迈,好一会儿才慢慢降下来。
高沛则蛄蛹着把头扭向椅背,脸比锅底黑。
到达学校附近的时候已经快到三点了,容云旗随便找了个二十四小时快捷酒店办入住。
“就一间699大床房了。”前台姑娘用力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说,“明天好多学校开学呢,早就都订完了,这间还是临时退掉的。”
“真敢要,”高沛嘟囔了一句,“我不跟你一张床!”
前台这才发现后边还有一个人,两只手被麻绳绑在前边,麻绳的另一头牵在刚才的男人手里。
前台:“……”
她两只眼睛顿时瞪大了,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晃着,结结巴巴地问:“你们、也是要开学?”
“不然呢?”容云旗用力拽了一下手里的绳子,男生没防备,被拽得一个踉跄,下巴差点磕在柜台上。
男人收获了快要凝为实质的怒目而视,视而不见地冷道:“我半夜出来遛狗吗?”
他把两人的身份证推过去:“就这间。”
“你还拿了我身份证!”高沛叫,“准备得真够齐全的。”
身份证上姓不一样,是亲属的可能性不大。前台姑娘的眼神更奇怪了。
她暗自酌量着需不需要给这个一看就不情愿的男生报个警,不过从体型来看这俩指不定谁吃亏。
……不会她也是他们py的一环吧?
还没思考出结论,容云旗敲了敲桌子:“办好了吗?”
“好了!”她赶紧把房卡和身份证递过去。
还是不多管闲事了。
男人收好东西,完全不考虑高沛情不情愿,头也不回地拽着绳子。
哎,不对。高沛忽然想到:“你怎么不带我去你家?你不是在这儿工作吗?”
“你也配?”容云旗干脆地说。
高沛:“……”
他说得太理所当然,高沛一时不知从何骂起。
“别是家里藏人了吧,”他嘲讽地说,“没关系,我不介意,正好我也很好奇什么样的奇葩看得上你。”
容云旗看小丑似的地一挑唇,没说话。
高沛想跟他拧,又觉得前台姐姐的眼神看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到底是半推半就不情不愿地被麻绳拖走了。
毕竟是最贵的一间,房间环境不错,床也够大。
“能解开了吧?”高沛晃晃手腕,“我要洗澡。”
容云旗应该是懒得再跟他斗智斗勇了,绳子解下来,高沛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他一路的问题:“你这结到底怎么打的?”
容云旗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警用的。”
高沛“哈!”了一声,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我没带衣服。”他说。
容云旗把拖着的旅行箱推给他。
高沛一翻,不仅有他惯穿的衣服,甚至还带了内裤。他没太仔细翻,不过基本的生活用品大概都有了。
“准备得也太全了。”他又嘀咕了一句。
箱子中间的隔层里有几张硬质的卡片,高沛掏出来,是两张银行卡。
“尾号98那张是学费,生活费会按月打到59那张,每月比高中多两千。”容云旗坐到了沙发上,撑着眉头闭上眼睛,“你以前那张卡的上的余额我划到生活费的卡里了。”
他稍顿:“你还挺能攒。”
高沛不大高兴:“你怎么知道我那张卡的?我妈告诉你的?”
容云旗有一会儿没说话。
“嗯。”他点了下头。
高沛没感觉到他的停顿,反正容云旗一直是这个又装又端的鬼样子。他低头看着那两张卡,问:“那我以后的生活费还是她给?”
“你要是不愿意要也可以自力更生,”容云旗说,“但我对你的独立能力持保留态度。”
高沛居然没跳脚。
容云旗又把眼睛睁开了,视线落在蹲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少年身上,睫毛安静地垂下来,挡住一半眸光,把这双过于有锋芒的眼睛柔化了不少。
“等天亮了,你可以给你妈妈打个电话。”他轻声说。
高沛回过神,把卡随手塞回去,拿了衣服站起来,面上都是无所谓:“有什么好打的。”
他进了浴室,容云旗困得眼睛疼,刚想合上眼皮,就听见一声国骂。
高沛衣服脱了一半往外看,毫无阻碍地看见那张大床,才发现浴室玻璃居然是透明的。
这个角度容云旗稍微一偏脸就能跟动物园看猴似的全方位观赏他洗澡。
“这玩意谁设计的,”他忍不住又骂了一声,“住大床房的又不他妈全是来打炮的。”
他憋了憋,探出头:“喂……”
“怕看?”男人浓长的眼睫懒懒地挑起一边。
高沛奇怪的胜负欲又起来了,他冷笑一声:“怕你自卑不敢看。”
容云旗笑了,摆了摆手。
这个澡洗得飞快,高沛全程背对着外面,总感觉如芒在背,忍不住故作不经意地频繁检查自己身材,假期几乎天天训练,肌肉还是很明显,他放心了。
外边只开了暖黄的小灯,等他穿好衣服出来,才发现容云旗压根没在看,他好像窝在沙发里撑着头睡着了。
高沛一时间简直说不上来自己什么心情,尴尬和庆幸对半开,中间还用莫名其妙的遗憾塞了塞缝。
他赶紧甩甩头,把这奇怪的感受甩没,上前去想把容云旗拍醒。
如果不是怂,他其实是想踹醒他的。
但是走得近了,容云旗的脸被灯光浅浅地铺了一层釉,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可恶了。
高沛没意识到自己在盯着他看,他不解地想:一个大老爷们儿,脸上怎么连个毛孔都没有?高中那些天天擦粉的小姑娘都没他皮肤好。
他脑中不由得浮现出容云旗顶着那张死人脸一丝不苟地往脸上贴面膜的画面,一时不察笑出了声,把沙发里的男人吵醒了。
高沛笑完就对上他清明得像没睡着过的眼睛,“哎!”地叫了一声往后一跳:“你醒了怎么不说啊!”
