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平是个孤儿,被断了腿的养父从垃圾桶边上捡回家。纪平十七岁那年,养父在给他送饭的路上被车撞了,万幸人活着,不过剩下的那条腿也没了。十八岁那年,纪平落榜,养父要他再考一次,纪平说不喜欢读书,想去打工。养父第一次打了他,纪平跪在地上挨着,挨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抱住养父的残腿说,不上学也可以赚大钱,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再让你过这样的日子。
没多久一个年轻男人找上门来,“你的亲生父亲给你留下一大笔遗产,只要你完成几件事,这笔钱就是你的。”
证据详实地记录纪平的身世。但纪平说,“我只有一个爸,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我也不会要他的钱。”
年轻男人诧异说,“你都不问问我要你做哪些事吗?这笔钱足够你和你养父花几辈子。”
“他还不是半辈子就死了。”纪平的态度很冷漠,“你说完了吗,没事我要去工作了。”
“几个亿都不要?”
“不要。”
纪平一口喝掉冒着热气的咖啡,起身离开了。
年轻男人在位置上坐了很久,直到纪平换下咖啡店的工作服。
“我们要关门了,你还不走吗。”
年轻男人回头看了纪平一眼,忽然叹声笑了下,“你和他还真有些像。”
自此,年轻男人便成了纪平的尾巴,纪平在哪里他就出现在哪里。他一般不讲话,只带着一个公文包,坐在靠窗的那一排桌位上。隔一会儿点一杯咖啡,中途会离开几次,然后一直坐到纪平下班。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他永远一丝不苟地穿着板正的大衣和西服套装,高瘦俊雅的模样成了店里独特的标志。纪平听同事小声讨论过他几次,猜他的职业,猜他的年纪,猜他有没有谈恋爱,又为什么在这里坐好多天。不是没有胆大的人打听,但都被他用温柔的笑容应对过去了。也有个同事隐约记得纪平和他同桌共饮过。
同事问,你们是不是认识?
纪平冷淡地摇头,不认识。
纪平确实不认识,有关男人的所有消息,都是男人在他下班路上主动讲给他听的。不过他从没往心里记过,就像街边小店的广播,不到下一个街口,就完全忘记了。
又是一天下班。男人站在咖啡店附近的便利店门口,手里拿着两个饭团。纪平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往家里走去。男人跟在后面,一边拆着饭团的包装袋,一边呼呼地吹着热气。
两人沉默地一前一后,等到一盏明亮的家灯出现在视野中,男人还是没开口,纪平忍不住回头看去。男人两手捏着饭团,嘴巴闭得紧紧的,只有两侧脸颊微微鼓动,看得出正在嚼东西。不离身的公文包像个菜篮子被他挂在手肘里,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的什么。
男人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纪平很想说,你别再跟着我了,我是不会答应你的。但这话他已经重复到不想重复,男人跟了他半个月,除了甩不掉,基本上没给他带来别的麻烦。碰到他去夜场兼职,推销酒水,男人什么也没说,默默买酒帮他提升销售额。
纪平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执着,那个人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帮一个死人?还是说他有什么隐情?只有自己答应下来他才能完成工作?
纪平的情绪发生了短暂波动,然后恢复到了平时的状态。
这些都不关他的事,他只想赚钱,用自己亲手赚来的钱,给爸爸装上假肢,让爸爸过上好日子。
纪平收回视线,继续往家走,他平淡得就像刚刚的停顿不存在,从始至终都没有被身后的人影响到一样。
“等一下。”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加快,一阵清雅的气息从身侧绕到近前。
“这个给你。”
男人的手伸进公文包里。
“我不要。”
纪平眉头一皱,以为他还要纠缠不清。
男人抬起手臂,手指从包里夹出一只三角饭团。
“你下午到现在都没吃什么东西,先吃这个垫垫吧。”
男人拉过纪平的手,将饭团放了上去。
“我明天要处理些事情,可能没法来看你,你回去早点休息,咱们后天再见面。”
纪平看着手里不冷也不烫的饭团,又抬头看向温柔微笑的男人。
他觉得男人在白费力气。
“你放弃吧,我不会认他的,我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也不需要他的钱。”
“我知道。”
男人笑容有些无奈,“你们都是这么倔的人。”
纪平抿着唇没说话。
“你还年轻,还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去打拼,但你的养父。”
“他是我爸!”纪平捏紧了手里的饭团,“我只有这一个爸。”
男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既然如此,你更应该为他考虑,你这样一个月下来能赚多少钱?他又能等你多少年?他为了让你放心提前出院,现在身体状况怎么样你比我清楚。无法接受好的康复治疗,无法尽早安装假肢,你难道想让他因为你幼稚的叛逆和自尊心一辈子躺在床上吗?”
