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犹木之干也,强而为阳;支犹木之枝也,弱而为阴。盖天地之道,于阴阳之中也。
万物闭藏,怀妊地下,揆然萌芽,即为癸。
癸者,位于末阴。癸君,地位低等。
宋熙宸捂着肚子,气得眼睛发红,“癸君又如何!我父亲是先帝宗亲,母亲是康国公嫡女……”
说着说着,他突然止声,垂下眼睛,睫羽因为强忍着泪而微微发颤。“他只是不想娶我罢了。”
沈榷想安慰他,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榷,你不知道我都为他做了什么……我,熙宜,甚至我父亲都被他算计进去了……”宋熙宸看着他的双手,只觉得沾满鲜血。善弈者谋势,他一句想争,就让圣宣王费尽心思,用尽手段为他谋划。可到头来却只落得个为他人做嫁衣的下场。
沈榷愣了一下,抿着嘴,不再说话。
沈榷送走了他,本以为很快就能再见到宋熙宸。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二十年。他低估了帝王的冷漠与狠心,在政治上,没有什么比感激更能令人转瞬遗忘的了。
直到现在沈榷还记得,那天果真是个吉日,城内热闹非凡,城外也是一番好景象。暖日当暄,莺啼燕语,吹落的桃花瓣被微风裹挟着吹起……
对于宋璟来说,当初他确实没想过让宋熙宸离开,既然他说爱他,那就让他留在宫里好了。可宋熙宸居然敢连上陈情书,要替圣宣王去滇州。
宋璟一手扫落桌子上的摆件,上好的玉器和瓷器碎裂在地上,他手上青筋暴起,捏着宋熙宸的下巴。宋熙宸痛得嘶气,双手紧握着,藏在衣袖下。
“你一直跪在这儿,是在威胁朕吗?”宋璟挥手,大力将人甩在地上,眼底一片冷然。“你既愿意,那就滚!”
宋璟一直觉得,自己是不爱他的。
可是宋熙宸离开之后,宋璟觉得心里像是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悄无声息地流出许多莫名的气愤与悲伤。
派到滇州打探的人,带回来的皆是平安的消息。宋璟想,他既然在滇州安稳地生活,那就留他在那里吧,其实他也害怕,害怕再次看到宋熙宸,看到他眼里的恨意。
直到,宋熙宸和安南国的叛军暗中勾结,宋璟派出去的人再也不敢按照皇后的懿旨隐瞒,只得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汇报。
“宋熙宸!你是皇室宗亲,你怎么敢引狼入室!”
“宋璟,我就是不想让你好过!”宋熙宸裂着嘴角阴笑。
滇州素年炎热,他刚到滇州正逢夏季,酷热难耐,蚊虫滋生。那里穷山恶水,民风尚未开化,即使他身份尊贵,但他是个未婚有孕的癸君,就连巫医都不肯替他医治。连个驱虫的草药,还得他花重金去求,白嫩的四肢上被蚊虫咬得全是包,后来落成了祛不掉的疤痕。
宋熙宸胎像不稳,常常觉得小腹坠痛,又不敢乱喝巫医给的药草,只得派人去云州请大夫。大夫赶到时,宋熙宸躺在榻上满腿都是血。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慢慢地死去,每次吸气,好像都吐不出来了一般。他手上攥紧了一件小肚兜,想再拿起来看一眼,却没有力气。
一回想到当时,宋熙宸只觉得锥心刺骨,痛不可言。眼泪控制不住翻涌出来,铺天盖地的恨,让他声音都被熏得沙哑。“宋璟,我离开的时候怀孕了……滇州,没有大夫,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看着血往下流……我恨不得杀了你!”
宋熙宸往日妩媚上挑的眼中,布满血丝,癫狂一般扯着宋璟的衣摆。“后来,我知道你的太子又废又封了两个。消息从大宁城传到滇州要很久,但是能让我高兴好几个月……宋璟!这是你的报应!”
宋熙宸的话如刀,刺进他的五脏六腑。宋璟感觉一股腥黏的液体从嗓子里涌出。他后宫没什么人,对孩子也没什么企盼。只要有个太子能堵住前朝老臣的嘴就行。可宋熙宸和他说自己怀孕了,宋璟面前几乎能浮现出一张稚嫩的婴孩的脸。
宋璟从地上把宋熙宸拉起来质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熙宸眼里死寂一片,突然笑了笑,“因为你不配知道!”
