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要下一场大雨。
傍晚时分的天空异常凄迷,铺天盖地的乌鸦在屋檐上啊啊地叫。太阳还没完全下去,天就阴沉了下来,乌云在低空灰蒙蒙的飘着。
禅院甚尔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带他的婆婆告诉他,乌鸦是超度亡灵,指引死去的人走向往生的使者。乌鸦凄厉的叫声则是为了掩饰那些死去的人发出的哭声,因为不舍得过去,而走向往生的路又很苦,很长,很多人会走不下去。
他总能听见哭声,就在鸦群扑棱着翅膀从屋檐的这边飞到那边的时候,低微的,尖细的,一阵阵的,哀哀怨怨的哭泣。他顺着哭声找过去,想去看看往生的路到底有多艰难。结果在半路上被婆婆拦住,婆婆警告他,在夜里听见哭泣的声音,绝对不可以靠近。因为那是不肯走过去的鬼魂在找一个替死鬼,如果被抓到,他就要代替那个死去的人走向往生。
听见哭声过去的人,都是被鬼迷了心窍的人。
有一段时间,他总是盯着屋檐上飞过去的乌鸦,数他们叫了几声,他以为那代表着今夜死了多少人。
每天都能听见乌鸦的叫声,每天都会死人。等夜深,此起彼伏的哭声像长了翅膀的纸钱,呼呼地四处乱飞。
婆婆去世后,没有人愿意照顾他,他搬到了洗衣房旁边的旧仓库里住着。房间只有一扇窄小的窗户,扁平的,在墙壁最上边。邋遢的太阳从那里照进来,白天屋子里满是金色的灰尘。在这里,他依旧能看见乌鸦黑漆漆的翅膀,听见鸟喙啄得屋瓦哐啷响。不过很少能听见哭声,他觉得那是婆婆在守着,不让人喊他走。
后来,他从咒灵群里爬出来,头顶群鸦在喧嚣,盘旋在远处不肯离去。他又能听见那些哭声了,或许是因为,婆婆已经顺利抵达往生,而刚刚死掉的人不甘心没能带走他。
也不甘心能看见他能活着出来。
再后来,禅院甚尔不再数乌鸦叫了多少声,不再想死了多少人,因为禅院家的人就和野草似的,烧不尽,生不止。
禅院家总是人很多,很吵,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能听见脚步声在走廊上过去又过来,洗衣房这些地方的木头都是被水浸坏了的劣质木头,踩上去总是咯吱咯吱地响。
他的眼睛还没醒来,耳朵就会先一步清醒。
院子里打水的,浇水的,洗衣服的,忙着照顾有早起安排的主人家的,吵得稀里哗啦。隔着一层破木头,他就像是脑袋埋进水盆里,他们交谈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往水里砸。
他会一直等到人都赶去前院才起,等太阳出来,在走廊上留出他这样的影子角色能够活动的地方。院子里已经晒满了衣服和被单,被大太阳晒成了一片刺眼的白色,和鬼魂似的飘着。
他想,兴许这是禅院家最干净的地方。
如果不算上五条律子嫁进禅院家时穿在身上的那件白无垢的话。
那位五条家的大小姐,六眼的亲姐姐,她出嫁时的穿的白无垢,比太阳还要明亮耀眼。送行的队伍,宴请的宾客,每个人的脸都被照得亮堂堂的,连站在角落里的影子都被照得一清二楚。那天后,禅院家的屋檐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禅院甚尔听不见乌鸦在朱砂色的天空尽头呱呱作响的声音,一切都变得静悄悄地,只剩下金黄的太阳铺洒在地面上,热腾腾地蒸烤着五条家从外面带进来的新鲜气。
不过等时间过去,一切又会回到原点。五条律子最终还是会像所有人一样,一步步走进禅院家这片泥潭。这里头是养不活生命的地方,干净的东西进去了,要不了多久就会脏。外来的东西进去了,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吞没。她这样活生生的女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吃的一干二净。
禅院甚尔夜里从窗户口看出去时,望着空落落的屋顶在想,迟早有一天,禅院家的乌鸦会为了她发出呐喊。
说不定就是今天。
他知道他哥哥卖掉了她,这很常见,禅院家生不出孩子的女人都会这样被卖掉。不过他们一般不管这叫卖,叫借,别人把儿子借进自己妻子的肚子,再给一笔抚养费,叫人当自己儿子来养。
禅院甚一借了个价值忆金的儿子回来,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五条律子不知道。
不过她会知道的,等到乌鸦成群结队地飞进沉落的黄昏里,飞进晦暗的深紫色的云层里,月亮再悄无声息地上来,露出惨白的脸。
禅院甚尔又听见哭声了,一阵风似的吹过去,在水汽浑浊的夜晚里呜呜作响。
他又想起婆婆说的那句,“不要去,甚尔,会被鬼迷了心窍。”
风声逐渐低微,连虫鸣声都歇了下去,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望着黑黢黢的尽头发呆。他记得自己在这碰见过五条律子,就在她婚后不久,乌黑的发髻云似的盘起,一张一无所知的浅粉色的脸,光亮莹润的眼睛,带着侍女,如同飘渺的云雾,从他的影子身边过去时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凉意。
这时她忽然停下转过身,圆亮的眼睛点着一星笑意,直直地看着站在阴影里的禅院甚尔。
说:“我见过你。”
那一瞬间,犹如某种一闪即逝的神迹,从他的脸上掠过。
风又起来了,暴雨的先兆,院子里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硬实的枝条互相抽打着,刷刷作响。灯一盏接一盏地灭了,漆黑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两片影子在风力飘荡。门打开,湿润的风带着血腥气,又苦又涩的淌进泥土里。雨点顿时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冲散了地板上的血迹和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