“和你有关系吗?”纪平冷冷说,“我爸我会照顾好的。”
纪平向前一迈,就要把人直接撞开。
“怎么没关系。”男人伸出手臂抵在纪平肩膀上,“我也算你半个哥哥。”
纪平眉头一拧,手里的饭团几乎捏烂了。
“看来这些天我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
男人轻叹了一声,他望向纪平的眼神,似追忆,似怨恨,似悲伤,复杂得像浓稠的夜色,搅浑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其实我很嫉妒你,我和他十六年的父子感情,到头来,竟然不如你这个没见过一次的亲生血脉。”
“血浓于水,血浓于水,不得不承认,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他的孩子。”一点微凉落在纪平的侧脸,男人以手指轻抚,声音越来越轻,“如果有下辈子,换我来做他的亲生儿子,你做他的义子,也叫你知道什么是一场梦,空欢喜。”
“我不是他的儿子。”纪平挥掉男人的手,“他的亲儿子早死了在垃圾桶里了。”
男人一怔,他看着纪平冷漠绝情的样子,居然缓缓露出一点笑容。
“你说得没错,他那样狠心的人,就应该彻底消亡,不配有血脉延续。”
“你……”纪平觉得男人有些不正常。
“回去吧。”男人拍拍他的肩膀,“记得吃点东西。”
纪平攥紧手里的饭团,一言不发往家里走。
“对了,我想你应该也没记住我叫什么,卓言,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卓言,也可以叫我卓言哥。”
“不可以叫叔叔哦。”男人举起手臂,大幅度挥了挥,“我也才二十六岁,是哥哥!”
卓言的消失,让同事议论纷纷。
纪平忙着手里的工作,有人悄声问他,那个人今天怎么没来。
纪平说,我不认识他。
下班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想吃烧烤了,能陪我一起吗。”
卓言的身影从坏掉的路灯杆处分离出来,他依然穿着大衣西装,不过面色有些苍白,“我今天休假,不当说客。”
“嗯。”纪平带着他往夜市走,卓言沉默地跟着,只有彼此的脚步声,还在一轻一重地交流。
“我在这家做过兼职,味道很好,卫生也干净。”纪平和老板打了声招呼,“我没面子,打不了折,不过你也不差那点钱。”
“一起坐下吃吧。”卓言找了张桌子,没在意上面有些擦不净的油渍,坐在椅子上,“就当哥哥请弟弟吃饭。”
“我还要回去。”
“你爸那边有人照顾。”卓言看着纪平骤然变化的神色,轻轻一笑,“你爸是个好人,不想拖累你,已经答应我住院做康复治疗了,不用那么看我,我是不忍心看一个父亲被病痛折磨,不是为了你。你想打工就继续打,如果自尊心过不去,可以当这笔治疗费是我借你的,我不缺这点钱,你的兼职也可以少做几个,为了这些工作消耗生命,一点儿都不值得。”
“我不会……”
“我知道,你说过许多次了,不觉得啰嗦吗。”卓言拉着纪平的胳膊,把人扯过来,“陪我吃饭,吃完这顿,我明天也不来烦你好不好。”
纪平老实坐下了。
卓言平时很少吃烧烤,随便点了点,又将单子交给纪平,纪平补上些招牌菜,抬起头,“你喝什么,啤酒白酒还是饮料。”
“太晚了,酒就不喝了,哪个饮料好喝?”
“芒果汁。”
卓言笑了笑,“那就喝芒果汁。”
纪平亲自端上来一大瓶果汁。
果汁颜色微黄,液体浓稠,香味浓郁,单看卖相,是纯正的芒果汁,不过也不是很出奇。
卓言倒了一小杯,小口尝了下,口感丝滑,果香醇厚,有点像快要融化的沙冰,没有冰的口感却有冰的凉意,让饮品更添了几分清爽。
“确实不错,还是你了解这里,我刚才点的那些是不是很难吃?”
“没吃过,太贵了。”
卓言倾身给他倒了一杯,“你说话一直这样直来直去吗。”
“我不喜欢打哑谜。”纪平双手插在臂窝里,背靠着椅子。
小小一张桌子,愣是给他坐出了最远距离。
“你看起来很防备我,实话和你说,我的利益是和你绑定的,只要能帮你通过他留下来的考验,把公司还给真正的卓家人,我在公司的位置就能保住。”
“来之前我以为这件事很容易,没想到半个月过去了,还卡在第一步。”卓言用纸巾擦去瓶口的果汁,“没有你心甘情愿接手公司,就不会有我的以后,所以你不用防备我,我没办法逼你做什么,只能这么等下去,等到你愿意为止。”
“你很在意那个位置?你不是很有钱吗。”纪平不知道这话的真假,但他没什么值得卓言设计的地方。
“等你走到我这一步就能明白,有许多东西比钱重要。”卓言又倒了一杯果汁,不知不觉他竟然喝完了一杯,“不说这个了,讲讲你吧,我很佩服你爸爸,这些年来他是怎么把你抚养你长大的?”
