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俊在等着何东阳电话的这几个小时里,又吃了一颗速效救心丸。他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秘书金星一次又一次从套间出来,见高天俊在青烟缭绕中双眉紧蹙,目光凝滞,似乎正在这烟雾中寻找着什么。他不敢碰触高天俊的目光,怕一不小心就会将这目光打碎,再也拾不起来了。
“高书记,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三年前,高天俊已经在医生的强烈要求下戒烟了。可这三年来,每次遇到心堵的事,他还是会死灰复燃。当然,他只能在办公室里偷偷抽,金星是管不了他的。但金星怕的就是正因为自己管不了,如果抽烟的事一旦被高夫人知道了,他就会受到老太婆无休止的批评。所以,金星让高天俊回家的目的,主要是回到家就有人管他了,高天俊拿尼古丁来残害自己的身体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高天俊的表情还如刚才一般凝固在烟雾之中,没有一丝生气。好大一会儿,他才悠悠地说:“污水事件不是去年已经彻底根治了吗?”说着,把烟蒂摁灭到了烟灰缸里。
“这个”金星心里很明朗,可就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高天俊。官场就是这样,坐在金字塔顶端的人,是知道真相最少的人。而在他周围最亲近的人,往往都是报喜不报忧的人。谁愿意把那些烦心事往书记面子里扔,惹得领导不高兴?除非到纸里包不住火了,无计可施了,才给领导通报,该挨的批评还得悄悄装着。
高天俊再也没往下追问。其实,高天俊只是随便问一下,或者说只是自言自语,这个问题根本不属于秘书职责范围内的事情。说实在话,这些年官当的,他特别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一听到爆炸、上访这些人命关天的事情,他的心脏就把整个身体压得受不了。有时候他在想,也许根本不是心脏在压迫他,而是头上那顶乌纱在压迫他。说穿了,是心底的那一步紧逼一步的官欲在压迫他,让他喘不过气来。如果早上没了头上那顶帽子,下午心脏病就全好了。可是,人就是怪,说股票是毒品,都在玩;说金钱是罪恶,都在捞;说美女是祸水,都想要;说高处不胜寒,都在爬;说烟酒伤身体,就是不戒;说天堂最美好,都不去。明明知道那顶帽子压人,可是都在争着戴,生怕被人摘了,因为谁都知道压人的背后,是更大的利益与荣耀。尤其随着官位的越来越高,就像上了动车,只能朝前走,无法向后退,只能升,不能降。高天俊这个年龄,他已经没有更大的野心了,他只希望能搭上末班车,在人生的下一站再上一个台阶。他已经铺好了路,省委主要领导已经和他谈话了,让他站好最后一班岗,尽快让何东阳熟悉西州情况,顺利将他扶上马,高天俊就可以顺利升任副省长,他的政治生涯又可以得以成功延续,最后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他曾为此暗暗地庆幸过、自豪过,可他哪里能想到,这趟末班车刚刚在他身边停靠,他还没来得及坐上去,却突然迎来了接二连三的风暴,让他猝不及防。
鹰凹山煤矿事故发生前,高天俊的确是接到过两个电话。那天高天俊招呼完国家民政部的人回到办公室,正在处理文件。秘书金星也在套间。这时候电话响了,高天俊一看来电显示,心跳就有些加快。打电话的不是别人,而是省委组织部长潘长虹。这些日子,他希望接到这个电话,但又怕接到这个电话,希望潘长虹给他带来好消息,又怕潘长虹给他带来不好的消息。官场是永远没有定数的,都是必然跟偶然的结合。你精心铸造的关系链,也许会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环节的疏忽,必然的东西马上就变成了偶然,眼看到头的乌纱帽就会与你失之交臂。在之前,省委对“争先创优”和基层党建工作已经调研过了,对西州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没过多久,中组部考察组对高天俊的德、能、勤、纪做了全面的考察和了解,对他的评价也很高。从那天开始,高天俊就已经在心里为自己在西州的日子感怀了,从情感上来说,真要离开西州,确实有些舍不得,当他每每看到西州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条条宽广的马路、一幢幢高耸云霄的楼房,都会让他激情澎湃。因为,这是他亲眼目睹的变化,更是凝聚了他十年的心血。他每到一地,都呈现出一种招牌式的微笑,你好我好他也好,从他的嘴里,再没有听到过批评,只有赞誉和夸奖。他想把自己最后的温和宽容留在西州官场,让这块土地上的领导和百姓口口相传。
