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经是夜里,殿门大开,微风吹动帘幔,烛火飘摇,暗影晃动,令人发憷。
定是母亲又听信哪个方士所言,大病初愈要开门通风,驱散晦气。
齐知序朝外边大声呵斥:“将门关上!”
外面立即响起碎步声,片刻后门就被关上。
齐谨的身影忽然凑过来,已换上崭新的衣裳,是江南的织锦缎子。
“你怎么在这里,滚出去!”齐知序坐起来,随手拿起枕头就朝齐谨身上砸,“别以为母亲让你住在淑景宫,我就会接纳你。我可告诉你,识相点就滚回去,赖在这里,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六弟可是怕我分走淑妃疼爱,我向你发誓,绝对不会。”在齐谨眼里,六岁的弟弟定是怕分走母妃的宠爱,所以才不愿意接纳自己。
“滚!你再呆在这里,我就弄死你!”齐知序红着眼,任凭多么声嘶力竭,言语恶毒,可是六岁的身躯看起来依旧是耍小性子。
“主子,娘娘说让二皇子陪着你,日后你们同吃同住,病才好得快。”宫女走过来解释,她知道六皇子从小嚣张跋扈,这会子不说清楚,估计还得闹。
齐知序倒是记得,他六岁落水后,有个方士告诉母亲,他的八字太弱,日后多病多难。需同命硬的二皇子同住,方可化解。
他出生早,确实体弱多病。六岁后同齐谨住在一起,身体变好,也顺风顺水过一段时间。
可是一想到前世被齐谨所害,肚子里的那股子气就散不掉,恨不得齐谨马上去死。
然而他如今只是个六岁孩童,能做的事有限,等到十几岁掌握死士,再弄死他好。
齐知序挥手示意他们让开:“这偏殿如此大,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别来我跟前晃悠,看着心烦!”
果然,齐谨年仅十岁,也沉得住气,跟着宫女退下,彻底不见了踪影。
空荡荡的偏殿,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身影。
其实前世,齐谨在淑景宫住下后,二人从未发生过矛盾。相反齐知序还因为平白无故得到一个疼爱自己的哥哥,高兴了许久,样样好事都会想到齐谨。
哪怕是到了二十岁,他们的关系照样很好。
那时齐谨未成亲,也未封王,而他早已成亲立府,搬出皇宫住。齐谨就住在端王府,整日帮他出谋划策,对付太子党。
齐谨出的都是妙策,每次都能帮到他,二人多次同生共死,感情愈发深厚,甚至为了齐谨疏远他最尊敬的表哥。
后来太子党大势已去,他广交友人,往后院里纳了许多妾室。齐谨以避嫌为由搬出端王府,逐渐与他形同陌路,乃至变为仇敌。
现在想来,齐谨一直都是城府深沉的人。他早就被封为瑾王,也未曾搬出端王府,怎么太子一没落就搬出去,分明就是想自立山头。
还是前世的自己太过心善,才不能识破齐谨的心思。这一世,他绝对不会给齐谨翻身的机会!
齐知序盯着烛火看了许久,在心里默默清点前世齐瑾驰的帮手。
他记得有驰骋沙场的常胜将军齐轻鸿,商行天下,富可敌国的齐显。
齐显是前朝公主的儿子,母亲得到皇帝宠爱被封为陈贵妃,母家是中原最显赫的陈氏。纵他万般尊贵,但身上流着前朝皇族的血,总会被齐氏宗亲排斥,注定与皇位无缘。而且,他只比自己早出生半个时辰,老是逼着自己叫五哥,真是令人讨厌!
齐轻鸿的母亲是皇后陪嫁的通房丫头,深得皇帝宠爱破例封为昭仪,可是难产而死,宫中都传昭仪是被皇后害死。
无论是否属实,齐轻鸿的母亲死了。他养在皇后的兴庆宫里,虽然衣食无忧,但从小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动辄被皇后打骂,还得帮太子背锅。
齐轻鸿小他三岁,是十皇子,该叫声“十弟。”
雪中送炭可比锦上添花更能令人铭记于心,当初,齐谨就是在齐轻鸿困难时施以恩惠,这才能够笼络人心。
如今,齐显生活无忧,最该拉拢的应当是齐轻鸿。他三岁,应该也能记事,定然能够记得自己这份、恩情。
决定了,明日便去找齐轻鸿!
