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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间,盖聂在这漫漫红尘中孤独的行走,在一摞摞时间卷轴中浮浮沉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被浪潮挟裹着翻过一座又一座漂浮的冰山,他也曾无数次尝试用手中利剑去破除冰封,然而剑下裸露出的山脊仍是雪的颜色。

天行有常。

他乘着一叶理想为名的飘摇扁舟,游走在天地为名的水墨二色画卷中,路过了太多太多的磨难和痛苦,每一步都铺满了血肉和仇恨,在救人和杀人的漩涡中,在无数千钧一发的危机中,一往无前,挣扎求存。他小心翼翼的恪守本心,不被同化,勉力保持冷静清醒,不被情绪奴役。而鬼谷,就是这小舟上、这失色世界中的一盏灯,不甚明亮,却是他世界里唯一的光,它由师傅点亮,又被师弟守护。无数个夜晚,他守着这盏灯熬到夜尽天明,被自己狠狠压抑藏匿的情绪也终于在颠簸的风浪中伸出藤蔓枝桠,融入骨血,守护者化成了自己心魔,不可昭人的爱意和欲念更是在见了面后肆意疯长,无孔不入,牢牢占据了他整个脑海心田。

他觉得自己前半生所有的喜怒哀乐加起来都没有今天一天来的多。

无风自乱,盖聂束起的黑发散开又扬起,露出的眼眶红肿,眼神暗沉沉没有一丝起伏,像是海底深渊,眼睛里已没了泪水,他脸色煞白,两颊隐隐透出一股妖异的红,他好像看到了站在师弟身边手持链铐蹙眉等待的鬼使,喉头一阵腥甜上涌,他嘴角沁出细细的血迹,盖聂毫不在意的随手一擦,天纲伦理,那是个什么!

他掏出一枚丹药入口,抬手把卫庄散乱的银发顺至耳后,他低头蹭了蹭师弟的额头,尔后狠狠覆上他柔软又冰冷的嘴唇,舌尖撬开师弟的口,压下他的舌根,一口真气顺势而出把丹药送进师弟腹内,这是一个绵长又充满了血色的吻。

盖聂提着一口气,仅余的理智被一丝蛛线悬着,摇摇欲坠。

他执起师弟无力垂下的手,那手背玉白洁净,指骨嶙峋修长,漂亮的像个摆件,混不似一个剑客应有的手,然而手心、指腹的剑茧和累累伤痕,却明明白白昭示着主人曾经风霜雨雪的生活。他把自己从情绪里抽出,握上师弟手腕,闭上眼睛,丝丝缕缕的真气由指尖过入师弟腕脉,又被他引导着流经全身、汇入丹田。

卫庄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茫茫大雾中,伸手亦不可见,目之所及是犹如实质的白色。湿冷的雾气透过衣服侵入肌理,冰冷刺骨,他试图调动真气御寒,却发现丹田内空荡荡的,一丝真气也无。他转而挥了挥手,引得周遭雾气缓缓流动,慢慢淡去。随意选了个方向,卫庄向前走了几步,在行走的过程中雾气流动速度越来越快,退潮一般迅速散去。被雾隐去的景象也浮现在眼前。

他站在一座白玉桥上,这座桥长的两边都看不到尽头。玉石桥两边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碧绿莲叶,簇拥着朵朵盛开的红莲。头顶是一片朦朦的白色,不见日月星辰。

卫庄走到桥边蹲下身,他拨开堆挤的莲叶,下方是沉沉的黑色水流,浓的像化不开的墨。他伸出的手停在水面上方,那水竟连倒影也吞了进去。他收回手,莲叶微动,这震荡传了出去,此起彼伏的莲叶叠了浪,间隙中窥见被莲茎缠绕的累累枯骨。

卫庄皱了皱眉,这个地方没有声音,没有风,有的一切都透漏着诡异。他起身,沿着石桥向一个方向走去,周围的景色一成不变,那笔直的石桥也还是看不见尽头。但是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快,寒冷也慢慢散去。终于,他看见前方似是到了岸边,人影憧憧,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传进耳中。

但是内心深处有一道声音自来时便响起的声音,由悄至响,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反复重诉着一句话,不要走,快回来…………他被这声音闹的不行,再也无法忽略,于是停下脚步,试着回身,刚踏出一步便觉得身体是那样沉重,再一看,来时的石桥也轰然塌入水中,没有任何声息,没有激起一朵浪花。算了吧,看来天意如此,卫庄再次转身向肉眼可及岸边走去。

