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是语出惊人。张太后一时呆在当场。
沈琼莲仔细思忖,皇后这次如能捡回一条命,回来也只能居于冷宫,要是能在张太后的主持下,给皇后过继一个儿子,至少多了一层砝码。她当即道:“李侍郎所言甚是,老娘娘,这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金夫人一听就觉不好,如李越是为其他藩王来做说客,她还能马上驳回去,可没曾想,人家是无欲则刚。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可祖训有言,兄终弟及,再说过继这样大的事,怎能这么草率……”
贞筠闻言立刻道:“祖训里的确说了,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可祖训也再三强调,需立嫡母所生,要是庶出,虽长不得立!”
金夫人道:“可先帝和娘娘就只有皇上这一根独苗啊!”
月池道:“所以,现下所有的藩王及其子嗣,都不符合兄终弟及的条件。这条规矩不再适用了。为圣上过继,才是良方。”
金夫人还待再辩,月池却没有再同她纠缠的打算:“夫人似乎还没弄清局势,您觉得,张家的富贵从何而来?”
金夫人瞥了一眼女儿的脸色,当即大怒:“你一进来说话就是夹枪带棒,皇上生死未卜,开口就说过继。我看你是为自家的富贵着想才是,倒往人家身上泼脏水……”
月池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是谁泼脏水,您心里有数。张家的富贵,由太后而来。而太后的尊荣,却是由子嗣而来。虽说不管过继谁家的儿子,名义上都要认太后为祖母。可不是亲生的,到底隔一层。要是嗣君的外家和张家起了争执,您猜,嗣君是更亲谁呢?”
金夫人万不曾想到,她会如此说来,当下张口结舌。沈琼莲与贞筠对视一眼,司礼监的公公,估计张口闭口就是国家大义,一心想劝说太后。可孰不知,太后更听娘家人的话,而对于张家的人来说,他们哪管什么天下归属,嫡系传承,也只在乎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罢了。对于短视小人,自然要以利相诱。
月池继续道:“臣不知,是哪家给您灌了迷魂汤。但请您仔细想想清楚。现下皇位没有到手,人家当然什么好话都肯说,可一旦嗣君羽翼丰满,之后估计连皇上这个爹都不会认了,难道还指望人家认您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曾外祖?您总不能来拍奉天殿的大门讨说法吧。您是再聪明不过的人了,该知道我说的法子,对大家都有利。无父无母、年纪幼小的儿子,还有养得熟的可能。您再时时关爱体贴,至少还能保张家三十年富贵荣华。若再耽搁下去,等到乱臣贼子占了上风,还不把我们这些知情人全部灭口?”
金夫人一惊,她也被说乱了心绪,一时不知从何回起。月池见状又看向张太后,她道:“还请娘娘下旨,过继皇子,以保圣上康泰,朝廷安宁。”
张太后的眼泪滚滚而下,她吸了吸鼻子,却没全然失去理智:“既然有这样轻便的法子,为何外头的阁老和里头的司礼监都不提?难道这里里外外只有你一个聪明人不成?还有,皇上起先究竟是怎么病的,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月池一震,张太后身居宫闱多年,到底不是任人牵着走。她叩首道:“回禀娘娘,他们不提,一是不明圣上安危,不敢越俎代庖。二是不想开女主干政的先河,如日后太后都能左右立嗣,那凤台鸾阁的威严何在?三是想确保自己在左右天家传承上的干预力。他们想立一个,更符合士大夫理想,更符合礼教的君主。”
张太后奇道:“这么说,他们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只有你是一心为了皇上着想了?你也是文臣,难道不和你的师长站在一处吗?”
