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平白天打工,晚上打工,只有凌晨几个小时能守在纪刚床前。
他还年轻,连轴转身体也熬得住,倒是纪刚为了多和他说几句话,熬夜伤了身体。
纪平懊悔不已,在医生的建议下给纪刚升了单人病房,身上的担子又重了很多,但他还是辞去了白天的工作,找了份凌晨出工的,开始昼夜颠倒,尽量多陪着纪刚。
于是乎,他见到了白天过来探望的卓言。
“你不是说不出现了吗。”纪平的语气很差,卓言这是不遵守约定。
“我又不知道你在这儿。”卓言放下手里的东西,熟门熟路地拉凳子坐下,“之前白天也没看见你啊,怎么又换工作了?你辞得这么频繁,还有老板招你吗?”
“用不着你管。”
“脾气可真大。”卓言嘟囔一句,看向纪刚,“养这么个不听话的小孩儿,叔叔一定很辛苦吧。叔叔你渴不渴,我给你剥个桔子。”
“你吃吧,我刚吃过药。”纪刚对卓言笑得慈祥,转头对纪平却撂下脸,“小平,怎么能对你卓言哥没礼貌,要不是你卓言哥,我这条命早烂土里了。”
“爸!”这不是咒自己呢吗。
“叔叔你可别这么说,我和纪平开玩笑呢。”卓言拿一个桔子扔纪平身上,“我们俩亲着呢,是不是啊纪平。”
纪平憋憋屈屈地点头,“爸你歇着吧,我和他出去买点东西。”
纪平拽着卓言就往外走。
“哎你轻点,我衣服都给扯乱了。”
到了廊上,卓言甩开纪平的手,满脸不乐意,“我告诉你啊,我是来看叔叔可不是缠着你,少给我甩脸色动手动脚的,我和你可没什么交情。”
“刚才说亲着呢是谁啊?”纪平神色颇有些恶狠狠,“我都说了会还你钱,你还来这里干什么!你死了那条心吧,我不会跟你走的!”
“你有病吧,谁要你跟我走了。”卓言斜他一眼,拍拍衣服上的褶皱,“你是不是熬夜熬傻了,我就是过来看望叔叔,别忘了现在治疗费还是我拿的,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过来看他。”
“话说完了吗?心眼比针尖还小。”卓言白了纪平一眼,“看见我可把你气死了吧。”
纪平恨得牙痒痒,卓言之前可不是这样咄咄逼人的。
不过他确实没有资格叫卓言走,没有卓言,纪刚也接受不了这么好的治疗,近几次医生护士来检查那副亲切温和的模样和早年他和纪刚去医院的态度天差地别。
再说,卓言没说还钱的期限,也没要利息……早一日恢复,就能早点站起来,纪刚就不会担心他觉得他有负担,他们的生活也能再次重归光明。
纪平咬着牙挤出几个字,“谢谢你。”
明明之前也道过谢,面对面对卓言讲,却又难以开口。
平心而论,卓言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反而一直在帮忙,是他总控制不住疑心病发作,以为卓言有所企图……
都怪馅饼太大了,如果只有几十万,他都不会担心被馅饼砸死。
那才是他能负担得起的重量。
“谢谢你。”纪平又低声说了句,“我现在晚上上班,白天在医院照顾他,你想来可以过来,东西就不用带了。”
他不想欠卓言更多。
“小屁孩。”卓言在他脑袋上拍了下,“你才多大啊,就学会逞强了。”
纪平眉头一皱,想说不要拍他脑袋,但看着卓言笑眯眯的样子,他又忍了。
拍就拍吧,又拍不死他,就当还今天的利息了。
纪平心情突然好了一点,“十八,不小了。”
卓言撇撇嘴。
今天他的表情格外丰富,看在纪平眼里,生动活泼之余,又让人忍不住嘴欠。
“不像某些人,快三十了还自称哥哥。”
“行啊纪平,觉得和我混熟了是吧,又不是我说十句你回一句的时候了。”
“我是三十不是八十,怎么做不了哥了。”卓言也觉得好笑,对着纪平勾了勾手指,“来,叫声哥听听,从来都是我叫别人哥,今天就收了你这个弟弟。”
见纪平无动于衷,卓言拿出大杀器,“弟弟还钱给打八折,不是弟弟不打折。”
“……”纪平无语了,“你幼不幼稚。”
不过这么一闹,刚才不愉快的气氛全部被冲散了。
卓言还穿着他那几件套西装配大衣,今天是一套偏蓝色的,很沉稳优雅的雾蓝色,长身玉立,仪容俊美,在一片白得晃眼的世界里,是那么突出。
也难怪会被当作……
念头一起,纪平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恶心。他以前可没有这种肮脏心思。可见到卓言后,他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卓言长得异常俊美,卓言身上总是散发出淡淡的不腻人的清香,卓言的一举一动很优雅,卓言的笑容很漂亮,卓言的眼神……卓言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全世界,温柔宽容带着无尽的爱与柔情。
这样美好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世界。
他有时会后悔那天说得太多,他以为过去只是过去,没想到过去下面隐藏的居然是未愈合的伤口。
他不想让卓言以为他在卖惨,幸好卓言的反应很平常……也让他借机知道了卓言的过去。
也许有些东西会从血脉遗传下来吧,让人恶心的猜疑和想法,统统来自于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纪平开导着自己,是卓言的到来唤醒了那个人留在他体内的基因,不完全是他的问题。
“出去走走吧,叔叔睡着了。”
“好。”
卓言在前,走几步就要回头看,他今天很不一样,特别不一样,就连刚才和纪平争吵,脸上也带着笑容,现在更是笑靥如花。
纪平的脚步慢了,卓言也放慢,纪平快了,卓言就呆在原地,等纪平超过他,他再迈着大步超过去,心情很好地说,“你好慢啊。”
纪平也被这股傻气但快乐的感觉传染了,“你才慢呢,穿运动鞋的怎么会跑不过穿皮鞋的。”
话音刚落,就“嗖”地从卓言身边跑掉了。
卓言愣了愣,大笑起来。
到底还是个孩子,比他幼稚多了。
不过五分钟后纪平还是跑回来了,因为卓言站在原地动都没动。他绕着医院花坛跑了几圈,又装作不经意往卓言的方向去。
不愧是年轻人,几百米下来气都是稳的,就是脸上又黑又红的,偏着头不肯对视。
可能是被自己惹到了?
