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ot那，就是我出生的房子，quot卡斯纳停了车，望着山坡，树影中仿佛有只黑色的山羊在蠢动，quot现在住的人叫维拿。quot
维拿长着浓密而长的眉毛，像少林寺的长老，一派慈眉善目，很热络地引我们入座。维拿的太大，带着眯眯的笑眼，端出咖啡和饼干来。
水晶吊灯照亮了黄色的壁纸和厚实的地毯，房间透着温暖。卡斯纳和维拿好几年没见了，聊着天。维拿是小冷镇公所营建组的主任，从前是，现在也是。玛格在卫生组。
quot三十七年了！quot玛格说，一边张罗着让大家吃巧克力夹心饼。
quot你要我说实话的话，老卡，quot维拿喝着啤酒，一双手搁在肚子上，quot我得说，统一对我没啥太大好处。我以前月入一千六百东马克，现在收进一千三百西马克。好，汽车是便宜了，洗衣机、冰箱、微波炉都买得起了，可是，相对的，牛奶贵了、面包贵了——quot
quot肉贵了！quot玛格插进来。
quot结果，quot维拿点点头，quot就差不多，扯平了。quot
quot还有呢，quot玛格眯眯的眼睛，总似在笑，quot现在失业严重啦，警察没以前可怕啦，民主嘛！现在治安可坏透了——quot
quot上星期六，quot维拿抢过话锋，quot一个晚上就有三起盗窃案——在小冷这地方，您想想看！quot
玛格直摇头，表示对人心不古的不惯，想想又说：quot以前半夜我都敢上街，现在天一黑呀，我就留在家里打毛线。quot
她拎起脚边的针线篓，拿出一卷茸茸的毛线，quot我说呀，民主带来开放，开放带来乱，乱就造成社会不安quot
quot玛格，quot我说，quot共产党垮台之后，你们地方政府里人事淘汰的比例怎么样？quot
quot哦，quot玛格不假思索地说，quot换了起码百分之七十。老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三十。quot
那又quot红quot又quot专quot的人，当然就被清掉了。那么像维拿和玛格这样属于那百分之三十的人，又是凭什么条件留下来呢？
我正要张口问个彻底，看见卡斯纳在向我使眼色。
天已经黑了。我们踩着山坡上的小石阶，摸索着下去。在小径上，卡斯纳问：
quot你弄懂了维拿是干什么的吗？quot
我在黑暗中点头，quot在镇公所搞营建呀！quot
quot对！quot卡斯纳似乎在笑，quot他同时也是小冷镇大号特务！quot
我停下脚步。在黑暗中，山丘上空的满天星斗亮得令人晕眩。
quot你看得出维拿日子过得不错，为什么？别人可都穷哈哈的。因为他是特务，他有办法搞到种种利益。譬如说吧——quot
山谷里传来狗吠声。
quot好几年前了，我回来探亲，维拿私下问我是不是能帮他弄一副西方的汽车安全带；那种东西，东德根本就买不到。你要知道，他可是职业共产党干部哇，伸手要资本主义的物质，这罪可不小。quot
我们总算走到了车子旁边，回身看看维拿的房子，温暖的灯光亮着，窗帘里有晃动的人影。
quot我帮他带了一套来。然后，他悄悄跟我说：嘿，小心一点，你跟你父母在匈牙利偷偷会面的事，公安局有记录呢！我吓一跳。所以，维拿和我是有过一次'交易'的。我们彼此心知肚明。quot
车子发动了。星光、狗吠、山林的冷意，都被挡在车窗外。quot我相信，quot卡斯纳幽幽地说，quot维拿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政治动物。从前小冷镇有多少人落在他手里，我是不知道而且这种人，永远属于那百分之三十的幸运者。quot
车子弯过山路，山坡上的房子，就被森林遮住了，灯光也在苍茫中隐没。
争吵
在黯淡的街道绕了许久，总算找到了我们的旅馆。没有招牌，没有霓虹灯，没有广告，只是这么一栋大宅，立在黑暗的街头。
按铃。
来开门的女主人，笑靥迎人。五十多岁的肥满身躯，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很让人担心地在前引路。楼梯的扶手上还遮着施工用的塑胶布，整个房子弥漫着新漆的气味。室内装潢以黑白为基调，配上诡谲的隐藏式灯光设计，一派后现代风格——这是晦暗颓倒的小冷吗？
小房间里头的布置，像任何最讲究的柏林、巴黎、伦敦或纽约的旅馆，可是，女主人抱歉地说，这一间的浴室抽风机还没装上，因为供货来不及。那一间，什么都齐了，唉，就是没有门。门板嘛，就搁在走廊上，还没装上去，您不知道呀，小冷镇到处都在施工，工人赶场似的一天奔跑好几个工地，今天下午，这门还没装上，工人就被人抢走了。
我的房间很好，有门，浴室里有抽风机，墙上贴着美丽的粉红色壁纸，床头小柜上搁着两颗包装精巧的糖。
