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余昨夜被秦簪请去赴宴,二人并肩坐在马车里竟没了言语,一向玲珑的秦簪不知为何一句话也找不出来,常余更是尴尬不已。马车在城北拐来拐去,绕进一趟幽静的胡同,路虽不长,但常余感觉在车里拘了好久,一下车,他暗暗松了口气,那边秦簪也一样,颇有些搞不懂自己。
马车停在一扇半歇山顶小门外,伸出两步多远的雨檐下左右立着两面雕砖石鼓,天方擦黑,门头红纱灯笼已然挂上,照着古铜色的门板泛着暖光。常余左右打量,见胡同里都是住户,门隔着老远,显然里边院子足够宽敞。秦簪伸手请常余,常余微微犹豫,但在秦簪面前不愿露怯,大步一抬,跨门槛进入院内。
迎门一堵红底绿墨五体百福照壁,其后现出一套别致的花院。东南西三趟半明画廊相连,廊下池水蜿蜒,青荷红莲间锦鲤悠游。院北栽着左右两棵大榉树,繁茂的枝叶遮住了半个天井,虽是傍晚,仍能想象到日间树影下的清风。院正中过道旁各列着两排几十个大花盆,种着观音、睡莲、文松、刺球各式各样的盆景植物。院北树下坐着一栋精致的小二楼,雕窗镂花,明梁暗柱,倒有些西域风情。
楼门内早迎出来三人,为首的是遴甄坊周柔,左边是上午同秦簪一起跟随周柔的牟何,右边居然是昨夜给自己浴足的那个青衣小婢,此时换了一套水绿长裙,更显娇柔。
周柔款步上前,向常余微微福礼,常余连忙一揖扫地。周柔向秦簪佯嗔道:“叫你去请常公子,路上也没多远,怎么就耽搁了这么久,叫公子久等。”
常余忙替秦簪说话:“周老板您莫责怪秦姑娘,是在下耽误了一些时间。”
周柔一笑:“公子倒是体贴人,也不知谁家姑娘日后能攀上如此福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公子里边请吧。”周柔抬手将常余让进客厅。
客厅宽敞明亮,正对门高悬一副彩墨山水,墨绿色的层山下,一点橙芒映照草庐,窗内案前,一人手握书卷,地角题名“空山夜读”。画下一张水墨花岩面木脚方桌,两张石背太师椅,左右两列各有一对同样家具。主位空着,左右两位客人早已起身迎候,左边的一位矮胖男子商人打扮,身上珠光宝气,面色红润油亮,肚子比五个月的孕妇还要大,右边一位男子又黑又瘦,穿着寒酸,一副苦相,倒像是矮胖男子家的佣仆。
周柔先为常余引见二人:“这位是昌元通票号的东家盖衔金盖老板。”伸手掌指向矮胖男子。盖衔金一抱拳,满面堆笑,把眼睛都挤没了。
“这位是水生金船行的大师傅刘得川。”周柔一指黑瘦男子。刘得川一张苦脸咧嘴一笑,倒像哭了一般。
“这位便是小英雄常余常公子。”
盖刘道句“久仰”,探身一躬,常余不知说什么好,连忙深揖还礼。
周柔把常余让到首客之位,自己陪在主位,随后请盖刘落座,秦簪三女走到隔壁帮厨。一个侍女端上茶点,周柔请了第一道茶,饮罢向常余道:“常公子能赏面赴宴,小女子倍感荣幸,今日还请了三个好朋友,这二位朋友公子已经见过,还有一位朋友要迟些来。时辰尚早,请公子先品茶,咱们大伙闲聊一刻。”
常余略感拘束,为了保持微笑,两颧肌肉已经有些抽搐,听周柔讲话,忙道:“无妨无妨,周老板的茶是真好喝。”
“常公子好口舌,周老板一年只买得一斤的‘千两骡驮’入口好似霉屑,如无深厚茶韵,根本品不出它这三明三暗醇香,便要说‘这茶沤了吧’,由此可见公子非常人也!”盖衔金油光锃亮的笑容显着随和,老于世故的他想借机一探常余根底。
茶汤入口有一股淡淡的霉腐气息,常余确是想说“这茶沤了吧”,可话到嘴边却强咽了下去,听盖衔金夸赞自己,有些侥幸,忙以追问掩饰:“这茶端的好喝,只是小生浅陋,说不出到底好在哪里,而它这个名字也确实奇怪,为何叫‘千两骡驮’?一匹骡子怎能驼千两茶叶?”
盖衔金笑道:“这‘千两’并非指重量,而是指价格。‘千两骡驮’乃百越七祖龙山特产,茶树生长于悬崖峭壁之上,对风土水湿要求极高,是以年产极少,采下来的初茶还要经茶师三炒三晒,压饼之后在红砖窨子里慢酵三年方可出售。七祖龙山山高路险,茶队以骡子运茶,出群山要徐行二十天,其间悬崖深谷难行如登天,是以运价颇高。驮茶最上等的唤作‘千两’,一盘茶饼值银千两,因产量有限,还不是有钱便能买到的。成色稍差一点的叫“百两”,最差的反而叫‘万两’,纯属讨个彩头了,公子现在喝的就是百越驮茶极品‘千两’,入口有银耳酵、春雨泥、木苔藓三醇香,细品回味,有杏花、龙涎、兰草淡香,盖某虽有几个臭钱,想喝这‘千两骡驮’却还得上遴甄坊找周老板,今日借着常公子的光,年内第二次品尝佳茗,不说这些排场,怎么能显出周老板的待客之道啊!”
常余哪里知道这些,盖衔金的道场一摆出来,立时给他听了个目瞪口呆,越看琥珀色澄亮的茶汤越像一汪剔透的宝石,常余举杯再饮,依着盖衔金的介绍,真能品出三分头香,至于暗香却仍隐隐约约捉摸不着。
周柔在旁笑看,说道:“盖老板生的一张好嘴,纵使这‘千两’名贵,却哪里比得上你府里的‘雪峰松针’,我拿一盘‘千两’换你二两‘松针’你愿意么?”
盖衔金眯眼笑谓:“一句话的事,哪里烦什么换来换去,明天叫伙计送周老板半斤!常公子你可不知,这‘雪峰松针’乃采自西天大雪峰冻土之上……”
“什么狗屁松针松塔,喝得嘴里淡出了鸟,还是船帮里大碗凉茶痛快,解渴利汗,不过瘾再来一碗!”刘得川贫苦出身,见常余不自在,估摸着他也是普通百姓子弟,哪里去知道这些有钱人家使用的东西,盖衔金一肚子茶经想显摆,却不顾客人感受,也是个毛病,是以插话将他止住。
盖衔金气得直摇头:“粗鄙啊粗鄙,你那是饮牛,端的辱没了茶道,老刘你什么都好,就是这生活品味太差,若能精细些个,还至于现在这幅穷样?”
刘得川回道:“我穷还不是钱给你这奸商赚走了,赶哪天揭不开锅还要上你家讨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