月池一窒,半晌方挣扎着道:“您问皇上因何而病,臣虽然羞惭,却不敢不说明实情。正是因臣命悬一线,皇上日夜守着臣,这才积劳成疾。乾清宫为何一点消息都传不出去,外头人为何不能进来陛见,这都是圣上下的旨意,为得是保全臣的清名,没曾想却给了歹人可乘之机……”
她的语声还算沉稳,可屋内每个人都听得目瞪口呆。金夫人指着她,哆哆嗦嗦道:“你、你……”
月池深吸一口气,旁人的目光,此言说出的后果,她再也顾不得了,她只是长叹一声:“人心都是肉长的啊,整整十六年了。皇上最爱的花是白牡丹,最爱的酒是葡萄美酒,最爱的书是那些古今奇谭,最爱的马是那匹叫绛采的小红马,最爱的消遣是外出游乐,最爱的颜色是红色和宝蓝色,最爱的食物……”
说到此时,她却忽然卡了壳,默了默才继续说:“他以前常吃辛辣之物。可我的身子不好,他便陪我吃淮扬菜,这么些年下来,口味反而越来越淡了。”
殿内此刻已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月池再次仰起头,她的眼睛明亮如星:“臣不敢欺瞒老娘娘,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什么女主干政,什么文官权势,什么身家性命,臣是都不想了,也都不要了。我冒死逃出来,冒死和您说这些话,为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皇上的安危。如若他真的救不回来了,我也不能让那些贼子糟蹋他的心血,戕害他的母亲,我要替皇爷,确保您能安享晚年。”
“您知道吗?皇上其实一直都很在乎您。他时时和您吵,时时拿张家的安危来要挟您,只是想您多关注关注他。他不想,您把张家看得,比他还重要……他觉得您一直不喜欢他,比起蔚悼王,您更宁愿他去了……”
张太后听到此,已然是涕泗横流。她哭喊着道:“哀家不是有意要和他吵得。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娘家和骨肉,她哪个都不想舍。骨肉是皇帝,她只是想让儿子多看顾看顾娘家而已啊。
她终于信了月池,听从她的劝告,写下两道懿旨。一道是过继嗣子,一道是抓捕江彬。
就在她准备盖上金印时,忽有小黄门闯宫。他一面跑,一面叫嚷道:“启禀老娘娘,皇上已然醒转,急差奴才来,叫您切莫担忧,还让奴才召李侍郎回去呢!”
月池一惊,她翻了个白眼,终于坐不住了。张太后的动作一顿,又是满面惊疑,不由望向月池。
月池道:“缓兵之计罢了。您被他们这种手法骗得还不够吗?如皇上真的醒了,有一个嗣子也不会有坏处,可如是这些人矫诏,那等于断了他们的生理。”
张太后还是迟疑:“可他们已经知道你在这儿了,万一他们铤而走险……”
月池道:“您放心,没了江彬,逆贼便没了爪牙。有了嗣子,逆贼便没了兴风作浪的本钱。我待会儿就先回去,策反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役,让他们弃暗投明。”
金夫人问道:“这……他们会听吗?”
月池道:“名分已定,他们要是再不收手,就是板上钉钉的反贼,不是谁都想十族被夷尽的。”
张太后这才重重点头,她道:“那哀家就将皇上的安危托付于你了。”
她即刻将金印盖下去。小黄门刚一入殿内,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他大惊失色,尖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啊。皇上真的醒了,奴才有圣上亲笔书……”
月池喝道:“堵住他的嘴!”
沈琼莲身后的健婢一个箭步上前,死死将他按倒在地,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手帕。小黄门呜呜咽咽,眼泪直流,这下完了。
就这样,所有人眼睁睁看着,这两道懿旨发出。月池拿着这两样法宝,只觉心下大定。她好整以暇对大家道;“好,咱们这就回去,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她带着一众人,气势汹汹地杀往乾清宫。待她赶到时,弘德殿早已烧得直剩断壁残垣,而正殿的西暖阁也遭焚毁了一部分,黑烟升腾而起。月池看着满地的人,端得是一惊。沈琼莲仔细辨认了一会儿,问道:“这是……腾骧四卫也来了?!”
月池挑挑眉,她随意拦住一个人道:“张太监在何处?”
侍卫显然是识得她,忙一叠声地唤张永过来。张永见到她,亦是又惊又喜。两人同时问道:“江彬在哪儿?”“李侍郎从何处来?”
月池一哂:“我自是从仁寿宫来。”
她将两份懿旨交由张永,张永急急接过来一瞧,端得是大喜过望,他道:“甚好,江彬已然落网。有了这道懿旨,我们就不是提着脑袋办差了。只是刘瑾和杨玉那边,懿旨上好像并未提及……”
月池道:“他们不过是癣疥之疾,如今腾骧四卫都到了,还能闹出什么大事。兵贵神速,您还是不要在此耽搁,尽快拿着懿旨,去抓捕江彬的同伙为要。皇上那边,我去亲自请旨处置。”
张永连连称是,即刻调遣兵马,准备出宫抓人。月池又问道:“皇上在何处,可有大碍?”
张永道:“皇爷已移驾昭仁殿,适才还醒了一会儿,只是看着精神仍是不佳。”
月池微微阖首,她道:“那外头的事,就交由您来,我去瞧瞧皇爷。”
张永道:“您直管去,这儿有我呢。”
月池缓步进入昭仁殿,这里亦因火灾蒙上一重烟尘。太监们紧急蒙上一重重纱帐,远远望去如轻烟一般。月池越过重重帷幕,来到朱厚照的塌前。
他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才睁开眼来,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你来了?”
月池欲语泪先流,她轻抚他的面庞道:“我来了,都是我的错,才害您受了这么大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