容云旗一睁眼就看见一张大脸中邪了似的嘿嘿笑,觉得自己才是该报警的那个。
他不想评价这贼喊捉贼的行为,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让让。”
高沛傻子似的盯着容云旗从另一个包里拿了衣服,往浴室走。
“你也洗?”他问。
容云旗手放在门把手上,被他蠢得想叹气:“这浴室你包了?”
高沛嗖一下扭过了头:“不说了让你少用反问句!”
“我答应了吗?”容云旗随口说。
高沛跟墙面面相觑了一阵,忽然想到了那面君子袒蛋蛋的透明大玻璃,又把头扭回来了,幸灾乐祸地等着评价狗男人的身材。
容云旗在里面打量了一下,隔着玻璃跟他对上视线,似笑非笑地抬手摸了一下玻璃旁边的某处。
于是那面玻璃就在高沛越来越难以置信的眼神下慢慢变成了不透明的磨砂材质。
“你大爷!”
零散的两声笑从玻璃后面透过来,嘲讽效果拉满。
高沛盯着玻璃,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在晃。他充满报复意味地占据了大床的正中,以容云旗的龟毛程度肯定不会愿意挤床边。
一段时间过后,浴室的水声停了。
高沛闭着眼睛装睡,打算就算容云旗叫他也装听不见。
脚步声没有一点停顿地绕过床边,很快安静了。
高沛等不到他出声,睁开眼,看见他又回了沙发上。
可能是真的困极了,连端都不端了,没什么型款地窝在里面,长腿委屈地搭在沙发边缘,就用这个有点别扭的姿势睡了,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房间里空调开得很足,高沛天生火气旺都觉得有点凉,何况容云旗这个一年四季手都是凉的人,他甚至连头发都没完全吹干。
“冻不死你!”高沛小声说。
他一裹被子扭头背对着沙发。
空气里只有灯光的颗粒在安静地流淌,唯一的动静是内嵌式空调呼呼的冷气。
床上的男生又猛地坐起来了,用提刀砍人的姿势把被子拎起来,下床扔在沙发上。
容云旗皱了皱眉,没醒。
高沛黑着脸站了一会,伸手把被子在他身上盖好了。
我不是怕他冷,高沛在心里说,是他病了我没法跟我妈交代!
他打了个哈欠,重新摸回了床上。
高沛睡得并不踏实,做梦做得乱七八糟,一晚上都在被穿白衣服披头散发的女鬼拎着棒球棍撵着跑,边跑边喊负心汉逼我堕胎还我命来,吓得他极速狂奔,嗷嗷解释姐姐不是我。跑了一晚上,眼见就要跑出去了,女鬼突然不讲武德发动玄学闪现贴脸开大,高沛心脏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那女鬼把棒球棍一扔,拨拉开前面的头发,阴气森森地问他:你看看我是谁——
“操!!!”高沛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吼一声。
卫生间里紧跟着稀里哗啦一顿响,像有东西被拐掉了。
差点把牙膏咽下去的容云旗匆匆漱了口,伸出头怒道:“大早上的喊什么!再让我听见你操一次给你头拧下来塞胃里!”
高沛堪称惊恐地盯着他的脸,足足盯了好几秒,盯得容云旗拳头越来越痒,才咽了咽唾沫,心有余悸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舅舅,洗漱哪?”
容云旗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翻给他一个白眼:“起床,报道!”
这小子一直都很有病,容云旗知道,但他今天实在病得不轻,病得让容云旗难以忍受。
在地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动作——拍高沛的肩膀,“待会你先领完军训用品,然后我陪你去超市看看,正好我也有东西要买……你瞪我干啥?”