“你不是都调查过了吗。”那个从不离身的公文包里,应该就装着不少他的资料吧。
“听人说和看报告又不是一回事,而且总有许多细节是了解不到的。”卓言皱皱眉,一口喝光果汁,倒满,“你先说你的,我再讲我的。你就不好奇,没有被遗弃的你过的是什么生活吗。”
纪平承认,他是好奇的,不过这个好奇,并不只是针对那个身份所能体验到的生活,他更想知道卓言的人生。
纪平平淡地叙述了自己十八年来的经历,他想到哪里说哪里,不过有一件事贯穿了他全部的生命——穷。
小时候住在漏雨的房子里,秋天去公园捡树杈子留作冬天烧火取暖,拖欠学费不交保险被老师警告多次,三天两头请病假去做兼职……还有隐形的,来自长辈们的同情,同学的嘲笑和歧视。
卓言安静地听着,脸上没表现出什么同情。这和他这几天对纪平百般关照的样子有了矛盾。
纪平讲到高考时,终于吐露出了些心里话,“我爸离不开我,学费又那么贵,如果毕业后赚不到大钱,就是浪费四年时间。”
“那你准备做什么?只高中毕业也赚不到什么钱。”
纪平抬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想说就不说,先吃东西吧。”
服务员正好端着东西上来。
卓言尝了一串不知道是什么的肉,点点头,“味道不错,就是有点辣。”
拿起纸巾擦了擦嘴,卓言语调缓慢,“其实十岁之前,我过着和你一样的生活。”
“……孤儿院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们身上经常带着伤……最开心的时候不是有人来领养,而是有新的义工过来,他们抱着善意来关怀帮助我们,虽然时间并不长……你父亲……他那时候比我现在还要小四岁,他带走了几个小孩,都是男孩,我是最小的那个,不过过了几年,他身边就只有我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领养小男孩吗?”
纪平心头一跳,看着卓言脸上,仿若红蔷薇绽放的美丽笑容。
“因为小男孩操多少次都不会怀孕。”
卓言举起杯子,缓缓摇动,“我想你早就猜到了吧,小小年纪,就懂这么多,不愧是他的儿子。”
“我不是他的儿子。”纪平心中还有过更过分的猜想,或许这就是血脉的力量,让这个沉默寡言,还没接触过人事的男孩,仅凭义子的身份,就联想到了许多污秽。
“是不是,你说了不算,他说的才算。”卓言再一次喝光果汁,他的神情有一些疲惫,“他是被人算计才和你生母上了床,有了你。一个月前,有人把你的存在告诉他,那时候他已经没几口气了,说话都困难,可他还是想把你接回来,想见你一面。”
“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说我是你父亲?”
卓言蹙着眉,双眸水润,带着一丝忧愁与怨恨,“我叫了他十几年父亲,公司叫,家里叫,床上也叫,可他还是……”
卓言捂住脸,肩膀轻颤,不知道在哭还是在笑。
纪平没办法同情他什么,卓言的脸上好像带着厚厚的面具,一举一动,都在按着台本表演,尽兴时才会脱离剧情,稍微展露出真实的自我,但也可能这是他的戏中戏。
他们地位不等,拥有无法平衡的信息差,他不知道卓言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句真心哪句虚情,只能统统判定为假。
他不是不动心那笔巨额财富,但他不愿做亡命徒。天上没有白来的馅饼,能让卓言本人不放弃,坚持游说他也要达成的事情,能是什么简单的?他可以被骗钱,做生意亏得血本无归,但他必须安安稳稳地活着,只要安稳活下来,他早晚能带着养父过上好日子。而涉及到上亿财产的归属,哪怕他暂时获得了财富,能不能守住?有几分把握守住?不能守住的话,他的命运暂且不提,连累爸爸,是他最不能承受的后果。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他也不敢赌。
“吃东西吧。”
纪平给他倒满,递到手边,“再不吃就凉了。”
卓言似哭似笑地哼唧两声,伸手过来,手还没碰到杯子,整个人突然向前倒在桌子上。
杯子盘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纪平赶紧起身将人扶起,“你怎么了……”
视线怔怔落在怀中人的颈脖处,那里不知何时,一片红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