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皇贵妃带着毓溪驾临永和宫,说是送毓溪来和温宪玩耍,其实根本没必要她亲自跑一趟。果然,见了岚琪的面,皇贵妃不等屏退宫女就变了脸色。环春几人才退出门,就听见皇贵妃训斥自家主子。
“你怎么回事,弄出个小答应来还不消停,怎么把自己妹妹也送进来了?你怀着孕不能伺候皇上,想法儿要笼络他的心我也管不着,可你要么就清清白白把人送去皇上身边,要么别弄出这些暧昧不清的事。你不要脸面,也要为四阿哥想想。你到底是他的生母,你要外头的人怎么看待他?他在书房里再怎么用功努力,好名声也要被你们姐妹毁了。”
皇贵妃说得怒气冲冲,岚琪竟半句话也说不出。眼下的事情的确暧昧不清,她没法儿给皇贵妃一个交代。两天了,岚瑛什么都没对她解释,姐妹俩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已经两天没正经碰过面说过话了。妹妹不开口,她自己也憋着一口气,心里头越来越烦闷。冷不丁又被皇贵妃这一顿抢白,岚琪直觉得头晕目眩,伤心至极。
外头环春听得也气坏了,这里头根本没她家主子什么事儿,正恨皇贵妃太自私,赫然瞥见二小姐站在窗下。小姑娘神情紧绷,漂亮的眼睛里更聚满了恨意,一定是因为皇贵妃欺负姐姐而愤怒。环春担心二小姐会冲进去和皇贵妃理论,刚想上前来劝劝,却见二小姐转身就往外跑。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二小姐,您去哪儿?”
这动静传到里头来,皇贵妃和岚琪都愣了愣,两人茫然地望着外头。不多久环春便进来禀告,尴尬地说道:“娘娘,二小姐跑出去了,不知跑去哪儿了。”
岚琪气道:“赶紧跟上她啊,别迷路又冲撞了谁。”
之后皇贵妃也待不下去了,起身要走,自觉刚才的话说得太冲,可想她是为了胤禛好,又不觉得自己过分了。才走出寝殿的门,便瞧见永和宫的人跑回来。岚琪就跟在她身后,此刻也不好回避什么,便让那小太监在门前回话。小太监气喘吁吁尴尬地说:“二小姐……二小姐进了乾清宫了。”
“乾清宫?”皇贵妃和岚琪异口同声,闻言皆十分惊愕。
环春还算冷静,问道:“二小姐哪儿认识什么乾清宫的路?”
小太监伏地磕头应着:“奴才该死,是二小姐发现奴才跟着她,硬是让奴才领她去乾清宫。”
岚琪心底一片寒凉,冷声道:“怎么去不得呢,你没做错,乾清宫又不是虎穴狼窝,她怎么就去不得?”
皇贵妃回眸瞪着岚琪,本想发作说她什么,可见身后的人脸色越来越差,一时又不忍,吩咐环春:“照顾好你家娘娘。”便扬长而去。
果然皇贵妃才走出永和宫的门,岚琪就支持不住了。环春几人七手八脚把她搀扶回来,除了六阿哥没了时,再没见主子这般失魂落魄。想想也够寒心的,杏儿到底是个宫女,不明不白去了乾清宫也罢,可这一次亲妹妹和皇帝对上眼,什么都是主动的,把她这个姐姐撂在一边,撇得干干净净,换作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岚琪冷静下来不久,气色就缓过来了,毕竟还知道自己怀着身孕不能太伤心。半个时辰后外头说二小姐回来了,正犹豫要不要见她,岚瑛自己跑来。姐妹俩相见,岚琪脸色绷得紧紧的,妹妹则是低着头说:“姐姐,我要回家去了。”
岚琪静静地望着妹妹,这一刻心里的难受无法言喻。但凡她小气一些、刻薄一些,就该拿挖苦的话来讽刺妹妹了。可她做不出这样的事,心里想,就算玄烨真的要了妹妹,熬上一年半载,她也能消气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她这辈子注定在紫禁城里,还能去别处吗?
“今天就要走?”姐妹俩静了好半天,岚琪终于开口,一张嘴竟忍不住热泪盈眶,她不想哭,可为什么那么悲伤?