“别碰我。”高沛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不碰就不碰,”小眼镜缩了缩脖子,怂怂地低声嘀咕,“大姑娘小媳妇吗还不让碰。”
高沛把箱子踢到坏了的床旁边,使劲一拉门儿扭头往外走,没理会李元方在身后嚷嚷什么。
径直走到洗漱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洗手虽然小眼镜摸的是肩膀但是总不能当场脱衣服洗澡,说起来这破地方真有浴室吗不会他妈的是大澡堂吧?
操!高沛恶狠狠地拧开水龙头,老子不干净了!
水龙头发出一声高亢的惨叫,吱吱响了半天,一滴水没掉下来。
原来人在事情荒唐到一定地步的时候真的会笑出来。
他微笑着把水龙头拧回去。
呵,打雷不下雨,咬人的狗不叫。
用没接到水的手打开手机,连翻通话记录的耐心也没有,一个数一个数地用力摁下一串号码,拨通。
等待音响了半分钟,在临近挂断的时候被接起来。
“你最好有事。”男人阴森森地说。
“我要退、学。”高沛一字一顿地说。
电话里沉默了一阵,随后一声冷笑:“做梦去吧。”
啪叽。
嘟、嘟、嘟。
高沛深吸一口气,能伸能缩地再打过去:“我跟这鬼地方八字犯冲……”
啪叽。
再打。
“过不了几天就香消玉殒……”
啪叽。
深呼吸,深呼吸,再打。
他猛吸一口,对着手机发出亲切问候:“容云旗我操你大爷!!!”
啪叽。
嘟、嘟、嘟。
把手机调成静音,刚想扔到一边,又一通电话打进来。
“你没完了是吧?”
“什么?”陈颂摸不着头脑,“我干啥了又?”
“……”容云旗闭眼捏了捏眉心,“没事,我看错了。”
“怎么怎么?”陈颂兴致勃勃地追问,“我们队长跟嫂子吵架的时候也这个语气,你有情况?”
懒得理他:“什么屁,快放。”
陈颂一啧声:“你一人民教师,祖国花园里的辛勤园丁,说话这么粗俗呢。”
人民教师彬彬有礼地说:“请放。”
陈颂鹅鹅鹅地笑了一阵:“晚上出来玩耍不,我休班!”
“刚开了二十个小时的车,到家没一个小时,你嫌我命太长了是吗?”
他哎呀一声:“玩耍而已正好放松了,本来今天也没打算让你喝酒,去凑个数斗地主打麻将,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容云旗回答得很干脆:“不去。”
“给你介绍妹子,整个交警大队数一数二的,长得漂亮人也拔尖,我上回贴你罚单被你踹的时候她看见了,一直想让我牵个线认识认识呢。”
不提还好,一提罚单容云旗就来气。那次本来是陈颂有事叫他送一程,他过去等陈颂下班,不知道那地儿不能停车,停下还没两分钟,这王八犊子一脸正气地过来,啪一张罚单贴前窗了。
他冷冷道:“驳回,退朝。”
“哎哎,”陈颂连忙提高声音,“那我咋跟我同事说啊,说你暂时没这个意思?”
“随便,说我不喜欢女的都行。”
陈颂笑骂:“贫自己都这么狠,行,我跟她说清楚。”
“你真不出来啊?就咱俩呢?”
“祖宗,”容云旗叹了口气,“我下周一公开课。”
还剩一天,他连教案都还没写完。
“好吧好吧,”陈颂遗憾,“不打扰你了,接着补作业吧园丁。”
挂了电话,他捏起备课本,拿笔翻开。
唉。
一工作就想叹气是病吗?
月升日落,备完下周的课,改完上周的作业,做完本周的卷子,容云旗把笔一扣,扔开,伸直胳膊腿做了做拉伸,听到自己全身都在发出故障般的嘎啦嘎啦声。
他拿起手机,心情不错地给陈颂打了个电话。
“出来喝酒。”
“神经病!”陈颂骂他。
“背心儿?什么背心儿?没有!这儿不卖背心儿,你要就出去买,出校门有个大超市!”
高沛尝试解释:“不是那个背心,是被子里的芯儿。”
“那不就是棉花套子嘛,小伙子你要棉花啊?”
高沛跟大姨大眼瞪小眼。
“你买那个干啥,”李元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买了根雪糕,在他身后呲溜呲溜的,“军训用品里有啊,我以为你要买床单被罩呢。”
他一顿:“你不会不知道吧?”
