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伤
班昊点了点头,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身躯似乎干瘪了许多,低声道:“裕骐,我的时辰就要到了。我想葬在我妻子的身边,她的坟冢就在碧霄宫后花园的梅花树下。你将我放在马背上,我……我给你指路。”
宗裕骐眼含热泪道:“是!”他怕马背颠簸,就把班昊打横抱了起来,觉得他骨骼轻灵,并不沉重。
班昊眼中流露疼惜之色,说道:“孩子,你心很好,难怪你幼年有那等奇遇。”
宗裕骐露出泪莹莹的微笑,说道:“老仙师也知道我小时候的经历?”
班昊说道:“金长老去金乌国提亲的时候,你父皇私下里对他说起过这一段,金长老回来对我说了。你金乌国不愧是有福之地。”
他在宗裕骐怀里指点路径。宗裕骐稳稳托住他的身体,穿过黑烟火丛,往碧霄宫走去。风雷马颠颠儿随后。卢弥焉不即不离,默默走在最后面。
碧霄宫已化作了一堆破砖烂瓦,碧霄娘娘横倒的塑像烧得面目全非。班昊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宗裕骐加快脚步,翻过了断壁残垣,约莫找到了后殿方位。
他抱着班昊,小心翼翼爬上一截儿断墙,游目四顾,哪里还有什么后花园、梅花树?触目所及,皆是焦土余烬。
宗裕骐喃喃道:“蓉辛公主的坟冢在哪儿呢?”怀里的班昊毫无声息,唯有血污的衣袂随黑风飘飘荡荡。
卢弥焉立在断墙之后,忽伸手道:“是那个吗?”
宗裕骐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只见黑烟飘过,几根黑炭似的烂木头后,约略现出墓碑的一角。宗裕骐就抱着班昊走过去细看。风雷马伸头顶开了烂木头,墓碑上一片黢黑。宗裕骐把班昊轻轻放在地上,拿婚服衣袍把墓碑揩抹干净,果然石碑上刻着天庭之女无色派掌门夫人蓉辛公主之墓的字样。
宗裕骐回头道:“老仙师,是不是——”
却见班昊身体僵直,双目半睁半合,眼珠子灰蒙蒙的,已无半分光彩。
卢弥焉说道:“他断气了。”
宗裕骐也看出来了。
他低下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静默半晌,起身摆正了班昊的身体,手掌慢慢拂过班昊的脸,合上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跪下来磕了三个头,风雷马也跟着跪下了前蹄。
热风吹动浓烟,余焰焚烧荒山,只听到灰烬窸窸窣窣从地上滚过的声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一匹马。
宗裕骐行礼毕,从碧霄宫前殿的废墟中找出了半片彩幡,从头到脚包裹住了班昊的尸身。又用逍遥剑剑鞘,在蓉辛公主的墓穴旁掘了一个坑,把班昊的尸身放了进去,掩上了堆堆黑土。
忙了半天,他又渴又累,但不愿停下,加紧削了一块焦木,为班昊刻了墓碑,端端正正立在坟头。
卢弥焉一声不吭坐在旁边,看着宗裕骐为班昊下葬立碑。
宗裕骐立好了墓碑,眼见他夫妇俩凄凉坟冢,在这焦土之间受烟火荼毒,忍不住一阵心酸,眼泪又要落下。
他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翻身上了风雷马,说道:“我们走!”
卢弥焉问道:“金乌国是哪个方向?”
宗裕骐看天色辨明方向,解下马鞭,往前一指,说道:“你随我来。”两腿一夹马肚,风雷马就小跑着向前行去。
卢弥焉看着伤痕累累的,脚步却是奇快,倒也能跟得上。
无色山道路本就崎岖蜿蜒,如今又到处是砖石瓦砾,焦木灰土。走到险峻陡峭之处,宗裕骐怕伤了马蹄,下马来自己走路。
如此上上下下,走了好几个时辰,堪堪到了半山腰。
宗裕骐满身是汗,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峰顶缭绕黑烟,心想:“我们来时腾云驾雾,去时却要靠自己两条腿。”
他停下休息。卢弥焉就阴沉沉立在旁边。
宗裕骐抬袖擦了一把额汗,汗水混合着灰烬,擦得袖子上一道黑印。
宗裕骐自己看了也嫌弃,索性不去擦了,忽然咦了一声,一拍手掌道:“对了,你化成原形,带我飞回去罢。”
卢弥焉想了想,说道:“我受伤了,身上很不舒服。你给我去掉缚仙索,我就驮你回去。”
宗裕骐眉毛一竖,说道:“你当我傻?我给你摘下了缚仙索,你还不立刻取我性命?”
