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行猎,刘志看邓弥在旁边杵着,金口一开,让丰宣将马让给了她。邓弥无不后悔地想,早知如此,不如装病躲起。丰宣跳下马,顺便将弓箭都卸下来塞给她。一入林中,人马各随风吹草动而去,欢腾追逐着猎物,四散开了。不多久,邓弥就被远远抛在了后面,她缓下马来,见左右确实是没有人了,她也就开始悠悠闲闲地溜达起来,饱览林中风物。大半个时辰后,窦景宁折身回来找这个人。一匹骏马拴在树上,孤零零低头吃着草。窦景宁极目四望,望见了伏在草丛里像在忙着做什么的人影,他翻身下马,也将马系在了树上。草丛沙沙轻响。邓弥太过于认真,都没察觉身后立了个人。窦景宁看不明白她扒着草堆在干什么,就干脆行自己的事了,他抖抖手中的布口袋,然后将其丢到邓弥跟前:“小阿弥,送你个东西。”忽一个灰色的布袋子落到了身前。要不是立刻听到人声,邓弥一准儿会被吓瘫。邓弥很生气,抬起脸,皱眉怒问:“怎么又是你?”窦景宁不答,走到她旁边,笑着弯腰蹲下,只问她道:“哎,你在这里找什么?”“与你何干?”“你告诉我,我帮你找。”“不麻烦窦公子了!”“我很愿意效劳。”“真的不用!”“那好吧,我看你找。”邓弥泄气盯着窦景宁,他果然没有要走的意思,邓弥心想这块狗皮膏药十有八九是甩不脱了,于是她勾勾手指,示意他来看草丛里的紫色小花。窦景宁不解:“这个?”邓弥点头:“这是韩信草。”“韩信草?做什么用的?”“韩信草你都不知道?”窦景宁想一想,竟显出天真的神态来,他摇头:“确实不知。莫非和那淮阴侯韩信有什么联系?”邓弥便端出先生的架势来,认真解释道:“的确有关。这个草,治好过韩信的伤,后来韩信从军,做了将军,也用这个草治愈过伤兵,因为只是无名小草,所以兵士们就说,不如给它取名叫‘韩信草’好了。你可不要小看这草,它能清热解毒,活血止痛,有时人在野外被毒蛇咬伤,把它捣碎嚼碎,敷在伤处,是能救命的。”“当真如此神奇?”窦景宁惊异,摘了那小小紫花在手间细看,“可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师父教的。”“你有师父?”“我不止有师父,还有师兄。”邓弥白他一眼,“你能不能帮忙?不能就赶紧走开。”窦景宁忽地觉得有点儿刺心:“阿弥,你对别人都好,偏偏对我很凶,这是什么道理?”“我的道理。”“我不服。”“不服就滚!”“你——”窦景宁堵得说不出话来。邓弥见他不动,扫他一眼:“愣着干什么?挖草药啊。”窦景宁阴着脸,指指布袋子:“送你的,打开看看。”布袋子里面有东西,在动。邓弥额上青筋跳动,没敢伸手。窦景宁扯过布袋子,解了绳索,从里面揪出一只肥硕的灰野兔。邓弥又惊又喜:“兔子?!”活的灰野兔,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因为被拎住了耳朵,所以前肢不断在刨动,可怜兮兮,但又确实柔软可爱。邓弥忍不住把兔子抱过来摸个不停:“这是兔子!”窦景宁撑着脸:“嗯,是兔子。”“活的兔子!”“活的。”“送给我?”窦景宁点头。邓弥摸了又摸,显得非常开心,不过她转念想了想,恋恋不舍将兔子放到草地上。灰野兔先是缩着不动,然后蹦两脚,邓弥伸出手指头戳戳它,再然后它就飞快扎进草丛不见了。窦景宁诧异万分:“嗯?它竟跑了?没事,我给你抓回来!”邓弥连忙拽住他衣摆:“算了,我让它跑的。”“不喜欢?”“不是。”邓弥站起身,作礼道,“多谢你的兔子。相比于一箭射杀的死物,我确实更喜欢这样能蹦会跳的活物,但是喜欢不代表着要拘起来,试想你是兔子,本来在山林里自由自在的,我忽然抓起你来,丢到小笼子里关着,你是什么心情?”窦景宁愣怔:“兔子……不会想这么多吧?”“‘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窦景宁下意识张口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连韩信草都不知道的人,原本以为是个不爱诗书的纨绔,岂未料,竟也读过《庄子》,知晓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对答。邓弥呆了一下,继而道:“你说兔子是送给我的,那要怎样处置,自然是我的事。”