高沛确实不知道。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小眼镜一眼:“我盖不惯。”
“大少爷……”小眼镜嘀咕了一句。
高沛猛地扭头盯着他。
李元方立刻怂了,缩了缩脖子,假装自己什么也没说。
高沛控制着自己沸腾的脾气,今天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跟别人的每一句对话都把他的烦躁往上推一个点,揣着一肚子无名火被塞进滚筒洗衣机狂甩。
临近中午,太阳烤的空气噼里啪啦,往室外一站仿佛进了一个巨大的空气炸锅,待久了怀疑自己身上除了汗臭应该还有烤熟的肉香。
排了半天队终于轮到他,发东西的大爷嗷嗷喊缺哪个要哪个,高沛也得嗷嗷地喊回去,捆好的大厚被子直冲他的脸飞过来。连拎带抗地挤出来,脚都踩上了宿舍楼的楼梯,他才想起来没领枕头。
去他大爷的。
高沛头也不回地上楼。
两只手都占着,他用脚踢开宿舍门,力道没控制住,砰一声响,差点砸到屋里的人。
“对……”
那人两边头发剃的溜光,看得出来想要莫西干的效果,可惜实际呈现出来像一片糊在头顶的鞋垫。他骂骂咧咧地躲开,抬手一把推在高沛肩膀上。
“操他妈的谁啊?!会不会开门!”
高沛被推得一晃,把即将出口的对不起咽了回去,脑子里那根鞭炮的引线噼啪燃到了底,炸出一串热闹非凡的春节十二响。
对方还想说什么,高沛拎着水桶粗的一捆被子猛地抡在他头上。这一下伤不了人,但绝对能让人脑子一蒙,那人跟喝多了似的歪歪扭扭地踉跄了好几步,哐当撞在桌子上。
李元方吓得嗖一下从床下蹦下来,想过去拉架又不太敢,犹犹豫豫地站在原地。
谁都没想到高沛二话不说直接动手,但不妨碍挨抡的仁兄在蒙劲儿过去之后怒不可遏地亮拳头还手。
这架势一看就是外行,高沛连脚都没挪,把被子提到面前,在碰到的时候往边上一拐卸了他的力,生动地演绎了什么叫一拳打在棉花上。
“哎别打了别打了!有话好好说!”小眼镜脚跟扎地上了似的,一动不动地焦急大喊。
鞋垫头越挫越勇:“有种你他妈别带盾!”
高沛把被子往地上一扔,两只手都插兜里,特别挑衅地冲他笑了笑:“对你都用不着手。”
李元方小声“卧槽”了一句。
有人从门外快步走过来,挡在两人中间,一手摁着一个,嘴里说:“算了算了,没多大事,以后还得一块住四年呢!”
高沛抡完一下火气下去不少,打不打都无所谓,另一边是越有人劝越人来疯,扯着嗓子喊:“凭什么算了?我在这站着他上来就给我一枕头,他妈的神经病吧,这他妈宿舍里有个神经病谁住得下去!啊?”
劝架那人脾气大概是乐山大佛级别的,那哥们儿两只手跟跳霹雳舞似的,手指头都快戳他鼻孔里了,喊得周围宿舍都出来看,他还能好声好气地劝:“开学第一天闹出来打架多不好,万一学校这方面抓的严,被退学了谁也不高兴,是吧,都辛辛苦苦考上来的。”
鞋垫哥稍微冷静了点,一方面这人说的有道理,另一方面他确实打不过这神经病。
刚想顺着台阶下了,高沛说:“退了正好,本来也不想待在这破地方。”
所有人的脸同时一抽,鞋垫哥嘴唇哆嗦,悲愤地指着高沛跟劝架的人说:“你看他!”
好说歹说地劝了半天,把俩人分别安置在宿舍对角线,李元方搬了个凳子给高沛:“哥们儿坐。”
“不用,谢谢。”
高沛把掉了一地的东西捡起来,皱眉盯着床单看了许久。地上肉眼看着倒是不太脏,反正也不可能太干净。
他在洗一把和凑活用里犹豫一阵,决定翻个面铺。
床垫褥子梆硬,摸着像塑料壳,不过倒是好铺,往床板上一搁,不用怎么整就挺平整。床单却不一样,虽然也硬,但是薄,不管怎么铺不是这边少一块就是那边团一起。
高沛的脸色比刚刚斗殴的时候还难看,僵持了几秒,把被子往最皱的地方一堆,眼不见心不烦。
铺完床,他往床上一坐,突然觉得有点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行李箱还在下面放着,但他并不想把东西拿出来,好像不拿出来就还有能离开这破地方的希望似的。
他看了一眼李元方在干什么,也把手机拿出来,一个一个软件点开又退出,来回摆弄着,莫名其妙地又点开了通话记录,差点给容云旗打过去。
及时反应过来,高沛脸色一黑,关了手机。
两下从上铺跳下来,底下三个人互相说了名字,正商量着收拾完东西一块去搓一顿。
见他要出门,刚才劝架的乐山大佛开口想叫住他:“哎……”
鞋垫哥立马打断他,冷嘲热讽:“博文你叫他干什么,人家爱去哪去哪。”
袁博文一犹豫,高沛已经出去了。
到处都是人,新生,志愿者。
高沛两手空空地走在路上,可能是因为走得快且目不斜视,显得特别熟练,好几次被当成学长问路,实际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走去哪。
他找了片树下的荫凉,拿出手机,磨蹭了好一阵才拨了某个号码,等待接通的时候把脚下一片的石头落叶扫开,蹲下。
“喂你好,”从手机里传出一个利落的女声,语速偏快,“柯尔丝美容院,哪位?”