躺下来之后，发现天花板上缺了好大一块。
女主人打开一瓶香槟酒，殷勤地斟在我的酒杯里。
quot这栋房子，是我家祖产。共产党来了，而且看样子不走了，我们全家就逃了，逃到西德。quot
一个女人伸头进厨房里来，quot克莉斯汀，三号房间的枕头套颜色不配呀，红色的都到哪去了？quot
女主人想了想，说：quot大概在楼下洗衣间，你去看看。quot
quot我妹妹！quot克莉斯汀回头解释，quot我们一块儿经营这个。quot
quot这个房子，就变成了警察宿舍，上上下下住了好几户人家。做梦也没想到，过了四十年，有这么统一的一天！quot
我们举杯相碰，水晶杯声音像高音阶的钢琴响。
quot我就从柏林回到小冷，向镇公所要回祖产。quot
门铃响，克莉斯汀的妹妹带进来一个客人。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面容憔悴，但是眼睛透着精干，一股不服输的神情。
quot一块儿坐坐吧！quot女主人取出另一只酒杯，quot考夫曼太太！四十年前我们一起读中学的，现在是邻居。quot
考夫曼太太对我点头微笑。克莉斯汀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继续说：
quot在自己的老家建设投资，当然有些感情因素在，可是累呀！所有的材料都要从西方来，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然后整个德东都在动工，所有材料供不应求，缺三缺四的幸好工人都还很合作，我特别拜托他们：广告已经作出去了，客人就要上门了，他们是满打拼的，倒是那些雇主，哇，神气得很，对工人颐指气使的，工人也都不敢说话，有时候，雇主的要求简直就没道理，工人也不吭声。我觉得，东德人对自己的权益还没什么概念，不敢争取自己应有的quot
考夫曼太大直摇头：quot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在镇公所上班我知道。克莉斯汀，现在德东所有的雇主对他们的员工都是这么呼来使去的，可原因不是什么民主不民主、权益不权益quot
quot克莉斯汀，quot考夫曼身体前倾，急促地说，quot这里的雇主明白，工人也明白，每一个工作缺位大概有五百个人在门外挤破头等着要。谁不听使唤谁就走路。我问你，你敢不听话吗？quot
quot好嘛，我承认失业严重使业主嚣张，quot克莉斯汀摆摆手，然后另辟战场，quot可我还是觉得东边人比较——比较缺独立判断能力，因为他们有四十年的集体教育。quot
克莉斯汀看看考夫曼，考夫曼抿着嘴不吭气。
quot东德的女人都上班，生了小孩，才一岁就往托儿所送，早上天还没亮就送去，晚上天黑了才接回来，一天反正只要付托儿所一块半马克，作妈妈的可以生了孩子不养孩子，坐在办公室里喝咖啡聊天——quot
考夫曼太太面无表情。
克莉斯汀越说越生气：quot那么小的孩子，那么长的时间，没有爸爸妈妈，过着军队一样的集体生活，接受共产党什么领袖主义国家乱七八糟的观念——这些孩子长大——quot
quot长大得很好，我觉得。quot考夫曼打断了克莉斯汀的话，quot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觉得孩子们在托儿所幼稚园里过团体生活，可以学习合作、容忍、谦虚种种美德，那是西德小孩没有的美德。quot
女主人一个劲儿地摇头，quot喏，你看那些用汽油弹攻击外国难民收容所的东德青年，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从小在托儿所长大，没有来自父亲母亲的呵护、温暖，集体教育只教他们服从，所以一旦自由了，没有党在指挥他们，没有警察在监视他们，他们就杀人放火了quot
大概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克莉斯汀为客人又斟了一点酒，可是嘴巴不停：
quot你别生气，我可是说真话。我觉得，一个一岁不到就被送到托儿所去的小孩，长大了一定头壳坏掉不正常！quot
考夫曼不动新斟的酒，只是冷冷地，从鼻子里发出丝丝的声音：
quot这么说的话，我们新邦一千七百万人都是头壳坏掉的怪物了！quot
克莉斯汀不说话。
我愉快地保持静默。
我们就那么僵坐着。在小冷镇一个小小的厨房里。
好朋友米勒
一个身材高大、头半秃的男人背对着我们，弯着腰，正在擦车。
quot就是他，quot卡斯纳缓缓把车靠边，quot米勒，小学同学。你看，头比我还秃！quot
米勒转过身来，很爽朗地笑着，热情地伸出大手。