“宋璟,昌荣巷被你早早封死,沈史联姻是你抛出的诱饵,和太后私联是你的默许,我承认计不如你,可是,能令你心力憔悴,殚精竭虑,也值了……”宋熙宸顺势抱着宋璟,趴在他耳边说:“你得到的,我都想毁掉。宋璟……我偏不要你如意……”
宋璟用力掐着他的脖子,宋熙宸一点儿也不挣扎,像一只垂死的天鹅,脸上渐渐没有血色。
宋璟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他叹了口气。“沈榷,绕过门口守着的那帮人,从偏殿带他下去。”
宋璟想他们之间来日方长,他会让他知道以后谁会过得不如意。
沈榷自小和宋熙宸相识,他还记得读书时宋熙宸作不出来文章,被先生罚,哭肿了眼睛跑过来求他,让他帮忙写几篇。如此鲜活的人,和如今瘫坐在地上的,判若两人。
沈榷向皇帝行礼,然后俯身去搀扶宋熙宸。
宋熙宸推开沈榷的手,很疲惫地说:“沈榷,对不起,你和意儿的安稳人生被我毁了。”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沈榷和吴蔼意,甚至还将宋熙宜搭了进去。
虽然道歉无计于补,宋熙宸想下辈子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再来弥补他们罢。现在,他真的太累了。于是他拔了固定发冠的缠丝金簪,毫不犹豫地插进脖颈,鲜红的血从涌了出来。
宋璟冲过去紧紧搂着宋熙宸。他原本冷漠的外壳终于被撕裂。
宋璟牙齿咬得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睛血红,按着宋熙宸的血口。“你敢死!”
沈榷反应过来也伸手按着。
宋熙宸并不看宋璟,只是平静地对沈榷笑了笑。“最后,还是你来送我……谢谢。”
血流得很快,浸满了两人的双手,温热的鲜血不断从指缝往外冒。
“宋熙宸!宋熙宸!”宋璟崩溃地吼了几声,可怀里的人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宋熙宸脸上还带着一抹笑意,看得宋璟心脏酿成浓重的酸楚。他将额头抵在宋熙宸的脸上,嘴唇极力压抑着抖动,“求你……不要就这样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人终于失了温度。宋璟将人抱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沈榷,他怎么瘦成这样了?”
沈府修的地窖平日里很少启开,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潮湿和泥土的气息,让人感到有些压抑。连日阴雨绵绵,四周的墙壁湿漉漉的,仿佛能渗出水来。地面也是湿滑的,踩上去会发出“吱吱”的声响。
晁镖拿了火折子照着前路,小声问:“是不是从这儿能出去?”
沈知聿按着胸口,难耐地咳了两声,拿了一味益心舒药丸,吞了进去。他点了点头。“可以直接去到城外。”
“那,咱们真的要出去吗?”晁镖有些许犹豫,他的雇主和亲哥还在外头,自己跟着别人跑算什么事儿。
“沅儿……”沈知聿拉过姜沅的手,合在自己手里,替他暖了暖。“沅儿,你听我说……”
他转身将墙壁上一块雕花的砖石推了进去,一个小荷包从洞里掉出来。“这里面有沈府信物。亲手交与你,我才放心。”
沈知聿将一枚白玉蟠螭形的玉佩放到姜沅手里,“咱们沈府在城外有庄子,拿着这东西,会有人接应,你由他们护送着过去。”
周遭太黑了,姜沅的眼睛里仿佛有泪,亮亮的,紧紧拉着沈知聿的手。
沈知聿用指腹摩挲了几下姜沅冰凉的脸颊,他很贪恋姜沅这么依赖自己的样子。“沅儿,别怕。我得上去看看祁安。”
虽然和沈祁安并非同母所生,但是骨肉缘枝叶,沈知聿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沈祁安一人迎敌。他先安排好姜沅,再回到上面。
“我和你一起……”姜沅见沈知聿准备放开的手,突然觉得鼻酸,很多人就像这样抛下过自己。
沈知聿将咳嗽抑制下去,看了眼晁镖,“兄台,劳烦您将他平安带出去。”
晁镖透过微弱火光,看向沈知聿。他和他的东家沈二爷却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他的眉眼之间少了些冷峻和乖张,全是温和之色,透着一股儒雅斯文的书卷气。
身份如此尊贵的人,这么客客气气的,晁镖也不好再提他也想上去的话。大不了,先将这位小少君送到地方,自己再回来。
晁镖走上前去拉姜沅。
姜沅拽着沈知聿的衣袖,声音有些哽咽,他又重复了一遍,“沈知聿,我和你一起,求你……”
闻言,沈知聿脸色更是惨白,他看着姜沅另一只手握着的匕首,在昏暗的环境中,还泛着冷光,他眉头拧深了,抽回手,让晁镖把人带走。
晁镖身材魁梧,黢黑彪悍,足足七八尺高。他拉着姜沅,稍稍用力都能将他抱离地面。
姜沅看着沈知聿离开,他的喉咙阵阵发紧,眼睛蓄了泪,一低头就流了出来。
“你是不知,那贼寇可是黑心得很。我一路回来,在路上见着了,他们不是杀,就是抢……”晁镖压低了声音,故意说:“外面都血流成河了,到处都是尸首……”
晁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惹得姜沅更伤心害怕。
毕竟沈知聿菩萨一般善心肠的人儿,从前也从未对自己有过迫害。即使要重新娶亲,那也是别人安排,并非他本意。姜沅仔细想了想从小到大也极少有人像沈知聿这样对自己这么好的。
姜沅握着手中的玉佩,哭得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晁镖看着姜沅,心里倒也是奇了,逃命要紧,这小少君咋委屈成这样。
“你咋哭成这样……”
姜沅眼里噙着泪,瞪他,“你懂什么。”
晁镖愣了一下,看着这个生起气来也很漂亮的少君,明白了,为什么那沈家大爷非要亲自将人送下来。
这叫姜沅的少君,光洁白皙的脸庞生得暖玉一般,他咬着薄唇,整个人看起来又委屈又生气。
“怎么都听不见刀剑的声音,他们要是出事怎么办?”