高沛舔了舔干得发紧的嘴唇,对电话里叫:“妈。”
对面下意识道:“泓泓?”
高沛捏紧了手机。
高雅君没听到回答,还以为高泓是遇到了什么事,着急起来:“怎么了宝贝,你用的谁的手机?”
高沛过了一会才说:“妈,我是高沛。”
“噢,”高雅君明显松了口气,语气重新变得温柔,“沛沛啊,怎么了,有什么事找妈妈?你什么时候换号了吗,妈妈都没有存。”
“我给你发过短信。”高沛没什么表情地说。
女人一愣,声音里带着歉意,“可能是那段时间太忙了,妈妈没看到。”
高沛:“没关系。”
他说完这句话,电话里就沉默下来。
高沛盯着脚边的一串蚂蚁,随手把它们前进道路上的石头拿开了。
还是高雅君先出声:“钱够花吗?”
“够。”
“那就好,”她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一会儿才略显生疏地对儿子表示关心,“你今年也高三了吧,虽然妈妈不要求你考多么好的学校,但还是要尽力,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问你小舅舅,不过不要太打扰他。”
“等妈妈稍微不忙了就回去看你和姥姥姥爷……”
“妈,”高沛忽然打断她,“妈,我今天大学开学。”
他平静地说:“高泓休了一年学,比我晚一年。”
“哦,哦,对,我忘了。”高雅君有些窘迫,“对不起,沛沛……”
“店里是不是挺忙的?”高沛问。
女人犹豫着:“嗯,是挺忙的。”
“那你先忙吧,”高沛尽可能地让声音听起来轻松点,“我刚报道,事情也挺多的。”
“好,”高雅君连忙说,“钱不够了记得跟妈妈说,不要委屈了自己。”
“知道了妈。”
挂了电话,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地扯了扯嘴角,心里其实没多少委屈。
这鬼志愿不是高雅君让容云旗报的,生活费也不是高雅君说加的,说不定她就是一次性把钱全给容云旗,每个月往卡里打钱的也是容云旗,怪不得那鬼见愁这么清楚他卡里有多少钱。
被地瓜那傻逼说准了,真没人管他考学的事。
早就清楚的,也不知道在侥幸什么。
手机在手里转了两圈,他发信息问青天大姥爷:【乒乓球场在哪】
“我知道,姐,”容云旗温声说,“你放心,高沛那里我肯定注意着。”
“真是辛苦你了小旗,”高雅君说,“沛沛今天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他上大学了,我这个妈妈当的真是……”
容云旗安慰她:“也没办法,你也没有分身术,他会理解你的。小泓身体最近怎么样?”
提起小儿子,高雅君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只要不做剧烈运动平时倒是挺稳定的,要想更健康只能接着做手术,可是我只要一想到风险概率,心里就发慌。”
“手术都会有些风险,我们尽可能找最好的医生,需要钱的话一定告诉我。”容云旗说。
高雅君被他说得一笑:“哪里用得到你的钱,何况你也到了结婚的年纪了,该打算着看看房子,看中哪里姐给你出首付。”
容云旗配合着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从卫生间出来,音乐和人声瞬间放大了好几倍,吵得比菜市场更胜一筹。陈颂见了他:“打完了?雅君姐找你啥事?”
“你变态啊,待厕所门口。”容云旗没回答他。
陈颂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不是怕你被人欺负了吗。”
容云旗酒量一般,但不上脸,陈颂刚才也没注意他喝到什么程度。
他打量了容云旗几下:“还能喝吗?”
“不太能。”容云旗拿手掌按了按眼眶。
他忍不住说:“你选的这什么地方,吵得我头疼。年轻的时候都不来,年纪越大还越有活力了。”
他俩一个公职人员,一个在职教师,除了要注意影响,工作一个比一个累,年纪轻轻就失去世俗的欲望,说喝酒就是纯喝酒,顶多去个静吧。
这小子不知道今天吃错了什么药,非要尝试新鲜事物,挑战来菜市场喝酒。
“不是,就是……哎我实话跟你说吧!”
陈颂凑近他,小声说:“最近听友队说这儿有卖‘糖’的,但是还没抓住,太溜手了。”
“所以?”容云旗挑了下眉。
陈颂说:“反正喝酒在哪不是喝,万一让我碰上线索了呢?”
