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菃一面强笑着说没有的事,另一边却对戴铣不住地使眼色。可戴铣的心中却被悲愤和狂暴充斥,他道:“我等顾及皇上的声名不愿大肆宣扬,可皇上却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一意孤行,连戴御史这样的四朝元老都能轻易贬斥。‘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刘兄,事到如今,我们还有什么好顾及得呢?”
刘菃为难地看向他:“可戴御史有嘱托……”
戴铣却打断道:“如今戴御史自身难保,我们难道能袖手旁观吗?诸位,事到如今,我就实话实说了吧。”
整个六科廊里都回荡着他洪亮的声音。戴铣朗声道:“世子之薨,实是刘瑾为嫁祸李越而做的!李越与世子争抢俞氏不成,怀恨在心,而刘瑾为了害死李越,所以先下手为强,劫走俞泽,让他杀了世子,再把罪名撇在李越头上。万岁为了自己的颜面和保住他两个近臣,这才不允九卿会审!”
刘宇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他已经僵硬成了一块木头,愣愣地看着众人在一片哗然之后,群情激愤,要去伏阙恳求皇上收回成命。他有心想要阻止,却像掉入洪水中的羽毛一般,起不到丝毫作用,到最后,他只能偷偷溜出队伍,直奔刘瑾的府邸。
而在武英殿,戴珊对此还浑然不知。朱厚照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被当枪使了。
俞泽既恨月池将他们全家带入这名利场,又恨刘瑾为了争权夺利,不择手段,还恨身为皇帝的朱厚照,放纵宗室和臣下,害得他们这些平民苦不堪言,所以他都要报复。他在锦衣卫的严刑拷打下只字不言,却逮着戴铣说出了谎言,这是依着刘瑾所教,一方面是为了让月池一命呜呼,另一方面则是惹得宗室不满,君臣猜忌。只是,刘公公本来想杀了月池,没想到却阴差阳错却把自个儿也带了进去。
而俞泽本以为带上刘瑾,就会让他和李越一起万劫不复,孰不知由高层文官在朱厚照面前状告刘瑾和李越,反而加重了朱厚照的另一重猜想。要知道,朱厚照和月池都曾想过,会不会是文官集团因对改革不满,所以借汝王世子、李越和刘瑾的命,来打击皇帝本人。毕竟宗室是天子的亲眷,李越和刘瑾是天子的左膀右臂,一次除掉这三位,天子本人多年的布局都会为之动荡。
一家的命案却由于几方势力的裹挟变得扑朔迷离。朱厚照手中已有戴珊和俞泽两条线,朱厚照现下打算通过戴珊查探下去,找出幕后主使。可戴珊却不愿和盘托出,他也是文官中的一份子,心知如果任由朱厚照查下去,如若真查出幕后主使是文臣,必定会兴大狱,届时不知多少无辜的清正之士会受牵连,旁人不说,就是戴铣、刘菃和吕翀三个,就必死无疑。所以,老先生把嘴闭得像蚌壳一样,希望能在朱厚照这儿把此事到此为止,他宁愿自己私下去想法子查探。
但朱厚照岂会善罢甘休,他道:“您不说,朕难道就不知道了吗?这些天谁去了您家中,锦衣卫和东厂要查探易如反掌,朕一个个地排查下去,迟早会揪住狐狸尾巴。”
戴珊苦笑道:“万岁,何苦要如此喊打喊杀,不若将此事交由老臣,老臣必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他,他深棕色的瞳孔在澄澈如水的日光下如琉璃一般,他温言道:“先生已然年老,朕早就有意让您衣锦还乡,安度晚年,又怎能再劳动您。”
戴珊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他是个坚强的人,可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如何经得起一次又一次地重创?他想起了老妻的话,终于心灰意冷了。
他的头在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眼中孝宗皇帝苍白瘦弱的面孔一闪而过,浑浊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划过,他轻轻吸了吸鼻子,开口道:“那就请万岁,允老臣致仕吧。”
戴珊在说实话和致仕之间,选择了致仕。这的确有点超乎朱厚照的预料,但他没想到,让他吃惊的事还多着呢。就在朱厚照拟旨之后,殿外忽然传来了隆隆的鼓声。六科廊的给事中们敲响了登闻鼓。
李家中,时春急匆匆地奔回家,冲进了月池的书房,在月池疑惑的目光中,喘着粗气道:“出大事了,有文官敲了登闻鼓,棋盘街那儿的人都吓坏了,好像还是为了那桩案子!”
月池霍然起身,她放在桌上的茶盏因这动荡摔得粉碎,溅了大福一身的茶水。狗子不高兴地直叫,可月池已经顾不上它了,她的面容像玉像一般,轻声道:“叫他们备马,我要立刻进宫。”
第172章庙堂之上动干戈
您瞧,跪也没用吧。
刘瑾听到这震天的鼓声时,还在喜笑颜开。言官果然都是一串炮仗,一个火星就能炸成这样。他顶着被满门抄斩的风险,费了这么大的力气,辛苦筹谋总算没有白费,李越这次即便不死,也要去半条命,再无和他相争之力了。
他乐呵呵地让下人上了一盅佛手酒和一碟糟鹌鹑,刘瑾刚刚撕了一点腿子,吃得满嘴流油时,刘宇就像被鬼撵一样冲进来。刘瑾还在大笑:“我知刘先生是急着向我报喜,可您这跑得也太快了,乌纱帽都歪了,哈哈哈。快坐下,我叫家人去整治一桌酒菜,咱们好好喝一壶。”
刘宇急得跺脚:“还喝什么呀,再耽搁下去,您可就要去法场上喝一壶了!”