卢弥焉袖着双手,无精打采道:“那么就恕难从命了。”
宗裕骐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目光警惕盯着卢弥焉。他看见这苍白阴郁的黑蛟,心里总觉得有点儿犯怵。而且韩宛铮开启焱阵图,害死了那么多人,卢弥焉和韩宛铮总是一伙儿的,宗裕骐很难不去怪罪他。
宗裕骐拉着脸道:“班老仙师可把缚仙索法诀传给我了。你要是敢不老实,哼,永世千年休想摘下这个套子,休怪我无情。”
卢弥焉转开脸去,懒洋洋道:“爱摘不摘,随你的便。”
宗裕骐哈了一声,说道:“我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飞身上了风雷马,继续往山下行去。
无色山上火势太过凶恶,虽是八百火龙已封回焱阵图,山体仍然布满星星点点的火焰,远看便似是天地间的一堆煤渣,不住闪烁火星。
宗裕骐不敢在此停留,闷头连走了一天一夜,终于离开了无色山,来到了附近山林之中,眼中看到了青绿之色,精神为之一振。
他整整一日滴水未沾,粒米未进,腹中早已饥火难耐。风雷马奔入一片竹林,找到了一处清澈水潭。宗裕骐滚下马鞍,冲到潭水边跪下来,尽情痛饮了一顿。风雷马也喝了个肚饱。
忽然扑哧哧一声响,卢弥焉如水蛇般滑入了水潭,潭中溅起了清凉水花。
风雷马退后一步,打了个响鼻。宗裕骐圆睁双目,不可思议道:“你怎么整个人都泡进去了?别人还在喝水呢!”
卢弥焉只有一颗脑袋还浮在水面之上,黑漆漆的长发在水中悠悠飘荡,淡淡道:“你喝你的,我又没有禁着你。”
宗裕骐喝道:“这一潭水都黑了,还怎么喝呀?”
卢弥焉身上又是血汗又是烟尘,下水以后,潭水霎时变得浑浊模糊。卢弥焉充耳不闻,闭上眼睛,把脑袋也沉入水中,水面咕嘟咕嘟冒出一串儿气泡。
宗裕骐气得闭上了眼睛,恨不得就抛下卢弥焉,独自上路还爽快些。但想到班昊临终前的殷殷嘱托,他终于是隐忍不发,说道:“好!你泡着罢,我去别的地方走走。你要是敢乱跑,我可就念法咒了。”
卢弥焉浸在水中一声不响。
宗裕骐对风雷马道:“你去吃草罢,别走太远。”风雷马就慢悠悠跑开了。
宗裕骐拔剑出手,往竹林深处走去。攀上一片山坡,在林间寻觅兽踪。
偶然间发现一株野果树下有山鸡羽毛,他就放轻脚步,顺着爪迹寻觅过去,果然找到了一只山鸡。那山鸡也看见了他,引颈一叫,振翅欲飞。宗裕骐立刻腾身跃起,一剑凌空刺出,将那山鸡刺死在剑下,斑斓彩羽纷纷飘落。
宗裕骐还剑入鞘,说道:“对不住啊,我不吃你,我就要饿死了。”
他提起山鸡,又在林子里逛了一会儿,打了一只野兔,采了一怀抱的草药,方才往回走。
刚滑下山坡,却发现卢弥焉坐在一块岩石上,旁边有溪水潺潺流过。风雷马在近处饮水吃草。
卢弥焉的衣衫头发都已干了,想是他自行用内力蒸干的。他洗去满身尘土血污以后,肤色更显得苍白透明,手脚俱有累累伤痕。
宗裕骐说道:“我不是让你别乱走吗?”
卢弥焉说道:“我没有乱走啊,我在水潭里泡得久了,上来透透气。”
宗裕骐看此处距离水潭还不算远,说道:“好罢,勉强算你老实。”
卢弥焉盯着他手里的猎物,问道:“你去弄吃的了?”
宗裕骐说道:“嗯,我肚子饿了。”把山鸡和野兔放在地下,盘腿坐在溪边,熟练地拔毛清洗。
卢弥焉低头打量着他,问道:“你那小布袋里没有香饼了吗?”
宗裕骐说道:“你说我的香囊吗?我成亲的时候没有带着,后来估计跟行李一起烧毁在玉真堂了。”蓦地一呆,抬头道:“你……怎么知道我的香囊里有零嘴?”
