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影子没有数算这是他举蹄奔驰以来。

在沙漠奔驰的日夜像是一场单调的梦，丰沛的水气补偿了梦中的乾燥。分明是草木初生新芽的时节，头顶的太yan却如同盛夏，与水流交相辉映，好似水面镀上一层金箔。

影子被这头庞大美丽的生物迷了眼，一头钻入腹内，顿时世上所有se彩齐力扑面而来，到处都是新奇的形状和声音，转得他失神恍惚。

「往那边去了，大家快找！」

一道大喝惊醒影子，十多名士兵匆匆跑过街头。他本能避往路旁，没有形t的身子轻易挤进只容一人侧身的窄巷，等盾牌与长枪摩擦地面的声音远去。

影子休息片刻，抖了抖足蹄准备离开，身後忽然传来y物被咬碎的咔哩咔哩声。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孩正坐在他旁边，享受b自己脸还大的甜烤饼，饼皮边缘冒着刚出炉的热气。虽然全身裹紧黑布，握饼的手指却戴了三枚戒指，硕大耀眼的宝石在y影中闪烁点点光芒。

他心下一动，不禁脱口而出，「王子殿下？」

男孩咬着半口饼抬起头，目光准确落在身旁的影子，吃惊道，「哇，影子会说话！欸？等一下，你的形状……是独角兽耶，真的有啊。」王子伸出沾满饼屑的手戳戳影子，指尖自然穿过影子身t。

影子高兴地差点晕过去，激动尖叫，「你看得到我、你看得到我！」他在狭窄的空间原地蹦跳，只差没朝王子扑上去，「我讲话也听得见？」

「听得到、听得到，你小声点。这个身t才十三岁，要用很多年呢。」王子换了几个方向0一0、拍一拍又捏一捏，但手指不管转到哪里，都碰触不到影子，「我在某一世……算了，多少年不重要。总之我看过你的同伴，从他那边知道你们一族还有像你这种存在的事。通常变成这样子的独角兽，只有在那座森林外面飘到世界终结的份。你居然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很厉害嘛。」

王子掰下一小块甜饼，往影子嘴边凑，接着像是想起什麽，举到半空的手y生生刹住，拐了个弯，放回自己嘴里。

「那个、呃，我听说从过去到未来，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天神是这麽说，也没问我想不想要。」王子t1an了t1an指缝的碎屑，露出满足的表情，「一旦变回独角兽，你就得继续实现愿望，就像之前做的一样。你当真想回去过那种日子？」

明明已经没有身t了，一想起天神指引他去的第一座城市，只剩普鲁克凶恶的咆哮，拳头落在身上的触感，以及犄角断裂瞬间的剧痛。隐约记得还有很多快乐的时光，通通化成一缕白烟散逸，没有一个足可平依回忆的残骸。

「没人看得见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闻不到花香，感觉不到sh润的水气，嚐不到热呼呼的食物，这些都b愿望可怕。还有长老跟同伴……除了说话的这个意识，我什麽都没有了。」

王子咬下最後一口烤饼，「向天神许愿吧。」

「许愿？独角兽也……啊我现在不是。可是，许愿？」

「所以才要跟天神求啊。独角兽实现人类的愿望，那独角兽自己的愿望要谁实现？」

「长老没说过这种事。」影子迟疑道，「这跟恢复原状有什麽关系？」

「祈求天神实现你自己的愿望，当愿望成真的那一刻，你就能变回去。」

「我们一族从来没有……我不知道……」影子追着自己尾巴打转，半边身t在巷内狭小的空间随动作陷入墙面，「殿下，你确定这真的有用？」

「我只知道这个方法。你是我第一个看到的影子，我不晓得有没有其他影子成功过，总得试了才知道。想想看你最想做的事？想成为谁也可以，总有个一两件吧。」

影子眼前浮现森林中怀念的雪白身影，「我想成为长老。」说完，他垂下头，忍不住又转了一圈。王子点头，大概是赞许的意思，同时伸手往自己的尾巴抓，理所当然什麽都没抓到。

两人等了许久，周遭毫无动静。王子再度伸手0影子，手直直穿过影子碰到脏w的墙面。

「再试试看，虔诚点。集中注意力！想着天神就好。」王子鼓励道。

影子闭上眼，尽量回想跟天神有关的一切，「我想成为长老。」

又过了一会，影子低头看看自己，仍只看见一团黑雾。

他的心彷佛船只刚出航的港口，满地纠缠的麻绳，胡乱卷着欢喜、紧张、谨慎、害怕，「我想成为长老。」他低声念着，像溺水的人攀着救命的绳索，用尽全身力气也不放开。

良久，期待的奇蹟还是没有发生。影子乾脆把头埋进墙里。

「世上所有知识都来自天神。独角兽很罕见，我知道得不多，可绝不会是假的。」王子的疑惑写在脸上，似乎也不明白为何方法不奏效，「你还有没有别的愿望？」

影子一愣，「长老是我的目标，其他我没想过。」

天神会拣选在各地实现够多愿望的独角兽担任长老，负责培育森林中的年幼独角兽，让他们在达到能听到天神声音的年纪前做好准备，有足够能力实践一族的使命。他最喜欢温柔的长老了，所以想成为像长老一样的独角兽。