岚瑛抬头见姐姐含泪,自然是吓坏了,慌慌张张地想张嘴说什么,可一想到和皇帝的约定,硬是忍下来,又低着头说:“今天就走,姐姐保重,过些日子我再和额娘进宫看您。”
屋子里又陷入寂静,一个是约定了不能开口,一个是想问又实在说不出口。要岚琪亲口问妹妹是不是和皇帝好上了,实在太残忍,可若从别人口中听说,更是一种屈辱。现下她进退两难,多希望压根儿没这件事,多希望一切都只是传说。她不想看到平贵人得意讥讽的嘴脸,受够了宫里的风言风语。
“姐姐,我走了。”岚瑛福了福身子,再看岚琪时,自己也热泪盈眶。可她怕在姐姐面前流露,不等岚琪应答转身就跑开,一路往屋子外头去,眼泪就流下了。
环春在门前看得很真切,心里矛盾要不要告诉主子,再进来时只见岚琪在发呆。好半天外头传来动静——二小姐要离宫了,环春提醒了一句,岚琪也没什么反应。等她出来时,瞧见二小姐对着寝殿行了大礼。小姑娘脸上有泪,但眼神却不知为何十分的坚毅勇敢。
“二小姐,奴婢送您出宫。”环春上来要替岚瑛拿行李,岚瑛却推开她说:“娘娘身边不能没有你,让紫玉送我出去就好了。”
眼瞧着人转身要走,环春忍不住说:“二小姐,您几时再来看娘娘?”
岚瑛一笑,看不出喜悲,但言道:“似乎往后相见的机会更多了。”
这话说得环春心里一颤,难道二小姐真的要进宫了?那做什么还回家去,是要等着年纪选秀,还是等着皇帝下旨重新迎进来?可是怎么做都会让她家主子伤心。虽说对外人尚且宽容,对妹妹应该更包容,可就是亲妹妹,才伤得更深哪。
望着二小姐远去的背影,环春无所适从,那之后半天都没怎么对岚琪说话。直到夜里温宪公主哭闹着要和额娘睡觉,岚琪有一搭没一搭地哄着女儿,才恢复了一些精神。
小公主好容易在额娘身边睡踏实了,环春才问她:“要不要让乳母来抱回屋子里去?”
“外面那么冷,抱来抱去要冻坏了。”岚琪轻声应着,侧身支着身体轻轻拍哄女儿。只有看着孩子心中才易安宁,她总算露出几分真心的笑容,自言自语着,“这小丫头将来一定厉害,这么骄傲霸道。哪个做了她的额驸,我可要对女婿多偏心一些。伺候我们五公主,实在要辛苦了。”
“主子早些睡吧,奴婢把蜡烛都灭了。”环春伸手要拉起帐子,岚琪突然问她,“你送岚瑛时,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她与你说什么?”
环春很犹豫,可心想既然是早晚的事,说与不说本没什么差别,便应道:“二小姐说,往后和主子见面的机会,更多了。”
“是吗?”岚琪沉沉地合上了眼帘,“只怕她回去阿玛额娘不会答应,家里若闹翻了天,才真真是难看。”
“娘娘,您宽宽心。”环春已经无话可说。
岚琪深深呼吸后道:“随时准备着,若是她进宫了,还是在永和宫好。只怕在别处会叫人欺负,东配殿里堆的东西都趁年末打扫清理干净,给她挪个地方吧。”
环春心疼她,忽地想起看到二小姐流泪的事,轻声道:“二小姐从您这儿离开时,奴婢看到她哭了。”
但现在的岚琪根本想不到妹妹除了进宫以外还能有什么事,只是叹息:“她大概也明白那样的事会让我痛苦,她心里一定还是疼我的。”
那之后的日子,过了元旦除夕,转眼就进了正月。德妃娘娘因安胎深居永和宫不见人,连慈宁宫也不去走动。太皇太后身子尚好倒不必她操心,只是这宫里风言风语的,更有说永和宫已经准备好了配殿等待接新人。老人家本不愿过问玄烨的私事,这下听说岚琪受委屈闷在永和宫有苦无处说,便实在坐不住了。
玄烨被老祖母喊来,劈头盖脸就问他做什么要惦记岚琪的妹妹,更说道:“这些日子你不是正宠着那个什么章答应?我听苏麻喇说你三天两头翻她的牌子,可见是个可心讨你喜欢的。既然有了这个好的了,你还惦记岚琪的妹子做什么?你还嫌她不够硌硬?”
“皇祖母真是把孙媳妇当孙女疼了,人家家里,哪个不是先向着孙子的?”玄烨竟还有心思玩笑,凑近皇祖母轻声说了一番话。太皇太后的脸色时不时变幻,最终摇头道:“你这样做,他们还不闹翻了天?”
