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定是周天一那瓜娃干的,这一个星期我都没见他吃过什么东西,走路都晃成皮影子了。”山西人李平阳的声音。
“等他回来抽他丫的,看他今后还偷嘴吧。”
“打不得哟,打残了你得多少大饼才够营养他的。”
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一屋子南腔北调,骂人像唱歌,不就是吃你一张饼吗,还真把我当贼了。
我一脚把门踹开,看着一屋子惊住了的呆鸟们,把手上的食物掼在桌上说:“宵夜来了,猪头肉加大饼,管够。”
猪头肉的香气让他们垂涎三尺,但又有些困惑,他们不明白我只是出去了一天,怎么回来时便成了发了财的土财主,平时一天一顿和尚饭,今天忽然带了肉食来,这种反差,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得通的。
乔好运看看我,再不提他那张大过了,抓过一张饼,又抓了块大个的猪头肉,边往嘴里填,边说:“天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众人也纷纷下手,风卷残云般把二斤饼五块钱的猪头肉吃个精光,看着他们乐不可支的吃相,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散财的快乐。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这一次的慷慨,让全宿舍的人记了我一生。人们大鱼大肉的时候,不会为一顿饭而感动,但那个年代,所有人都是饱暖不济的,有人能把吃的分给别人,那绝对是非无高尚的品德之人不能为之,于是,从此我成了宿舍里的大善人,成了众人的楷模,甚或是精神领袖。
这之后,虽然清贫依旧,但我再也没有饿过肚子,上有师父肖衍四罩着,下有这一帮南腔北调的同学追随,我度过了一段很愉快的大学生活。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起得很早,其实我一夜都没怎么睡,老是做梦,我想着天明了去找肖衍四要来那一百块钱,寄回家给爷爷看病。
我是跑着去天桥的,肖衍四也很勤奋,正倚着天桥的水泥柱子做伸展运动。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看见我,笑了:“跑这么急干嘛?后面有鬼追你呀!”
后面没有鬼,是天桥有个老鬼。我心里说,跟着你我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鬼的。
我喘均了气,言不由衷地说:“我想早来给你占场子呢,没想到师父比我来得还早。”
肖衍四收了功,拍拍我的肩说:“好小子,看来我是没看走眼,还没吃早点吧,走吧,咱先去喝碗粥再干活。”
我们吃完粥回来,趁着没有顾客,肖衍四开始给我上课,先从天干地支讲起,这些东西我从书上已经看过了,而且全会背诵,但是我装作完全不懂,傻乎乎地问东问西,哄得老头很是开心,我看他高兴,冷不丁地问:“师父,为什么天干是十个,而地支有十二个呢?”
肖衍四愣了一下,想了想,说:“天干配地支,走一遍正好六十年,称做六十甲子,老祖宗这样定的,用了几千年了,所以我们也这样用。”
我暗暗笑了,这老头在糊弄我,六十甲子是这样得来的不错,但他并没有解释天干与地支的含义。我记得书上写过,天干是五行的两极之道,五行分阴阳两极,所以是十天干,而地支代表十二个月,也即黄道十二宫,黄道是太阳从东升起,向西落下,转这一圈就是黄道面。看来师父看的书与我的不同,他的师父只教他用法,却没教他为何要这样用,其实很多相书都是只有实战,从没有对知识性的东西求本溯源。
我说:“我不学这个,你直接教我怎么给人算命吧。”
肖衍四伸手打了我一下喝道:“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这些基本功不学,怎么能给人算命?我告诉你,我们吃这碗饭靠得是真本事,要先自己无疑然后才能解他人之惑,不能一知半解的,更不能靠骗,那样是害人害己,天理不容。”
我不服气:“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当托?”
“让你当托只是为了求来生意,算得准才能让人掏钱,小子,你看我给哪个算卦胡吹乱侃了!”师父瞪了我一眼道:“象辞释火天大有卦说,厥孚交如,信以发志也。威如之吉,易而无备也。这句话的意思是做事待人,交友涉游,诚信最重要,诚实守信是树立威望天助人助的根本。”
我问:“那些算命的不都是靠蒙骗钱吗?”