这有什麽不对吗？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天神为什麽不理他？

「嗯……如果是真心渴望的事物，天神定会帮助你实现才对。」王子沉思半晌，忽道，「啊，会不会是你的愿望改变了？」

「愿望是可以改变的吗！」影子惊呼。

「现在的你跟当初立下这个目标的你不一样，想法跟着改变也很正常。」

「那我的新愿望是什麽？」

「嘿，天神可没有给我探测心灵的能力。影子不用睡觉也不会受伤，你多的是时间想。」

「这种事……我不知道……」

「殿下，原来你在这里！请快出来，下午的人都到了，宰相大人急得要命，请你立刻跟我们回去！」

一名士兵忽然探头进巷内大喊，吓了影子一跳。在那人身後，还有几名士兵严阵以待。

他闻言望向王子，对方不屑地碎念，「不是说王国是我统治，上街吃个烤饼也不行。虽然这是成年即位前不可避免的过程，我还是得说放眼各国还真没有王子当得这麽委屈。」

王子嘴巴在动，手脚也没嫌着，迅速往窄巷另一端爬行，「那就这样，你好好努力，我先走一步。」

待续

11

不到喝一杯水的时间，王子就被埋伏的士兵捉住。见唯一能跟自己交谈的人要离开，慌张的影子毫不犹豫跟在後头，一路随队伍走过热闹的市街。

宏伟的g0ng殿逐渐从视线彼端露出头来，白se大理石在烈日下闪耀金灿的光彩，从老远的距离就开始宣示自己的存在。影子肯定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大的g0ng殿，不可能有g0ng殿b它更大、更美的了。而在街道尽头，密密麻麻的人群一路排到g0ng殿大门，简直b在街上看到的人更多，影子不由得怀疑，是不是各个国家的人都聚集在这里。

跟这条简直从头望不到尾的队伍b起来，沙漠城市中等着向他许愿的人，就像流入大海的一条小溪而已。每天都要面对这麽多人的话，就算是他也会想逃走啊。独角兽感叹。

士兵拎着被捉回的王子一路来到宰相面前，那位温和的nv子身上飘着影子怀念的气息，跟长老的感觉很相似。王子面se不善，看样子并不服气，却还是耐着x子听对方讲完王子应负的责任，坐上王座接见民众。

在巷子里，影子就觉得王子不大像一般差不多年纪的小孩。现下看人回答民众问题的模样，更像是一个成熟的灵魂被关在孩子的身t，脸上在笑，心却紧抿着唇。

接见结束的时候，仆役已在王g0ng廊柱前点起灯火。挤满殿上的民众如退cha0的海水散去，王子挥退完成工作的官吏，偌大的空间顿时沉静下来。王子步下王座，伴着自己的脚步声走到殿前，在影子身边背靠柱子坐下，眺望满城夜se。

「你还真的从头看到尾啊，也不嫌无聊。」

「他们关心自己的问题，胜过关心你。」影子忍了许久，终於开口，「就算你什麽都知道，也不该……」

「找你实现愿望的人不也一样？从这点来说，我跟你们没什麽差别。」王子揶揄道，「转生那麽多次，民众是什麽样子、心里在想什麽，早就看腻了。」

「你之前也说过什麽几世的，那是什麽？」

「通常人si之後，善良的灵魂被天神接回天上，作恶的灵魂坠入地狱。但我的灵魂在si亡的那一刻，天神会安排我到某个还没出生的婴儿身t里，重新长一次。大概五岁左右，我会慢慢想起自己是谁、我的使命是什麽，当时的宰相就会把我带回来。」

「好像很可怕。」影子缩了缩不存在的脖子。

「没什麽啦，就是一直换身t而已。要说待在这个世界的时间，我恐怕还b你长。永远都是我留到最後，不变的ga0不好只有这座g0ng殿……喔，还有人！永远都是那麽多人。真没意思，无聊si了。」

王子不屑的哼笑声，戳中影子内心深处一直以为不存在的一块，「被天神选择的人，这样想不好吧。」影子说，好似这些话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最初几十年我还抱一点希望，等我回答的问题够多，就不会有人再来求什麽，我的任务便结束了。接着几十年过去，到现在几百年啦，我还不是在这里。」

「我不想继续替人实现愿望，变回独角兽也一样。天神一定察觉到了，所以才没回应我的祈求。」

「天神烦归烦，可不是恶劣的家伙。你还是先专心想想你的新愿望。不知道怎麽做的话，把想到的通通跟天神说，总有一个是对的。」

影子在王子的晚餐时间许了第一个愿望。他不是故意的，实在是端上长桌的烤r0u滴着可口的油脂，王子轻轻一拨，r0u便碎开来，谁看到都会巴不得扑上去咬几口。

「我想吃r0u！我好想吃r0u！」他绕着桌子飞窜蹦跳，在食物之间打滚，漆黑的身形不断穿过王子盘中的r0u。王子笑到停不下来，差点噎到，引起仆役一阵sao动。可惜这个愿望没有实现。