“我没有别的意思。”窦景宁打量着她,支吾说,“我只是觉得你……很奇怪,你不喜欢杀生,又为什么要随陛下来行猎?”这个问题问得真好。邓弥抬头望着蔚蓝的高空,长长呼了一口气:“我从小寄居在寺庙后头,十岁时来到洛阳,再跟随师父誊抄佛经多年,佛家忌讳造杀孽,耳濡目染,我当然不喜欢杀生。我刚到洛阳那会儿,我姐姐还是贵人,而且兄长还在,万事都轮不到我出面,现在不一样,我是我姐姐唯一的兄弟,母亲告诫我说,要帮衬姐姐,哄陛下高兴,不忤逆圣意也是必须做到的,因此我就答应来了。”窦景宁想了想,又问:“我们每天行猎都会有收获,有时还很多,这岂不是让你很不舒服?”“是有那么一两分吧,不过影响不大。我也吃肉啊,我师父不吃,可他从来不强行要求我和师兄不能吃,所以我的态度随了我师父,那就是,你们自己行猎可以,别拉上我。”窦景宁若有所思地点头,稍后询道:“敢问,尊师是哪一位?”“我师父是谁,与你有什么关系?”“问问都不行?”“当然不行,我不愿意告诉你。”窦景宁咕哝:“小气。”邓弥说:“你说要帮我采韩信草的,怎地在这里啰嗦不动?”窦景宁忍。挖草药这种事,虽未干过,但也不是不能,只是,少不得有几分狼狈。韩信草整株都可入药,需连根挖出。窦景宁刨土刨得满手是泥,一双修长洁净的手,不多久就变得脏兮兮的了,他抬手擦汗的时候,还把一点泥蹭在了额角。邓弥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抿嘴发笑:丰宣话里掺水,这人何曾雍雅过?“喂,”一支箭丢到窦景宁手边,“你的指甲不想要了吗?用这个。”“我是怕伤着草药的根。”“草药没那么金贵。”“草药虽不金贵,可我怕你生气啊。”邓弥梗了一梗:“……多话精!”窦景宁笑笑不说话,摸过箭去继续挖草药。渐渐地,两个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离得颇有几丈远了。窦景宁腰酸背痛,他站起身来,手搭在眉骨上,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时辰近午。口干舌燥,肚子又空空,该歇歇了。回头去看邓弥时,窦景宁听见了林中纷沓而来的马蹄声。邓弥专心致志,没有注意到这些。“陛下,那草堆里伏有东西。”“是刚逃掉的那头鹿吗?”“看不大清。”“朕瞧着依稀像是,快快拿箭来!”窦景宁的身影被老树和藤蔓掩住了,没有人看见他。林中两人和行猎众人的距离稍远,听不见刘志说,要射杀“躲在草丛里的鹿”。但是窦景宁看到陛下搭箭张弓的动作了。箭矢所指,在邓弥俯伏的草丛。来不及出声制止,那利箭已经离弦射出。窦景宁惨悸嘶喊:“阿弥躲开!”手中布袋子落下,采好的草药洒了一地。似乎是疏林中平平常常的一阵清风。拂过面颊,拂过鬓发,拂过周遭的细草叶子。不同的是,风起之前,有人在厉声呼喊她躲开。邓弥没有躲,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是柏乡侯?”惊呆了眼的刘志白着脸,飞快跃下马背,直奔向邓弥所在。“陛、陛下!”跟随的人乌拉拉全下了马,急忙都扑进林中的高草堆里。邓弥安然无恙,窦景宁替她挡了一箭。邓弥盯着刺进窦景宁胸口的箭,脸色雪白,她魂已离舍,好片刻,才在奔逐前来的人群喊叫声中回过神来,她慌慌张张爬过去扶住窦景宁。“阿弥……”窦景宁衣襟被血染透,红得刺目,他费力握住她手,泛白的唇角轻轻弯起,“你,你有事没有?”伤处的血不断往外涌。邓弥浑身在颤抖,她抓紧了窦景宁的衣袖,连连摇头。“那……那就好……”“窦、窦景宁!”在众人跑近之前,窦景宁的声音已趋弱无了。“什么?”丰宣推开前面一人,满面惊恐扑跪上前,“是……是景宁吗?!”窦景宁的手松开了。凭旁人再怎么喊,他的眼睛都没有再睁开过。邓弥害怕得眼泛泪光,颤声向周围人央求道:“救救他……快救救他!”箭不偏不倚正中左胸,人又这么快没有了生息,连刘志都呆住了。丰宣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他一面赶忙将窦景宁抱起,一面吩咐人先回去通知随行的太医做好救人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