quot这两年啊，quot我们并肩走着，quot两年里的建设比四十年还多哟！quot
四十九岁的米勒，曾经当过小学教师；曾经坐过一年牢，因为他拒绝入伍；曾经是东德大电脑厂的一个小主管。
我们站在一户人家院子外面。冬天，叶子落尽，树篱因而空了，露出院子里一堆小山似的黑煤。煤堆旁，摆着个像防空洞那么大小的铁罐。
quot这是液态瓦斯，quot米勒指着大铁罐，quot渐渐的，煤就要被淘汰掉，我们就可以呼吸新鲜一点的空气。quot
米勒的眼睛下面有很深的眼袋，看起来人很疲倦。
quot我还在电脑厂上班，不过只上半天。下个月，大概就要走路了。quot
多少人要跟着走路？
大概有五千多人。
退休金呢？
什么退休金？每个人头给三千块，我在这厂干了十五年！人家西德人的退休金还是遣散费——我也不知道这该叫什么——比我们多好几倍。
quot嘿！quot卡斯纳突然插进来，手臂搭上米勒的肩膀，quot老朋友，你不怪我直说。西边人退休时领到的每一分钱，都是他平时一点一滴存起来的，是他流汗工作的收获。不努力的人照样没有。德东人领三千块钱当然是少，不过，你要想想，米勒，要多的话，谁来出这笔钱呢？西边人负担已经够重了！quot
米勒尴尬地搔搔头，自我解嘲地，喃喃地说：quot是嘛是嘛，谁来出这个钱？quot
一直默默走在旁边的米勒太大笑着打岔，quot我看哪，昂纳克的共产党应该出这个钱。他欠咱们的。quot
quot哦——quot我转头看她，quot所以您认为昂纳克该受审判？quot
米勒抢着说：quot那当然。他把我们害得多惨。我今年五十岁了，马上要失业，你要一个五十岁的人重新去做学徒不成？我最近常做梦quot
高处一扇窗户打开，一个女人倚出窗口，奋力抖动着被子。
quot梦里老在想，怎么这革命不曾早来个十年？早来十年我才四十岁，一切都还可以重新来过，现在呢？quot
窗户关上，一只大胸脯的鸽子拍拍翅膀，停在窗沿，往下俯视走动的行人。
树林里有一家度假旅馆，餐厅里燃着灯；在这冰冷的下午，那灯光透着温暖。
进去坐坐吧？
米勒踌躇着。还是不要吧！这是小冷镇最豪华的度假旅馆，一向是那些特权干部和特务去的地方。时代固然变了，quot总是感觉不舒服。quot米勒皱着眉头。
quot我们听说，quot米勒太太说，quot那些特务大多隐姓埋名躲到西德去了。在西边比较不容易被认出来。其实，认出来又怎么样？我们这些被欺骗、被迫害了四十年的东德人，现在只顾得及往前看，看明天的日子怎么过，前头的路怎么走，实在没有精力去追究过去的是是非非quot
'可我们隔壁那一对，quot先生不同意地瞟着太大，quot不吵得厉害？quot
quot那是由于失业，以前社会主义大锅饭，男男女女都工作，现在不是男的失业就是女的失业，要不然两个都失业。每天窝在家里，谁都看谁不顺眼。我跟你说，这时候呀，要离婚的人家特多呢！quot
quot您问我究竟统一好不好哇？quot米勒太大闪着明亮的眼睛，quot当然是好。东德已经坏到底、烂到底了，真是谢天谢地统一了。现在这一切的辛苦，我觉得都只是过渡的、暂时的。只有一点我搞不懂quot
她抬起脸望着丈夫，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quot怎么说呢？就是，不知怎么的，过去有势力的人现在还是有势力。说是改朝换代了嘛，怎么从前党部的头头什么的，现在摇身一变就成了什么有限公司总经理您说奇不奇怪？quot
米勒沉默着。
我们在他擦得发亮的欧宝车前握手道别。
往小冷老街慢慢踱过去。卡斯纳扯扯我的袖子，要我回头再看看米勒的住宅。
嗯，确实是栋好房子。两层楼，占着市中心枢纽的地位。墙壁经过粉刷，在灰黯的街景中特别显得漂亮。
quot你大概觉得，quot卡斯纳用揶揄戏弄的眼光睨着我，quot五十岁的米勒要失业了，可怜死了！？quot
我以静默自卫。
quot这房子，值好几十万，他可是小冷镇的资产阶级哪！我问你，这房子怎么来的？quot
我们在人行道的板凳上坐下。卡斯纳慢条斯理地点起一支烟，对着他家乡的天空长长喷出一口烟，看着烟回旋缭绕。
quot我从头说给你听。米勒工作的这个电脑厂，当然是国营的了，生产电脑。后来，党中央里头有人说，共产党得为小老百姓多效劳，所以下了个新命令，这电脑厂也得开始生产什么螺丝起子之类的东西。电脑厂当然做不来，就偷偷向别人买成品，拿买来的成品向上面交待。我的好朋友米勒先生嘛，当年就专门负责这秘密采买的任务。既然秘密嘛！当然账目就不必十分清楚。quot
quot总而言之，quot卡斯纳弹掉一节烟灰，站了起来，quot总而言之，他那栋价值连城的房子，就是他长年收取回扣的收获。懂了吧？quot
我懂，咱们走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