卢弥焉垂下眼睫,说道:“我倒忘了,你不记得溪水边的事了。”
宗裕骐用宝剑锋刃一下下给野兔剥皮,满腔不乐道:“你们这些人,说话怎么都没头没尾的?只管自己知道,就不跟我说。”
卢弥焉忽然伸手一指宗裕骐,指尖透出一股黑气,他嘴里又喃喃念了几句。
宗裕骐吓了一跳,说道:“你干什么——”那股黑气就透入了宗裕骐眉心。
宗裕骐怔怔看着卢弥焉,那对冷冰冰的眸子与记忆重叠……胸中心血来潮,想起了灌木丛溪水畔的那段记忆:卢弥焉变作小黑蛟引他靠近,趁他不备将他制服,韩宛铮对他痛加折磨,其后他高烧数日,不就是由此而起么?
宗裕骐大怒,提剑指着卢弥焉道:“我想起来了,原来你们早就想害我了!该死,要是我还记得这件事,一上山就能警示无色派了。”
卢弥焉斜身躺在岩石上,一只手撑着脸颊,淡漠道:“你的香饼挺好吃的,可惜都烧掉了。”
宗裕骐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木已成舟,追悔也是无用,班老仙师可说过要他导人向善……
他愤愤不平坐了回去,说道:“我那块香饼才刚拿出来,你就点了我的穴,你怎么知道好不好吃?”
卢弥焉说道:“我走之前,从草丛里捡起来吃了啊。”
宗裕骐说道:“……啊?”
卢弥焉眉毛一皱,说道:“是你给我的,又不是我偷的。”翻过身子,拿后脑勺对着宗裕骐。
宗裕骐向他看了一眼,心思复杂。他把山鸡和野兔剖洗干净,便找了一堆树枝。石头相击,擦出火花,升起了一堆火,将鸡兔用树枝串了烧烤。天已黑透,火光摇摇曳曳,许久烤熟了猎物。
宗裕骐说道:“没有作料,将就着吃罢。你要吃鸡还是兔子?”
卢弥焉躺在岩石上望着星空,说道:“我想吃鱼。”
宗裕骐说道:“我还想吃龙脑凤髓呢,它得有啊!”将手一拍旁边草地,说道:“不许挑三拣四,给你什么就吃什么,赶紧过来。”
卢弥焉这才起身走到宗裕骐身边。宗裕骐想黑蛟体型庞大,肚量想必也大,就把烤鸡递给了他。卢弥焉接了过来。宗裕骐自己拿了烤兔子。两人坐在火堆前慢慢吃着。
宗裕骐问道:“好吃吗?”
卢弥焉囫囵啃掉了两只鸡腿,连肉带骨吞入腹中,又去啃鸡翅膀,模模糊糊道:“其实烤不烤都行。”
宗裕骐一口一口吃着兔肉,说道:“不烤熟怎么吃呢?”一滴油脂流到拇指上,他低头吮了下指腹,“你可有福了,我父皇母后都没吃过我烤的肉呢。”
卢弥焉说道:“你给他们吃这个……难说是不是福。”
宗裕骐脸色一黑,说道:“食不言寝不语,不许说话了。”
卢弥焉低低道:“是你自己要说的啊。”
宗裕骐抬起胳膊肘捣了卢弥焉一下,卢弥焉就转过身不说话了。
吃完了饭,宗裕骐走到溪水边洗了洗手,就从怀中掏出草药,堆放在一块中心凹陷的扁石上,用鹅卵石研磨成药糊。卢弥焉则躺在一边发呆,也不去理他在干什么。
片刻间,宗裕骐高声道:“你过来,把衣服脱掉。”
卢弥焉一怔,扭头道:“做什么?”
宗裕骐威胁道:“你不过来,我可就念法诀了啊。”
卢弥焉无奈,慢吞吞走了过来,脱下了破破烂烂的黑袍,赤着上身,站在宗裕骐跟前。星光之下,他身体便如白玉雕成,肤色清冷透白,颈中缚仙索宛若一道金箍。
宗裕骐说道:“你坐下来。”
卢弥焉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是不是要责打我?”
宗裕骐说道:“你也知道你欠打啊?坐下。”
卢弥焉缓缓背对着他坐了下来,闭眼咬紧牙关,双手紧握放在膝上,手背浮现出一两根青色血管。
忽然背上一阵清凉,宗裕骐摘了一片叶子掬起清水,替他冲洗凝血的伤疤。卢弥焉一怔,接着又觉背上一丝丝刺痛,是宗裕骐用手替他涂上了药糊。
卢弥焉放松了紧握的双手,抬头看着夜幕繁星闪烁。
过了一会儿,宗裕骐让他转过身来,说道:“我已经给你背上涂了药,前面你就自己涂罢。”
卢弥焉看着那堆草糊,问道:“这个有用吗?”
宗裕骐又洗了一束草药,加入扁石,继续用鹅卵石研磨,说道:“我跟父兄外出打猎,有时候受了伤,都是山上找些草药对付过去的。”
卢弥焉盯着他问道:“你为什么要治我的伤?是要我替你做事么?我可不会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