“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你给我记住了,学周易,最重要的是要品行好,易经是给人指引方向的,是释疑解惑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切不可以己昏昏使人昭昭,头顶三尺有神灵,说了违心的话,做了违心的事,上天会怪罪的。”师父谆谆教导我。
我不由对他刮目相看起来,我以为他和那些江湖骗子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才信口开河,瞎编一通,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本事,可是他这一番话,证明他和那些人不是同类,他有着起码的做人的良知。我记住了肖衍四的这段话,不说他教会了我什么,只这段话,就值得我叫他一生师父。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时刻把师父这段话记在心头,并把它当成我的座右铭,无论为谁预测,坚决做到看不准的绝对不看,做不到的绝对不做,我想,我之所以后来能成为人人尊重的周易大师,与肖衍四最初的教导是分不开的。
肖衍四对自己的身世一直讳莫如深,任我如何追问,他从不作答,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好奇。终于有一天,天上下着大雪,不能出去摆摊,我们躲在他家里,他温了壶老酒,围着火炉,他边啜饮边松了口风,讲了他的一些近乎传奇的经历。
肖衍四,生于1927年5月,排行老四,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父亲当过军阀,后来落草为寇,死在了解放前。他两个双胞胎哥哥一个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差,一个后来参加了八路军,令人扼腕叹息的是,两个人竟死在一场遭遇战里,据他们一个幸存下来的战友说,兄弟两个一个突围一个堵截,都杀得眼红,面对面地开枪,双双倒下,然后爬到一起,手拉着手一同死去,那场面非常震撼,非常惨烈,后来收尸时,两边部队的人得知他们是双胞胎弟兄,都不忍心将他们分开,挖了个坑把他们埋在了一起,并且立了块碑,上写:肖氏双雄之墓。
我对此提出质疑,那时两军势如水火,不可能共同为死难战士立碑。肖衍四狡黠一笑说:“这事确是演绎了,是当时的乡绅们做的。”
他惟一的一个姐姐比他大五岁,1938年时失踪了,后来肖衍四推过一卦,已经死于异族之手,他说死在日本人手上了。
肖衍四没当过兵,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他竟然没从军,我很纳闷,他得意的说:“有的人是刃贵之命,就是富贵起于兵革,我不是,我命在文意贵,一生清闲得福,虽碌碌无为,却不缺衣食。”
他十六岁时在一座庙里得遇一个僧人,教他占卜之术,告知他不要去参军,参军必亡。那时他父亲还很有权势,在方圆百里的地方里说了算的。他一直不说他父亲是做什么官的,只说是在方圆百里说了算,能保护得了他,所以他没像两个哥哥一样去当兵。
解放后,肖衍四在一个工厂里做过仓库保管员,因为给闲着没事给工友算命,后来五几年被下放到湖南一个村子里。
他在那个村子里认识了一个叫慧云的姑娘,用他的话说,湘妹子那叫一个水灵呀,眼珠子水汪汪的,像黑玛瑙,手白皙似葱白。他就动了凡心,想这辈子也回不了城了,家里也没有亲人了,干脆就扎根在农村吧。
肖衍四就悄悄与那个姑娘好上了。
当时那个村里还有一个青年相中了慧云,让他爹托了媒人说亲,慧云的爹就收了人家的彩礼,把婚事给定下了。
肖衍四一听,就急了,想出一个歪主意,跑去跟那个青年的爹套近乎,然后给人家算命,吓唬人家说:“你儿的命与慧云不和,如果硬要娶他,不仅你儿会被她克死,你们夫妻俩个都得受其所害,你儿子的姻缘在北方,让他一直往北去找,必定会遇到一个能助他平步青云的好姑娘。”
肖衍四本是信口开河,哪知那个青年的爹信以为真,果然自作主张退了亲事,并且把儿子送去当兵,后来那个青年在大都市找了个当官司的女儿的做媳妇,他也果然平步青云,混到了团长那一级。
肖衍四撵走了情敌,自以为得计,依然和慧云悄悄地相好,谁知他们不小心,慧云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事露了出来,全村的人都一起查找是谁干的,他知道这事的严重性,被查出来要按耍流氓定罪的话得枪毙,就连夜逃了。
他隐姓埋名跑到一个深山里,生活了几年,他说这几年里是跟一个世外高人学风水绝学了。
他这话我不太相信,因为他从没教过我什么绝学。他就我这一个弟子,他也这把年纪了,不教给我留着干嘛?
反正是等政策好起来时,他又出山了,跑到那个村子去找慧云,才知道他走后慧云投河自尽了。
肖衍四恨自己当时的懦弱,恨自己害了心爱的女人,发誓一生不再娶妻。
他说其实学易经的人对世事看得最透,生是死的轮回,死是生的归结,富是前世前生积的仁德,贫是为后世后生造得功业,想明白了这些,就不会去计较人世间的得失,人生本没有得失一说,都是自找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