火气真大啊。
卓言心里笑着,主动说话,“会打篮球吗,看你体力挺好的。”
“体力好和打篮球有什么关系。”纪平的驴脾气又犯了,“难道长了手的人就一定会做饭吗。”
瞧这臭脾气,真难搞。
卓言摇了摇头,懒得哄孩子,“你回去吧,我想自己逛逛。”
说完朝着花坛走去。
纪平呆在原地,站了一分多钟才有动作,不过他没回病房,同样向着花坛去了。
市医院正楼有一处很大的花坛,卓言也不完全认得花的品类,红的黄的绿的白的整整齐齐摆着,托举着市医院的徽章。
卓言正拿手机拍照识图。
“白的是月季。”
“红的是一串红。”
“黄的……”
卓言扭头看着纪平,“黄的是什么。”
“万寿菊。”声音没什么底气。
自顾自生气,又自顾自和好。
卓言的不一样是一个人的不同面,真正改变的是他,变得奇怪,多疑,让他自己都厌恶自己。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卓言随手拍下红色的一朵,“真的叫一串红。”
从火车站种到家门口,路边全都是,谁还不知道啊。
纪平长记性了,有意克制住自己嘴欠,“我也是和别人问的。”
卓言哪能和他计较,别看都挺年轻的,但是他可大八岁呢。
于是一人搭一层台阶,气氛和谐地从花说到医院里的树,从树说到城市绿化,卓言提了一句邻市不一样的景色,话题又转向到旅游。
这时纪平没声儿了,他这辈子连省都没出呢。
尽管已经习惯了家里的贫穷,纪平仍觉得心里头憋得慌,尽力应和着卓言,不让他觉得冷场。
说实在话,纪平没脾气时性格也挺好的,他从小这里打杂那里帮工,做不到人见人爱,但老板们也都能不客套地夸几句,踏实肯干,别看不爱说话但很有主意,能担事儿,别人我都不信就信他。可见纪平也是有可取之处的。至于他和卓言,若是没有他生父的关系,他们能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
“帮我拍个照吧。”卓言开口。
他每去一个地方都要拍许多照片,医院不是美好的场所,可这一刻值得留念。
“先坐着拍吧。”纪平拿走他的手机,站到远处。
卓言一直坐在花坛外围,不用站起来,直接整了整衣服,双臂后撑在台上,对着纪平歪头一笑。
举起手机的时候,纪平觉得哪里不对了。
眼前的一切由大变小,精神也变得专注起来。
镜头后的世界,没有医院,病房,窄窄的床位,没有冷漠,麻木和惊心的哀痛。
有的是一片花海和那个灿烂微笑的人。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悄悄从心头挪开了脚步。一呼一吸间,他竟然感受到了一丝自由。
他的手卡住了。
五感却灵敏起来。
这周围的一切,很宁静……
头顶,脚下,从远到近,汇聚到他身上。
原来阳光能让人感到温暖,风拂过脸颊带来的是温柔,苍翠的大树,盛放的花,青绿的草地也是珍贵的生命。
“好了吗?”卓言在挥手。
“扑通,扑通,扑通……”
原来专注看着一个人时,心跳的声音,会如此响。
漫长而短暂的十几秒,纪平没有拍下任何照片,他的手不知何时抖了一下,录到了卓言从微笑到向他挥手的全过程。
录像还在继续,他端着手机,走到卓言身边。
镜头里比花朵还娇艳的笑容,出现在了眼前,不过此时染上了一点玩笑般的薄怒。
“纪平你好笨啊,连拍照都不会。”
“你坐下,我给你拍!”卓言拉着纪平坐下,刚要站起来,头嗡地一声,一阵晕眩。
卓言下意识抓紧身边的东西,等那股全身麻痹的劲头过去,才发现自己居然被纪平抱在怀里。
“卓言,卓言……是过敏后遗症吗,我去叫医生……”
纪平还算镇定,但眼中流露出一点紧张担忧。
之前倔得像头驴,现在再看,还是头蠢驴……
“笨蛋,我是坐久了起来太快头晕了。”卓言拍了拍纪平的脑袋,“过敏半个多月还没好,我不早死了,还没抱够啊,快松开,大夏天热死了。”
纪平噢了一声松开手,怀里空落落的,心跳却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