“你不是交警吗?”
“交警也是警啊!”
容云旗笑了一声:“自愿加班。”
“行了祖宗,”陈颂推着他回座位,“当陪我了,真碰上了你去举报,提供线索还有钱拿。”
把杯子里没喝完的酒液倒掉,开了瓶新的,陈颂只给自己倒了半杯。
容云旗啧一声,屈起指头敲敲空杯子的杯壁:“我的呢?”
“你还喝啊,”陈颂说,“不行了吧,我感觉你快晕了。”
“还差三口。”容云旗说。
他醉与不醉之间有个很明显的分水岭,量没到的时候很清醒,多喝一口就秒醉,但好在他喝多也不发酒疯,就是晕,比平时更不爱说话。
陈颂见他喝得最晕的一回是两年前,还清十万负债的最后两千九百九十七块钱的那天。他从不提这事,陈颂知道还是因为他刚到春城工作的时候实在没钱还,只能找陈颂借。
他陪容云旗从下午喝到打烊,结完账回来听见一向高贵冷艳的好盆友抱着胳膊趴桌子上迷迷糊糊地叫妈妈,把超绝共情力的陈警官叫得猛男落泪,脑补完了好兄弟贫寒隐忍二十五年的苦瓜人生。
不过第二天容云旗就去买车了。
陈颂对此的评价是:“还债成瘾这么小众的赛道都被你找到了,呸,抖。”
“不行不行,”他盖住酒瓶口,“留着你那三口吧,我待会只负责看着你坐上出租车,不提供送货上门服务。”
容云旗又啧了一声,但也没坚持。
“对了,”陈颂忽然想起来,“你还没说呢,雅君姐找你啥事?”
容云旗有点无聊:“没什么事,还是托我照顾高沛。”
“从小学照顾到大学,亲爸都没你这么尽职尽责。”陈颂感叹。
他摸了摸下巴:“这么一说确实没听过孩子亲爸的动静,是关系不好?”
容云旗冷淡地说了句:“没动静最好。”
陈颂不明所以,容云旗却不再说了。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未接记录,一片清净,高沛难得老实,可能是被打击到了。
希望他能一直这么老实。
一句话还没默念完,来电通知嗡嗡嗡地震起来。
乒乓球场建在地下,最大的好处应该是省了空调费。场地挺大,设备还行,打球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是来玩的,有一下没一下边唠边抽,上不上桌都没人在意。
台子是扫码开的,高沛买了两小时,支付完球网从桌子中间升起来。
墙边凳子上坐着个精瘦的中年人,见他一个人开了台,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筐里拍子随便用,发球机要不要?”
高沛:“要。”
老板指了指头顶的付款码:“二十。”
支x宝到账二十元。
他招了个人来,挪了台发球机到高沛对面。
球拍手感一般,胶皮跟鞋底的效果差不多,挺旧,拍柄光滑得像盘了十年的串。
高沛自己的拍还留在阳湾的训练馆里,没得挑,随便拿了最上边一个。
他看了看发球机参数,只调了球速,站到对面噼里啪啦地把发过来的球往回抽,把积攒的火气跟球一块全抽回去,动静脆得像在扇人大嘴巴子,颇为解压。
这战火纷飞的架势显然跟整个球馆自由散漫的氛围不符,球馆里的人一半眼里写着卧槽这人牛逼,一半脸上挂着妈的什么逼王。
老板在后边盯着他打完了一筐,突然叫了个人:“张璋!”
刚才给高沛搬发球机的人站起来应了一声。
“你陪他打几轮。”老板说。
“怎么打?”张璋问。
“全力打。”老板说。
手掌出了汗,高沛下意识想去扯毛巾,没找着,才想起来这不是在阳湾,啧了一声,往自己衣服上擦了擦。
有人给他递了包纸巾,他抬眼,那人爽朗地亮着一口大白牙:“打一把?”
高沛把纸巾接过来,抽了两张,剩下往边上凳子一扔,用下巴指了指对面:“打。”
没有计分板,得分靠估摸,第一局13:11,第二局11:9,第三局打到第八分的时候拍柄太滑脱手了,飞出去差点砸过球网。
高沛做了暂停的手势,抽了纸巾擦汗:“不打了,这局算你赢。”
张璋连输两局,表情没一点不好看,还是笑呵呵的:“哥们儿硬演啊,不带这么让的!”
坏心情跟着汗水蒸发掉一部分,高沛终于有心情笑了笑:“没让,你正手挺厉害的。”
“加个好友呗,以后再一块打球。”张璋拿起手机。
张璋水平不错,跟他打的体验至少值一百个地瓜。加完好友,张璋识趣地走开,高沛继续噼里啪啦扇发球机大嘴巴子,直到扇够平时的训练量,球馆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出了一身汗,口干舌燥地去买水,结账的时候老板又一副死样抬眼皮瞅了瞅他,慢吞吞地说:“打爽了吗?”