齐知序还是高估六岁孩童的病愈能力,第二日他体虚腿软,还是没能下床,吃饭都要人搀扶投喂。
萧淑妃重视念书,儿子溺水后卧病在床都要安排学士授课,甚至只要能下床,也得布置简单的作业。
齐知序被骄纵惯了,从小任性妄为,也不敢在念书这件事上跟母亲叫板,只能躺在装病,才能免作业。
齐谨每日早起去书房念书,偶尔才会去看望母亲。在萧淑妃面前极尽恭顺,说话讨人开心,仿佛真的将她当做生母,言行举止令人作呕。
齐知序猜想,刘才人的身体不好,总是卧病在床,又得不到及时的医治,早就落下病根,没两年就会过世。
她提前为儿子谋算,选了心底善良的妃子做齐谨的养母,派心腹采芸贴身教导,保证儿子后半生无忧。
那说鬼话的方士,估计也是收了她的钱才胡说八道。
可她住的地方破旧如冷宫,真的能够买通母亲拿百万两银子供养的方士吗?
难不成,方士说的是真话,齐谨命硬,真能旺他到二十六岁?
齐知序看向屏风后面的卧榻之处,发现齐谨坐着,似乎在写什么,于是下床走到跟前。
他的个子小,但手极快,趁着齐谨不注意就把纸抢到手里,白纸黑字赫然写着:“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
齐谨被抢了纸,也不敢动怒,只是低眉顺眼恳求:“六弟,还请你把它还给我。”
齐知序随手就把纸丢在地上,冷哼一声:“你思念刘才人,为何不去看她,还要在这里假惺惺地讨好我母亲?”
齐谨蹲下来捡纸,手背却被踩住,是一只小巧圆润的脚,春日里只着薄袜,还能感觉到丝丝暖意:“六弟,还请你抬脚。”
“呵!”齐知序脚上用力踩出红痕,嘴上也不饶人:“你和你母亲都是心机深沉之人,见我母亲善良就算计她,我可不上当。齐谨,我早告诉你了,想在淑景宫里待下去,就得受罪。”
他太小了,没办法出面让齐谨滚出去,也不能雇人杀掉齐谨,那就只能逼齐谨离开。
可是他似乎低估了齐谨的隐忍,哪怕被踩得发出闷哼声,也不曾反抗,只是低垂着头,像只沉闷的龟。
才十岁就有如此心性,难怪日后能够将他害到那般天地,这厮是断不能留了!
齐知序忽然猛踹齐谨一脚,又朝着他的脸扇了一巴掌,“滚啊,齐谨,我真是恨死你了!”
齐谨的脸颊辣痛,眼神茫然,不可置信地去看自己的六弟,发现那双眼睛水莹莹的,鼻尖泛红。
打人是齐知序,要哭的也是齐知序,看着却是可怜,招人怜惜。想不通六岁的弟弟为何对自己抱有如此大的敌意,可是他却是半点移不开眼,愣愣地盯着。
齐知序从小就是这样,情急就会流泪。如今看到昔日的仇敌兼好友,愤恨交加,果然忍不住,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
门忽然被推开,宫女惊叫起来。
萧淑妃立即走上前,她看清楚齐谨脸上的伤痕,任凭平时仪态控制得多好,此刻头上的流苏也开始晃动,终是打了齐知序的手心,厉声道:“跪下!”
母亲的声音几乎要传遍偌大的偏殿,明显是处于盛怒之中。
齐知序跪下来,登时委屈地掉了眼泪。他很想告诉母亲,不要留齐谨在身边,他日后会害死儿子,可是六岁孩童说出来无人会信。
萧淑妃按了按太阳穴,让人扶齐谨坐下来擦药,看向齐知序:“序儿,平日里我只当你年少顽劣,可是你如今却对救自己的兄长做出这种事,实在令人心悸,也不知是谁教坏了你?”
闻言,服侍齐知序所有的宫女太监齐齐跪下来认罪。
萧淑妃到底仁厚,也不会拿手底下的人撒气,只是叹气道:“罢了,无论是否有人教唆,都是你品行不端。罚你跪在这里,明日我再来,看你是否知错。”
齐知序身形挺直,绝不服输:“孩儿没错,母亲不该把外人养在淑景宫。”
齐谨记得母亲的教诲,还是出声替他求情:“淑妃娘娘,六弟年纪小不懂事,而且大病初愈身体,久跪伤身,还是算了。”
萧淑妃看到别人的儿子善良懂事,深感自己教导无方,更是铁了心要惩治齐知序,起身带着一众人离开,不许任何人帮他。
虚伪的齐谨,要真想求情,直接编谎话说自己脸上的伤是宫女太监打的,与他无关。说的一堆废话,不就像是想彰显自己宽容大度,衬得他阴险恶毒。
齐知序恨得牙痒痒,还偏要跪到明日,让母亲知道自己的决心,非得逼走齐谨才罢休。
然而到了夜里,他又饿又困,还是不跪了,坐着给自己揉腿,咒骂齐谨。
淑景宫里的宫女太监们平日都听母亲的话,这会儿连个人影都没有,更不会来给他送饭吃。
门被锁着,齐知序搬着凳子去窗边,打算翻出去找吃的,却听到熟悉的声音。
“六弟,我去厨房里拿了糕点,你到窗边我递给你。”
“滚!假仁假义的狗东西,我才不吃你的糕点!”