玄烨且笑:“不至于闹翻了天,但心里不舒服是必然的。岚瑛往后的日子也一定辛苦,所以孙儿替她向您求个恩旨,有您撑腰,不怕高攀不上,也不怕别人欺负她。”
太皇太后蹙眉道:“一定要这么做?”
玄烨颔首,肯定地回答:“虽然荒唐,可这样一来,朕可以少操一份心。归根结底他们是谋利,这对他们来说本不是坏事。只要好好为朕办差事,朕又怎么会亏待他们。”
太皇太后叹息:“可怜那孩子小小年纪,一家子如狼似虎,不好对付。”
玄烨这才露出几分温和神情,对皇祖母道:“孙儿没有逼岚瑛,只是与她说了这个想法,是她自己决定要保护姐姐,自己跑来乾清宫应承的。”
太皇太后怪玄烨自以为是,他说的话还能有“不逼”的说法?边上苏麻喇嬷嬷则道:“奴婢倒觉得,把二小姐嫁入钮祜禄家,对德妃娘娘来说,是比让二小姐进宫更难以承受的事。”
太皇太后和玄烨都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好半天太皇太后才说玄烨:“岚琪那样的性子,你要她怎么忍心亲妹妹为了她牺牲一辈子的幸福?你自己去想法儿哄吧,我不管了。”
正月初五,皇历上写着宜嫁娶,一道圣旨便趁着好日子传遍宫内宫外。皇帝遵太皇太后的旨意,将永和宫德妃的胞妹乌雅氏指婚与贵妃之兄阿灵阿为继室,择吉日完婚。
阿灵阿去年丧妻,大宅里缺了当家主母一团乱。曾进宫想求贵妃帮忙请皇帝指婚,本是有相中的高门千金欲婚配联姻,这样也好在朝廷上多一个帮手。贵妃那儿还一直等着阿灵阿帮她除掉德妃,才肯答应去求皇帝。谁料到等不到阿灵阿动手,当日在宫门前擦肩而过的小姑娘,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皇帝下旨赐婚,更以太皇太后的名义,阿灵阿就算能用亡妻还在丧期为由推托,也要掂量掂量违逆皇帝心意的后果。再者,最早他们曾动过脑筋,希望贵妃能与德妃交好,只是她们关系越来越差,才放弃了这个念头。
如今两家成了亲家,虽然乌雅氏根本高攀不上钮祜禄氏,甚至阿灵阿会被其他大族子弟取笑娶了这么一个小家碧玉,但想到如今德妃在皇帝面前的分量,想到长久的将来,阿灵阿还是高高兴兴进宫来谢恩了。
既然是两家的事,乌雅家自然也要来谢恩。这会儿岚瑛坐在永和宫的寝殿里,岚琪靠在炕上直直地瞪着她,边上乌雅夫人两面都说不上话,娘儿几个这样僵持好一阵子了。岚琪终于开口,却是喝令环春进来:“给我准备衣裳,准备轿子,去打听皇上在哪儿。乾清宫也好慈宁宫也好,这就送我过去。”
岚瑛闻声抬头看姐姐,见她面露凶色,真真是气疯了的模样。自己虽有几分胆怯,还是勇敢地说:“皇上说了,不必请您去谢恩,娘娘不必……”
“闭嘴!”岚琪大怒,吓得她额娘扶着女儿劝她别动了胎气。可她气得完全失了分寸,指着妹妹道,“你多大能耐,要来护着我?你才十几岁,怎么去做人家主母?我在宫里好好的,要你惦记什么?立刻跟我去求皇上收回成命,我不要我妹妹一辈子的幸福葬送在我这里。你在钮祜禄家能过得好吗?我都不用想了。”
天差地别的结果,岚琪只觉得心都要操碎了,这一刻她竟巴不得是玄烨看中了妹妹,巴不得东配殿给她住进去,怎么就闹得把她妹妹送去钮祜禄家了。阿灵阿都三十好几了,他最大的孩子都和妹妹差不多大了。那一家子妯娌姑婆,还不把她妹妹生吞活剥?最让她发怵的,还是宫里这个神神道道的温贵妃。
“圣旨已经下了,岂能随便收回。”岚瑛既然答应了皇帝,就决意不能退缩,大胆地跟姐姐顶嘴道,“他反正娶谁都是这个年纪,大几岁的又能比我多多少能耐。别人家的行,您妹妹我就不成了吗?再说全天下的人都看着我嫁进去,他们家的人敢把我怎么样?”