刘瑾的酒被惊醒了一半:“你说什么?给事中们不是去击登闻鼓去了吗?”
刘宇的脸上和脖子上都是汗水,他喘着粗气道:“可他们不仅告李越,还告了您啊。俞泽那个王八蛋,他反水了,他告诉言官的是,李越图谋刺杀,而你是为了嫁祸李越,下手害死了世子!”
刘瑾的嘴张得同青蛙似得,他下意识想站起来,却一时没立稳,又一屁股栽了下去,身后的椅子咕咚一声撞在粉壁上。刘宇忙一个箭步上前来,急急拽住了刘瑾的胳膊,像拔萝卜似得把他拔起来:“刘公,如今可不是发愣的时候,千钧一发,危在旦夕,您倒是想想法子呀!”
刘公公急急咽了两口唾沫,才勉强定下神来:“替咱家备轿,不是,备马!咱家要立刻入宫去!”
马很快就备好了,刘瑾在下人的搀扶下,艰难地爬上马去,狠狠一夹马肚子,马儿惊叫一声,就像离弦利箭一样射到皇城口。刘公公此时已经被颠得头晕目眩了,下马时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还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他也顾不得喘口气,撒腿直跑。
宫门守卫见此情景都在发笑:“刘太监又挣命去了。”
宫中,惊魂甫定的戴珊已然被朱厚照差人送出宫去了,朱厚照道:“戴先生既已选好了,就当速速归家享受田园之乐,何必还操心这里的污糟事呢?”
戴珊急得里衣都湿透了,他道:“万岁容禀,六科给事中并非存心冒犯万岁,定是背后有小人挑唆,这才举止失当……”
朱厚照此刻面上已没有一分惊怒,他静静听戴珊略有些语无伦次地将话说完,这才挥挥手道:“戴先生放心,朕心里有数。”
有数?戴珊听着不同寻常的温言,反而心惊肉跳,他有心豁出老脸来,赖在这里不走,可公然抗旨也是大罪啊,他心念一动,索性告退,一出武英殿的门,就扭头去内阁衙门。这途中正碰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刘太监,两人四目相对虽都是火花四溅,但此刻双方都无心纠缠。
戴珊是气喘吁吁地往内阁衙门一路狂奔,刘瑾则是痛哭流涕地跪在武英殿中喊万岁。
朱厚照手中正拿着六科廊言官递上的奏疏,刘瑾听着他念道:“伏望奋乾刚,绝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将李越、刘瑾等明正典刑,以回天变,泄神人之愤,潜消乱阶,以保灵长之业【1】。”
明正典刑?刘瑾也在宫中待多年了,措辞如此激烈的奏疏,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说什么若是不绝私爱,就会惹得上天震怒,祖宗基业动荡,这简直以舆论为利剑,架在万岁的脖子上,逼着他处置人啊。
刘瑾在大惊之后,却渐渐冷静下来,他太了解朱厚照的脾气了,小老虎只能顺毛捋,越是强硬,反而越会激得反弹。
他的脑子正在飞速运转时,就听朱厚照问道:“神人之愤,是指何事?”
张永在一旁答道:“回禀万岁,这……是钦天监杨源所奏,世子蒙冤被杀,朝中小人横行,已引起了星宿变动,乃是上天震怒的预兆。”
朱厚照冷笑一声,他霍然起身,一脚将整个御案都踢翻,随着这一声巨响,武英殿内所有人的宫人太监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立刻就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只有刘瑾,膝行到朱厚照脚下,抱着他的腿慷慨陈词:“万岁,奴才真是冤枉的,真是冤枉的啊,他们为了构陷李御史和奴才,坏了万岁的大计,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怜世子年纪轻轻,居然就那么去了,这些人还要借他的死,来胁迫万岁,奴才实在是……”
朱厚照低头看向他,他目光就像电一样,仿佛要看透刘瑾的五脏六腑:“若朕知晓其中有你的事,你可知下场如何?”
刘瑾心中瑟缩一下,又鼓起勇气道:“奴才不过是万岁的一条狗,您要杀要罚,不过是动动手指的功夫。奴才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是此例不可开,此风不可长啊,若是您今儿应允了六科廊所请,那么日后事无大小,只要您与群臣意见不合,他们便会群起而攻之,以天象、以众意威逼您就范。这是以下犯上,这是天大的不敬。他们嘴上是一片忠心,心里却是想将万乘之尊,变成他们手中的提线木偶呐。”
朱厚照的脸色已然铁青,张永见势不好,刘瑾只怕又要逃过一劫,忙道:“爷,六科廊如何会有这样的胆子,他们不过是一群腐儒,听到点风声就急了罢了,只是枳句来巢,空穴来风,这事闹得这样大,必有原由,不如先去查探真伪,再做决断。”
刘瑾暗骂张永不是个东西,他忙道:“张哥此言差矣,若有奏疏,什么时候呈上不可,非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远的不说,宪宗爷和先帝爷在位时,这登闻鼓可是一次都没响过,如今万岁才登基几年,就敲成这样,这不是摆明欺负皇上年幼吗?”
张永气急:“你!言官们哪里是欺负万岁年幼,依我看,分明是惧怕你这个大铛拦截奏疏才是。反正这事儿你也不第一次做了不是。”
刘瑾看向朱厚照,惶恐道:“万岁,他胡说八道,奴才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朱厚照喝道:“行了!都给朕闭嘴。传朕的口谕,告诉他们,朕已悉知,自有圣裁。”
刘瑾望着传旨小黄门远去的背影,心知自个儿的命是暂时保住了,他腆着脸道:“恐他们不会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