齐知序刚骂完,外边就没声了。偏殿陷入死寂,烛火映着帘幔现出大团大团奇形怪状的阴影,偶尔还有呼啸的风声。
他从前最怕黑,也怕鬼,夜里要钻进齐谨的被窝里才能睡着,持续十年,直到他娶妻立府。
然而在暮方台被囚六年,经历生死离别,早就不惧黑暗。
齐知序盯着齐谨的床榻,还是和前世一样的位置,不仅心生感慨。
良久,月小如点,蜡烛燃掉半截,外边又响起声音。
“六弟,吃点吧。”
居然还没走,这都过了四个时辰。真有耐心,难怪上辈子能谋划二十年,害他那般凄惨。
齐知序愤恨地踹了脚步的凳子,却发现自己力气全无,瞬间倒在地上,疼得呻吟起来。
听见响动,窗边立即出现齐谨的脸庞,他站在高处,忧心忡忡:“六弟,你可还好?”
齐知序慢慢地坐起来,剜了他一眼:“滚,我不想见到你!”
齐谨眉心微蹙,他不明白为何甚少见面的六弟会记恨自己,不过到底是六岁的孩子,坐在地上就像团馒头,可爱得紧:“那我去唤宫人给你送吃的,你且等着。”
那可不行,若是宫女给他送吃的,定会传到母亲耳朵里,岂不是丢了脸!
齐知序着急站起来,大声叫住他:“站住,你不许去,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他刚重生不久,总是不能意识到自己只是六岁的身躯,说出任何狠话都绵软无力。
齐谨看出他好面子,嘴角漾开笑意:“那六弟还是上来接糕点,要不然我就去告诉淑妃娘娘。”
齐知序气得满面通红,站上凳子,朝他啐道:“真不要脸!”
齐谨不答,费力地移开窗户,把一盒糕点递进去:“六弟,倘若我有哪里让你不如意,你可以明说,我定会改。还望你莫要再同我闹脾气,多多担待。”
他惯会说好话骗人,哪里都不好,恨不得他现在就去死!
可此时的齐谨也只是十岁,哪里会懂,等自己稍大一些培养死士,再把齐谨弄死。
齐知序抱着糕点下了凳子,不再多言,甚至扭过身背对着齐谨。
见状,齐谨也识趣地退下,悄声合上窗子。
第二日萧淑妃早早来到偏殿,发现儿子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睡得香,于是把他抱起来,轻手轻脚地放在床榻。
齐谨注意到食盒被齐知序藏起来,小嘴也擦干净了,暗叹六弟心细。
萧淑妃掖好被子,就对齐谨道歉,承认自己是慈母,确实不能严格要求儿子,还望他念在齐知序是弟弟的份上,宽容大度。
其实无论品性多好的嫔妃都不会对养子和亲子一视同仁,不过萧淑妃已经胜过许多人,才会被刘才人选中。
齐谨没有不满,反而还主动要求守着齐知序。
萧淑妃越发愧疚,又送了他许多财物,还差人去看刘才人。
晌午,日光透过雕花窗格洒在锦被上,香炉里的沉香随着云雾弥漫开来。
齐知序睁开眼又看到齐知序,拿起枕头就扔:“你怎么还在跟前惹人烦!”
齐谨精准接住枕头,正想解释,隐约听到一阵娇笑声,应当是其他嫔妃来了,于是看向门口。
还未见嫔妃,就有一个穿着蟹壳青衣裳的孩童急匆匆地跑进来,扑到齐知序跟前:“六弟弟!”
孩童脖间挂着长命锁和珊瑚珠串,腰间甚至还挂着上好的羊脂玉佩,走路起来还有银铃响声,好不活泼。
齐知序一看到他的脸,就知道是齐显那小子,怒气立刻涌上来,但不敢推开,只敢骂:“小无赖,不许叫我六弟弟!”
齐显还是六岁小孩,被他凶一句,委屈地红了鼻子,一抽一抽地:“可,可是母亲让我叫你六弟弟。”
齐谨顿时明白过来,这是陈贵妃的儿子,两个妃子的孩子吵起来,他必定受牵连,忙劝阻道:“六弟,五弟确实比你大,当然可以唤你做六弟弟。”
齐显慢慢转过头去看齐谨,歪着头思考,在想面前的人是谁。
齐知序一想到齐显未来是齐谨的左膀右臂,连忙捂住他的眼睛,把头转过来面对自己:“不许看他,只许看我!”
齐显:“为什么啊?”
萧淑妃和陈贵妃恰好进来,后者见状捂着嘴笑起来:“显儿又在胡闹呢,你六弟弟病未好,可别伤着他。”
齐知序立即松开手,他可惹不起圣眷正浓的陈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