快了,快了。

然而那心底的声音竟变成了泣音,凄凄惨惨的,闻之也泪下,也不知是谁,他叹了口气,决心一下,返回的脚步踏了出去。身后传来岸上人群的呼喊,会死的,不要回去!然而他也顾不得那许多,虽然不知道是谁,他也不舍得让那声音再哭泣。他一念而起,一条红绳凭空而现系于他腕上,缠的那样紧,另一头消失于他来时的方向。

卫庄投入沉沉黑水之中,那水像是凉透的铁水,挤的他又冷又痛,他抓紧那根红线,一点点往回游去。水中枯骨和莲叶缠上他的身,他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重,他觉得越来越冷,终于又失去了意识。

天下第一的剑圣大人内力那也是相当惊人,绵绵不绝的气息被他缓缓导入师弟体内,一遍遍梳理他的经络,在他重新触到师弟脉搏,摸到他心跳的时候,他提着的一口气终于舍得咽了下去,整个人被过分透支,气力耗尽,冷汗涔涔而落,浑身湿透,他小心翼翼的瘫软在师弟身边,把他搂进怀里,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盖聂转头盯着他的师弟,大起大落的情绪浮动使得他心力交瘁,但他仍舍不得合眼,温润动人的神色重新浮上他的眉眼,仿佛这辈子没有这样满足过,他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师弟的唇角。

以前都是你等我,现在,我会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等你,直到你再也醒不来,那么我带你回鬼谷,我们长眠在一起。

卫庄是被叽叽喳喳的鸟鸣吵醒的,醒来的时候着实迷糊了好一会,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累的梦,梦里有无尽的长廊和莲花。他揉了揉额角,发现自己还是在那架马车上,身上换了柔软舒适的棉布中衣,身上的棉被裹得严实,身体又沉又酸,却不在觉得寒冷,四肢经脉隐隐过电般刺痛,并不难受。

他披了一看就是盖聂留下的外衣,推开车门。清新湿润的空气铺面而来,呼吸之间令人心旷神怡,此处环山绕水,鸟鸣声在山谷间回荡,太阳初出东方,山顶间雾气缭绕,车前的篝火还在燃烧跳动,旁边架起的木条上晾挂着他自己的被浣洗干净的衣服。

他拨弄了几下柴木,火苗跳的更烈了些,然后起身向河边走去。

他的师兄盖聂,蹲在河边一块平展的石头上正在洗衣服。他退了外裳,把衣袖系于腰间,中衣的袖子被高高挽起,露出利落的手臂,清晨的河水大约还有些凉,他手臂一片通红。

卫庄静静看了半晌,回想起少时在鬼谷中二人比试后也是师兄蹲在后山池潭边洗两人的衣服,他在一旁逗猫掏鸟,看着现在师哥一如昨日的身影,十几年的时间一晃而过,而人生天地间,又能有几个十年?又隐约想起梦中一遍遍祈求他回来的声音,卫庄不禁失笑,曾经的争执和如今安在相比,轻重无须多言。

盖聂实在是耗力过渡,导致失了平素的警觉,更何况他在跟师弟衣襟上的血迹纠缠,不洗干净怕是他不会再穿了。他估摸着卫庄还得多休息会,于是在听到师弟的轻笑声后他蓦地转身,手中衣服也滑入水中。望过去的眼神满含狂喜和亲切,“小庄……你这一觉睡了好久啊…………”他起身跑到师弟跟前,抬手想给他一个拥抱,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水滴,于是又往腰背部蹭去。

他的师弟却并不在意他一身潮湿水迹,他架着盖聂的胳膊绕到自己腰后,又展臂搂上了他师哥的肩,便头蹭上盖聂的脸颊“要不是某人一直在哭,我还能睡的更久。”

“不许胡说八道,小庄。”盖聂在师弟腰间掐了一把,又狠狠揉过去。

“哼,也该让你试试等人的滋味。”

“太不好了,这一遍就够了。”

“哈哈,师哥,我的衣服被水冲走了……”

腰间的手臂一僵,盖聂迅速转身“坏了!”

他欲续起轻功踏水而过去捡起飘远的衣服,却发现耗尽气力的丹田蓄气的真气寥寥无几,转而作罢,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游了过去。

好像谁梦中也游了一段长长的冰冷的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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