“没有。”高沛实话实说。
“跟张璋打没使上全力?”
他反应了一会张璋是谁,“你早告诉我这是奥运选拔赛,我就使全力了。”
支付成功,他拎着水出了场馆。
从地下回到地上,天已经完全黑了,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夜风一吹,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咕噜——”
高沛定在原地,揉了揉肚子,咬牙骂了声操。
好饿。
仔细想想,从昨晚到现在一口没吃,现在才觉得饿纯粹是之前气饱了。
饿劲儿来得太突然太猛烈,高沛觉得自己现在堪比丧尸片里的丧尸,看见什么都想上去啃两口,饿得能吃下两张桌子四张椅子。
找不着食堂,旁边就是超市,他眼冒绿光地冲进超市,随便拿了一堆什么,一个也没仔细看,排队结账的时候都想先撕包装啃一口,好不容易排到了,掏手机结账,摁了一下侧边开机键,没亮。
“操?”高沛瞪大眼睛,又按了几下,还是不亮,长按开机,屏幕闪了闪,嘎嘣死了。
收银的小妹还没催,排在后边的男的刻意地长唉一口气。
“要不你先借借?”小妹说。
“不要了。”高沛咬牙说。
教育的影响具有迟效性。
时隔十几年,高沛终于理解了幼儿期学的第一首诗《咏鹅》,为什么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他现在也很想仰天长啸:饿啊——!!
手里还有手机最后留给他的遗产——一瓶水。
报复性灌完了一瓶,试图用吞咽动作欺骗抗议的胃,把空瓶扔进垃圾桶。
其实事情应该也还没到绝境。
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回宿舍给手机充电,或者干脆向舍友勒索赈灾粮,想必没有人会为难一个快要在物资丰饶的21世纪饿死的人,即便是鞋垫哥。
但问题就是,他不愿意啊!
高沛唯一的那点能屈能伸全使在容云旗身上了,除此之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个欠揍讨打的自大犟种,事儿精还死装——该评价来自阳湾县某球馆不愿透露姓名的杨有道教练。
高沛伫立在垃圾桶边沉思了两分钟,下定决心迈开脚步。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宿舍楼的大门,又面不改色行云流水地转身。
宿管大爷虽然疑惑但是尊重,高喊:“还五分钟关门!”
高沛头也不回:“走错楼了。”
这个时间学校大门已经出不去了,他顺着围墙饶了半圈,找到一个一看就是经常偷渡外卖的缺口,墙面缺了一块,都不用找石头垫脚,手一撑就翻了出去。
上学像坐牢,真越狱了他又有点茫然。
全然陌生的城市,连哪里有能过夜的网吧都不知道,打眼一望瞧不见个亮灯的商铺。
阳湾的台球厅还开到凌晨三点呢,怎么春城人是没有夜生活吗?!
他饿得想就地躺下,但看了看被踩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人行道,撑住了,行尸走肉地顺着人行道走。
人在最基础的温饱都无法满足的时候,大概也是没有什么美德可言的。
一想到造成自己流浪街头饥肠辘辘的罪魁祸首正吃饱了躺在温暖的大床上睡觉,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灰暗了。高沛攥着死得无声无息的手机,抱着我不好过你也别想舒服的念头,决定找个地方给容云旗打电话,把他从梦里吵醒。
一直走到学校正门,才在公交站牌旁边看见一个散发着圣光的免费电话亭。
“你好,哪位?”熟悉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混了些莫名的嘈杂。
高沛迟迟没动静,他顿了顿,又重复道:“哪位?”
“睡了吗?”高沛答非所问。
听筒里安静片刻,估计是要挂断。
高沛赶在他挂断之前飞快地说:“我是高沛!”
嘟嘟嘟。
被挂断了。
高沛:“……”
半点不意外的结果,意料之中地让人火大。
他磨了磨牙,拿手指头一个一个戳数字,锲而不舍地打回去。
等待音响了很久,临到快要自动挂断的时候才被接起来,重新传来的声音不像刚才那么客气,有点懒散,还有点烦:“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这么听着就舒服多了。
“你睡了吗?”高沛执着地问。
“再说一句废话试试。”
高沛捂着听筒清了清嗓子,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小舅舅……”
“……”
容云旗奇道:“你有病?”
高沛充耳不闻,继续如怨如诉:“天台的风好凉,吹得我心里也凉凉的。”
街上适时刮起一阵风,不知道哪个没素质的乱丢的易拉罐哗啦哗啦滚着响,好生萧索。
“我自己到个举目无亲的地方,上个连专业全称都不知道的破学校,住比厕所还小的宿舍,手机没电关机连个馒头也买不了。”
他演着演着还演出了几分真感情:“我妈接电话第一句话也是问我是哪位,根本就不是她给我打的生活费,她连我高考都不知道,骗子!你一直都在骗我!”