“你别说了。”乌雅夫人急坏了,见岚琪气得发抖,生怕小女儿把姐姐激出个好歹来,骂道,“你为什么不先和娘娘商量呢?”
岚瑛却很赞同皇帝之前对她说的话,这会儿指了指姐姐说:“额娘,您见姐姐气成这样没有?要是先和她商量,能有结果吗?”
“你少说几句,外头待着去。”乌雅夫人见岚琪脸色都不好了,急着把小女儿打发出去,转身来安抚大女儿,要她千万别动了胎气。岚琪眼含热泪说:“额娘,您和阿玛舍得吗?把瑛儿送去那样的人家?他们家的人,连赫舍里皇后都不放在眼里,怎么能看得起瑛儿?”
“娘娘别动了胎气,您和孩子再有什么,妾身才真正舍不得。”乌雅夫人搂着女儿一下下顺着她的背脊,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皇上赐婚,太皇太后的恩旨,是您之后咱们乌雅家又一大福气,几世修来的福分,家里到这一代能光宗耀祖。可是您阿玛说,这都是娘娘在宫里给家人求来的。”
岚琪晃着脑袋,根本听不进去,自顾自地说着:“温贵妃脾气古怪极了,莫说我不答应,只怕她也容不得这门亲事。有她不把我妹妹放在眼里,家里那些妯娌姑嫂就有了撑腰的,不知要怎么欺负瑛儿。”
乌雅夫人却道:“瑛儿那丫头,您别瞧她在宫里乖巧,在家里就是个混世魔王。她那性子不欺负别人就是别人的造化了,还轮得到姑嫂妯娌欺负她?娘娘放心吧,咱们家门楣虽不高,养的女儿可不比旁人差。她自有姐姐是德妃的尊贵,不会轻易叫人欺负的。”
“额娘。”岚琪神情黯然,沉重地说着,“当年鳌拜失势,钮祜禄家也受到牵连。若非盖世之功惠及家族,若非皇上羽翼未丰不能重拳打压,钮祜禄家早没有今日的光景,以至于连累钮祜禄皇后不被皇上喜欢。就是现在的贵妃,皇上对她也不过是表面上客气。那家人,明明是不被皇上喜欢的。额娘,您就不怕有一天他们又触怒龙颜,妹妹跟着一起倒霉,万劫不复吗?”
乌雅夫人妇道人家,即便晓得朝堂险恶,也不懂朝政之道。此刻听女儿这番话,直觉得背上发凉。
“您阿玛说,既然是皇上的意思要瑛儿和钮祜禄家结亲,哪怕咱们家不如人,哪怕他官位不如女婿高,来日也会好好挺直腰杆做个老丈人。他的大女婿是皇帝,就是再有七八个女婿,也没有高攀不起的道理,咱们不能先看轻了自己。”乌雅夫人说到动情处,亦是眼含热泪,“娘娘您可知道,六阿哥没了,他好几天夜里偷偷掉眼泪,说明明知道您在宫里生不如死的痛苦,他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能对您说。眼下这事,皇上虽是和瑛儿商量的,可圣旨是他接的。作为一家之主,他答应下了,绝不能再改。”
“明明是喜事,我却高兴不起来。怪不得我近来总是不安,身在这个位置,越来越觉得迷茫,现下应验了,把我的家人也搭进来了。我只有这一个妹妹,还要牺牲她一辈子的幸福。”岚琪冷笑着,“我这算为家里谋了哪门子的福?”
门前岚瑛探头探脑的,半个身子躲在门外。乌雅夫人瞧见,笑骂着:“鬼鬼祟祟做什么,都要嫁人了,没点规矩,还不进来?”
岚瑛麻利地坐到了姐姐身边,递过帕子要她擦眼泪,笑嘻嘻说:“姐姐高兴些吧,您的妹妹终于要嫁人了。”
岚琪别过头不理睬她,岚瑛又蹭上来撒娇道:“嫁了人还是姐姐的妹妹,姐姐怎么不理人了?”更没心没肺地说,“听说姐姐以为我和皇上好上了,也要进宫做娘娘,生好大气了是不是?”