现在,这个他期盼的电话终于来了,潘长虹告诉他,让他再耐心等几天,省委对他当副省长的事过几天上常委会讨论。高天俊一听,激动得血脉贲张,感觉心猛烈地撞击着胸腔。这么多年,他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情景。每经历一次高升,他都会这样激动一次。到老了,很多东西在他心里都可以平淡如水,唯独这一消息永远会将他的心变得跟热血青年一样。高天俊端起水杯,呷了口茶,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下来。
影响高天俊的第二个电话,是邱东成午夜打来的,是告诉他煤矿事故的。当他挂了电话,还没来得及起身,心就甩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电话掉落到桌子上,老伴从梦中醒来,立即拨打120急救中心,才算保住了他的老命。
在医院,高天俊苏醒后,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谢明光。那一刻,他是被谢明光的笑容感动了的。那是一个爬过阴府门槛的老人看见一缕阳光后的心动。谢明光这个人,高天俊还是很了解的。工作能力一般,但在官场大海中不失为一个出色的水手,无论风浪多大,他都能时刻守在船长的身边,尽管自己不会操控船舶,他却能吃透船长的心思。他知道只要船长在,船就在。也许这就是谢明光这些年的为官之道。当高天俊得知事故现场指挥救援的人是何东阳时,高天俊的脸上还是显出了深深的忧虑。高天俊觉得,这个时候谢明光应该在现场,而不是在他身边。因为连船都要沉没的时候,守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船长究竟有多大意义?几天的煎熬过后,高天俊听到救援结束并有一个不怎么令人绝望的消息后,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同时,他对何东阳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在事故的最后处理上,在谢明光与何东阳之间,高天俊的确是做了权衡的,为了确保事故圆满处理,自己尽快升迁,在他对何东阳还没有把握之前,还是选择谢明光去处理后面的事情,当然,他也考虑到了何东阳顺利当选的问题。
可是,事情并没有完全按着他布下的棋局来走,当他一觉醒来,发现了网络上的帖子,听到了许多有关他的谣言,他一下气蒙了。没有想到,他仅仅病了几天,就给了小人以可乘之机。那个小人是谁?不用细想,盼望他倒台的,肯定是最大的受益者。他真的不敢相信会是他,那个见了他一直唯命是从的人,竟然如此卑劣。上次省委调整西州的班子,他还特意为他说了许多好话,希望借这个机会让他当上市长。虽然省上外派了何东阳,挤掉了他,但这并不能否认他在这件事上做了积极的努力。没想到好心没有好报,到头来他却反戈一击,背后一刀。人一旦被权欲扭曲了心,什么坏招阴招毒招都能使得出来,他算是真正看透了他,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个唯唯诺诺的小人。当他再次想起煤矿事故的那天,他在医院里第一眼看到他时,还为之动容,现在想来,他那虚伪的笑容里藏的全是祸心,他根本不是在关心他,而是盼望着他一命呜呼,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坐上一把手的交椅。
还好,命不该绝,他又活过来了。当他得知了网上的事情后,他必须出院,要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西州人民的面前,让谢明光明白,让西州官场明白,现在的高天俊还是以前的高天俊,西州的事还是他说了算。
他已经想好了,出院的第一站确定在吉源县,他要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他要最大限度地挽回他失去的东西。
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吉源县发生的那一幕,让高天俊对谢明光有了一个准确的判断。车子在吉源县街头被堵住,高天俊情急之下让何东阳绕道去省里处理群众上访,他和谢明光下车询问情况,一个年轻小伙子义愤填膺地说:“领导,你给评评理,都是一个井里死的人,为什么有的赔三十万,只给我们二十五万?”
高天俊不知道其中的原委,无言以对,马上转过头盯着谢明光,等待着他给一个说法。谢明光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半天没吭声。这时,龙永年上前一步,颤抖着说:“高书记,事情是这样的。遇难矿工中,赔偿额确定为二十五万。其中,有两家各死了父子两人,鉴于家庭有特殊困难,我们请示后,又多加了五万,作为困难补助。”
“谢书记,是这样吗?”高天俊厉声问道。
“这事,我还不太清楚。之前没人向我汇报过。”谢明光看着龙永年,一脸的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