容云旗沉默几秒:“你哭了?”
高沛狠狠一吸鼻子:“你才哭了!”
“行吧,”容云旗说,“所以你现在想干什么?”
我要在最美的年华从天台一跃而下让你后半辈子一直活在悔恨与痛苦之中,午夜梦回时还得对着我的照片痛不欲生地默默垂泪!
默念完这一大段台词,高沛又抽了抽鼻子。
“我的耐心有限,”容云旗凉道,“再墨迹一句你今晚爱跳几楼跳几楼,明天一早我拿垃圾袋去给你收尸。”
高沛怒道:“你这个冷血无情的混蛋!”
话音刚落,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高沛难以置信地把听筒拿到眼前,瞪了一会儿,又放回耳边。
他挂了?
他竟然挂了!!!
高沛狠狠地把手柄挂回去,靠着电话亭原地蹲下,粗暴地搓了一把冒酸的眼眶,胳膊抱着自己的腿。
尖酸刻薄的鬼见愁!
冷血无情的!王八蛋!
一天内被挂了n次电话,舅不疼妈不爱,演出来的委屈总有几分成了真,高沛绞尽脑汁地想词骂容云旗,发挥了一个绝望的文盲九成功力,骂到能编一部贬义词大全,才把丢人的眼泪生生憋回去。
他锤了几下蹲麻的腿,又开始发愁人类最基础的生存问题。
宿舍门关了,想回去是不可能了。手机没电,就算可以去酒店充了电再付房费,但人生地不熟,他连个导航也没有,根本不知道附近有没有酒店,唯一知道的酒店就是昨晚住的那家,离这里起码五公里还不一定记得路!
跳了算了!
他悲愤地站起身,下一秒呲牙咧嘴地瘸着腿扶住电话亭,狠心朝自己两条腿噼里啪啦一顿扇,酸爽得什么脾气也没了。
腿不麻了,人麻了。
高沛啪拍死一只刚落他胳膊上准备饱餐一顿的蚊子,冷酷无情地想我饿着你也别想吃饭。
大城市的蚊子都比县城的大,他嫌弃地甩了甩手。
实在不行再翻回学校,找个空教室呆一晚上,总比在外边喂蚊子强。
重新振作起来,他走出电话亭,余光里看见一辆出租车驶过去,停在学校门口。
这个点宿管大爷都在梦里打上太极了,哪个缺心眼的还非得回学校。
关门了兄弟,他在心里说,一起愉快地爬墙吧。
出租车车门开了,高沛临走前扫了一眼。
好长的腿。
第一次见到视觉效果上能跟容云旗差不多的腿长。
走了两步,忽然停住。
等等。
不对。
他猛地把脑袋转过去,刚刚穷尽毕生功力骂过的鬼见愁抱着胳膊站在刚刚停车的地方,活像个阴魂不散的背后灵。
“滚过来。”背后灵说。
刚刚燃起的感动的小火苗立刻灭了,高沛倔强地站在原地梗着脖子:“干什么?”
“滚过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陈颂从他身后露头,笑眯眯的:“小沛沛,长那么高了啊,你舅舅担心你,放了电话就打车过来了。”
高沛又没底线地动容了,不情不愿地挪到他面前,声气弱了点:“你来干什么?怎么找到我的?”
忽然,他闻到一丝不应该在容云旗身上出现的味道,大逆不道地凑近他的脸,狗似的嗅,倍感惊奇:“你喝酒了?你居然会喝酒?”
容云旗伸巴掌把他拍开:“离我远点。”
陈颂拦着他:“哎哎别打孩子!”
他往高沛怀里塞了一个纸袋:“云旗说你没吃饭,我俩过来得匆忙没空买吃的,把酒吧的果盘和零食装来了,你先垫垫,一会咱们找地方吃饭。”
“谢谢。”高沛说,眼睛却看着容云旗。
容云旗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罕见地施舍给他一个笑,说出来的话依旧透心凉:“你觉得我是这么贴心的人吗?”
高沛羞愤欲走,陈颂又忙着拦他,像个还没学会用冷笑面对一切的青铜调解员,言辞恳切:“这逼人除了脾气就是嘴硬你不知道?好了好了他逗你的。”
逼人:“啧。”
但没再说什么。
陈颂一左一右牵着他俩的手叠在一起:“来的时候看见北边有家烧烤,要不要吃?”
两只手同时甩开他,飞快地各自抽回,不约而同地指责:“你有病啊!”
陈颂:“……”
一对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