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不该报复?
报复鸠占鹊巢的裴烬,报复狠心抛弃他的乾元裴氏。
凭什么这么多年,他在翻涌的苦海中挣扎。
而那些人却可以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站在岸边,身边衣香鬓影,莺歌燕舞,享受着众星捧月,却又对他承受的一切苦难冷眼旁观?
直至进入寂烬渊,一尘禅师才察觉,原来九州即将出世的并非唯有一件神器至宝,而是两件。
因缘扣与玄都印前者至纯,后者至邪,相生相克,方能够维持天地间平衡。
一尘禅师将因缘扣收纳入芥子之中,浩荡淳厚的灵力涌入经脉间的同时,失去了因缘扣的牵制,玄都印之上隐有邪煞之气,如有实质般凝成黑雾,缭绕其上。
明灭的灵光冲天而起,天降异象,用不了多久,乾元裴氏定会抢先赶至此处,将玄都印带回宁江州。
接下来的一切,都会如无定轮中所见的那一切一般,如期上演。
真可笑,或许这便是天意命运。
尽管裴珩毫不犹豫地把他放弃了,可到头来,发现玄都印的人,依旧是他。
那么他吃的那些苦,阿软丢掉的一条命,又有什么意义?
一尘禅师带走了因缘扣,又将玄都印刻意留在更显眼的位置,等待着乾元裴氏有朝一日将它带走。
这一次,他不会抵抗不了玄都印的诱惑,借用其中的邪煞之气。
他要让裴烬来使用它。
裴烬不是要夺走他的一切吗?
那也该不论好坏,照单全收。
他要让裴烬作为裴氏少主,最后害死整个乾元裴氏。
害了整个天下。
让裴烬来做那个千人憎,万人骂的祸害。
……
“观空住持,也是我杀的。”
一尘禅师微微笑道,“没想到他竟有几分敏锐,在你被逐天盟困锁于牢狱中时,察觉到了怪异之处,反倒前来问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是我的师尊,是将我自苦海中拯救出来的人,这个世上,除了阿软之外,没有任何人比他更了解我曾经经历的一切痛苦。”
“所以我对他说了实话,我以为他会认可我、心疼我。”
说到这里,一尘禅师指腹轻抚禅杖。
这柄禅杖曾于观空住持手中把玩多年,杖身之上甚至有明显摩挲过的痕迹。
一尘禅师摸了摸那些微微泛白的位置,轻笑。
“可他竟然说我枉顾苍生,不义不仁,勒令一百零八名内门弟子将我团团围住,想要将我押解至乾元裴氏,献上因缘扣。”
“我如何能够答应?”一尘禅师将禅杖轻轻放回地面。
他温和笑着道,“所以他死了。”
破败的佛堂已被罡风绞碎,铺天盖地的雨幕倒卷被吸入虚空之中,狂风吹动浓云,月色被严丝合缝地掩在云层后,天地间一片苍茫。
仅剩下明明灭灭的虹光,裴烬眼神分辨不清。
他唇角缓缓滑下一抹血痕。
温寒烟距离他更近,鼻尖里钻入浓郁的血腥气,和着潮湿的水汽,显得更冰冷朦胧。
一尘禅师所言令她心底一阵激荡,但眼下更受影响的人,显然不是她。
修士斗法之时心绪震荡,轻则反噬内伤,重则走火入魔。
一尘禅师此时将这些尘封多年的真相和盘托出,可谓其心可诛。
温寒烟皱眉抬起头,一尘禅师唇畔笑意愈发深邃。
“听完了这些,裴烬,你还觉得你有资格杀我吗?”
他指腹轻点因缘扣,一道灵风轰然席卷开来。
“你最应当做的,便是自戕在我眼前。或许这样,我能够代乾元裴氏勉强接受你的忏悔,令你报答乾元裴氏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一尘禅师话声还未落地,温寒烟便冷声打断。
“裴烬,不要听。”
她的手指被雨水打湿,本便不高的体温彻底融在不尽的雨幕之中,搭在裴烬指尖的时候,像是冬日化不尽的雪。
却又似是那一束很淡的暖阳落下来。
“在裴家主和玉宫主的刻意规避之下,乾元裴氏本已不该覆灭,是一尘禅师刻意将大宗气运引上不归之路。若说这是你们之间的因果,那云风师祖和玉流华前辈又何其无辜?”
温寒烟用力收紧了指节,将裴烬垂落的手指和衣摆一柄拢在掌心。
“还有我体内的无妄蛊。”
她一字一顿道,“他本有万种方式为阿软和自己讨回公道,却又在那万种之中,唯独选择了眼下最血腥最残忍的一条路。他不过是在合理化自己体内的邪肆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