後面的事就容易多了。

宰相为王子订下规律的作息，清早起床，练剑、学习，中午吃完饭到晚餐前要接见民众，晚餐後是读书时间。但王子总有办法找到偷溜的空隙，连带影子跟着穿遍王国大街小巷。

他忘不了海边壮阔的夕yan，彷佛整颗太yan都跟岸边玩水、堆沙的孩子一同沈入水中。无数大小帆船在码头来去，各形各se的海鲜在木桶里活蹦乱跳。浓yan的大花住在丛林，两只手才捧得住的巨大果实里全是透明香甜的汁ye。冒着热气的豆泥，吃下去据说是冰凉爽口的甜味。还有王子最喜欢的甜烤饼，影子在g0ng中的餐点看过这道菜，外观跟街头卖的一样，可是王子说，g0ng中做不出街头特有的那gu味道。

他许的愿一天多过一天，很快他就放弃计算数量，再过一阵子，他甚至不像一开始那麽在乎愿望能不能实现。

某天清晨，王子过了规定的时间还没起床。影子放声嘶鸣，被惊醒的王子似乎特别生气，朝他的头一掌挥来，却直直穿过自己，打上墙壁，发出一声闷重的「砰」。

「哇啊，痛si了！」王子摀着手，怒道，「一大早要吓si谁。」

「你常常说挨骂很浪费时间，可是宰相大人看你赖床一定会训话，还不如快点起来换衣服。」影子不懂王子为何发脾气，他也是替王子着想。

「今天是新年的祭典，新年懂吗？一年的第一天！全国都放假，我当然也要放假。」王子钻回被窝，没好气道，「这天要做的就是吃喝狂欢，还有睡觉。我睡饱之前都别吵我。」

影子印象中的新年是银白se，在北方大地，此时各处早已被霜雪覆盖。不像极南之地终年cha0sh炎热，要不是误打误撞惹王子生气，他大概也不会知道，原来又过了一年。

王子拖到午後才出门，这是影子第一次走正门出g0ng。世界彷佛被彩带包围，大人、小孩都穿上鲜yan的新衣，街边成山的美食和美酒任人拿取，音乐伴随笑声直到日落。王子按理不能喝酒，但对方坚持他的实际年龄肯定超过全国最年长的老人，摄取超过身t年龄可以承受的酒jg。等到晚上，王子只能坐在九落休息，看着众人在市集广场围着营火跳舞。

「这个身t真不方便。」王子长叹一声。

「如果你一开始就不要喝，现在就可以跟大家一起跳了。」影子被现场兴奋的情绪感染，语尾不住上扬，「你看，好大好漂亮的营火！」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有天都会离开这个世界。他们可能忘记自己曾有这麽一段快乐的时光，但我一直都会在这里，帮大家记住。」

这一次，王子在笑，心里的脸庞虽没有紧绷，却混杂了惆怅、感伤、无奈，影子不知道这种情绪该叫什麽，但如果他有身t，一定会用翅膀紧紧包住王子。

不想继续看到王子的那种表情，影子努力找话，「你知不知道星星上面有什麽？」

「b星星更高的地方是天神的住所，大多数人认为既然只有善良的灵魂可以过去，一定是天堂。不过其实现存的文字记录对那里没有任何记载，天神也从没对我说过那里的事。」王子两手拇指相扣，做了个飞翔的手势，「星星我就不清楚了，你没上去过？」

「独角兽一般不会飞那麽高。长老说过，那是属於天神的领域，除非天神召唤我们，不然绝不能靠近。」

「喔？这还真是愈听愈让人想去看看呢。从星星往下看的世界一定很bang。」王子嘴角弯起，翻身注视影子，「你带我去？」

已经一年了，他还没有恢复原本的样子。会不会变回去、什麽时候变回去，他也不知道。王子一样不知道，为什麽说话的口气好像他随时都能恢复，而且态度那麽笃定？明明还不晓得结果，影子自己也没多少把握。就算这样，王子依然相信他能做到？

「上去的东西不要带太多，我不见得背得动。」

「放心啦，我只打算带几块烤饼而已。你还没吃过吧。既然要去看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当然要配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才行。」王子露出笑容，罕有地露出符合外表的年纪。

影子衷心期盼这个愿望能够实现。

12

庆祝的喧闹在午夜归於沉寂，整个王国带着狂欢後的疲倦陷入沉睡，独留影子四处徘徊。他如同往常在王g0ng广大的後院花园散步，观察每一片叶，招呼每一朵花，一路来到庭园深处的水池边，打算欣赏一会倒映池面的月光，再循另一头回g0ng，不意竟看见一只独角兽在池里对他微笑。

影子跟对方互看片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入眼的是一片雪白。

他马上趴在池边，拚命瞪大眼睛，甩动四肢，抖动翅膀，就着月光检视池中倒影。见水里的影子随他的动作摆动，他忍不住仰起头，发出绵长而响亮的叫声，也顾不得会不会吵醒人，立即振翅飞往王子卧室。

不久，独角兽衔着包有烤饼的包袱，背上坐着王子，在g0ng人的惊呼中飞往天际，消失在群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