“要是能听见刀剑声,说明贼人都闯进内宅了。听不见才好,听不见说明没出事。”
“如果他们没出事,为何不派人寻咱们上去。是不是已经叫人抓住了……我,我要回去。”
“哎哎,少君,你听听劝。你家夫君是为你好!他连沈府信物都交与你,可见对你是真感情。”
“我…我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
“所以,咱们赶快出去,你到了安全的地儿,我能回来帮他们。我晁二旁的不说,论起挥拳头,还是个行家。除了我大哥,我还没遇着过对手……”
“嘘——”
姜沅在晁镖的啰嗦中,听到了窖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快速吹灭火光,示意晁镖不要动。
晁镖也听到了动静,那么大的一个块头,僵住在原地。
听到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姜沅缓缓举匕首。
晁镖轻轻戳戳姜沅的肩膀,伸出了一根手指,示意姜沅就一个人。
姜沅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
当人影要过来时,姜沅迅速让了位置,使得晁镖冲上前去,按住那人。姜沅也眼疾手快将匕首抵在人身上。
“啊——”那人被吓得发出一声惨叫。
“月风!?”
姜沅听出了月风的声音,收了匕首,拍了拍晁镖,让人松开。
月风吓得不轻,说话都哆哆嗦嗦的,“我,我…二爷让我寻你们……”
“那群贼人怕是有目的的,分了两拨人,直直冲着张丞相和咱们家来,还驶了冲车。幸亏奉国将军的长子抵挡着,撑到了将军来救援,不然今日咱们家要被抢光了。”月风和姜沅简单交代了一下,从地窖出来瞥见他家二爷的宝贝匕首在姜沅手里握着,那东西陵劲淬砺,削铁如泥,刚刚居然抵在自己身上,月风吓得一身冷汗。
“他们人呢?”
妙君举了把伞,替姜沅遮着。“都在外头街上,跟着将军在清点叛贼,准备关进牢里。”
“好。”姜沅点点头,抬脚往外走。
“沅奶奶别去,外头乱得很。”
“大爷刚刚还咳得厉害,我要去看一眼。”姜沅捏着手里的玉佩,那东西已经被自己暖热了。
越往外走,越能闻到一股血腥气从外面飘出来,沈府大宅门开着,外面立了乌泱泱的人,四周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折断的箭矢兵器散落各处,雨水混着血水流淌在地面上。
这场面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妙君吓得止了步,把伞递到月风手里。
“没事儿,不必撑了。”姜沅让月风收了伞,自己走了出去。
奉国将军虽已经年过四十,却宝刀未老。伫立在战马旁,在尸山血海中,威仪霸气,如战神临世。他身后站着沈知聿、沈祁安和他的长子宁瞰,三人修长疏朗,飘逸绝俗。只不过沈祁安和宁瞰身上都是血污,脸上溅的血,被雨淋了之后顺着脸颊滑落。
看到沈祁安没缺胳膊断腿,姜沅心里竟松了口气。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月风送你回林颐院?”沈祁安最先看到姜沅,他身上溪青色的衣服湿了之后,变成了深色,皱皱巴巴贴在身上,沈祁安脸色不悦,皱了皱眉。
沈知聿回过头,抿着嘴,一直看着姜沅。
“两位大人好。”姜沅本想悄悄站在一旁等沈知聿,还要把玉佩给他。如今他们都看着自己,姜沅先向宁家父子行了礼。
宁眙也拱手回了礼,“少君好。”
月风见他二爷脸色不好,先凑过去,小声给沈祁安说,“我要送沅奶奶回去,但是他说要来看看大爷的。”
沈祁安瞪了一眼月风,踢他一脚,“去!你去帮着搬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