她说完这句话,就被额娘在屁股上死劲儿掐了一把,疼得她直叫唤,连滚带爬地躲到岚琪身后。乌雅夫人气得骂她:“你再胡说八道,我在宫里就收拾你。”
岚琪这才拉了妹妹坐下,捧着她的脸颊仔细地看,想想还是舍不得,噙着泪道:“让姐姐再去和皇上说说,不嫁了,咱们不要嫁去钮祜禄家。那天你从我这儿走,环春瞧见你哭了,我记得头一回皇上找你说话,你回来就不高兴。瑛儿,你心里不愿意的对不对?姐姐不要你来保护,你又能做什么呢?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幸福?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岚瑛一面笑着,一面也红了眼睛,伏在姐姐肩头说:“反正嫁给谁都是嫁,我不信那个阿灵阿敢欺负我。我也没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真没什么放不下的。只是自己也会觉得有些委屈,我这年纪就要去给人当后娘了。可那天我听见皇贵妃娘娘那样训斥您,心里头难过极了,她凭什么那么横呀?真不知道您在宫里还要受什么委屈,皇上既然说我嫁给阿灵阿可以保护您,那我就嫁呗。他年纪也不见得多大,不缺胳膊不缺腿,我还算看得上他。”
边上环春和乌雅夫人都扑哧笑出来,夫人拍拍女儿的脑袋说:“还轮得到你看得上人家,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出身。”
岚瑛骄傲地哼了一声:“我姐姐可是德妃娘娘,咱们家出身怎么了?清清白白的人家,他们还是吃过官司的,才高攀不起我们呢。”
“越说越没谱,这话往后不能再提。”岚琪嗔怪妹妹没分寸,叹了叹道,“先这样吧,我这儿一时半会儿你们也别劝了,我总要和皇上说个明白。温贵妃那里还不定什么态度,这桩婚事成不成尚不可知。额娘回去和阿玛说,虽说他决定了不能改,可若皇上要改,也怪不得我。”
岚瑛和母亲面面相觑,夫人示意小女儿别再多嘴,只在离宫时劝了大女儿一句:“娘娘可别和皇上闹翻了,多不值当!”
另一边,春风满面进宫来谢恩的阿灵阿同样在咸福宫被妹妹浇了一盆冷水。温贵妃完全无法接受这门婚事,指着他骂道:“我怎么吩咐你来着,有德妃在一天,我这儿就没出头之日。你们不在乎十阿哥的前途了,那你们上赶着要我生儿子做什么?当年把姐姐都逼成什么样了,现在你们反而不在乎了?他们乌雅家什么东西,也配得上我们钮祜禄家?”
这件事上,阿灵阿完全被动,乌雅岚瑛还有的选择,皇帝还找她商量。可阿灵阿的确是接到圣旨的那一刻,才明白皇帝让乌雅家二小姐进宫,不是为了放在自己的龙榻上,而是物色看看能不能往他身边送。今天圣旨到家时他都没回过神,等与家人一通商量,才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
若是从前,乌雅家的女儿给他们家做小都未必看得上。可今时不同往日,德妃在后宫如日中天,他们自家的女儿却越来越没分量。对于现在的钮祜禄家来说,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骄傲,但凡对家族有利,与谁交好并不重要。
阿灵阿好脾气地说:“既是皇上赐婚,娘娘对着臣发脾气也没用,臣不能抗旨。还请娘娘息怒,与德妃娘娘交好,共同商议如何促成这桩姻缘才是。”
“你妻子死了不到一年呢,皇上也不能逼你啊,你拖着不成亲不就成了?”温贵妃恨得咬牙切齿,“还促成姻缘,叫我怎么答应?”
阿灵阿心想,你不答应也没用,嘴上则劝道:“德妃宽仁大方,与六宫相处都十分友好,就是皇贵妃娘娘对她也有几分客气。娘娘也该与德妃和睦相处,皇上既然喜欢德妃,您非要与德妃对着来,皇上又怎么喜欢您?”
“放肆,几时轮到你来教训我?”温贵妃勃然大怒,起身指着兄长说,“你们以为我没花心思吗,这些年我什么心思都用了,结果呢,人家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我现在才回过神,想想那些年我对她的嘴脸,真是可笑极了,窝囊极了。我把她当知心人,推心置腹,她有没有正眼看待我?怪不得姐姐不要和这些出身下贱的妃嫔往来,怕糟蹋了自己的尊贵,真真就是这个道理。我现在后悔了、明白了,可你们呢,要把人家女儿娶进家门了。”
阿灵阿无奈地说:“娘娘,这是皇上的旨意。”
温贵妃急怒攻心,凄冷地说:“好啊,那我就去求皇上收回成命。”
那之后,咸福宫里好一
阵动静。觉禅氏出来看时,就见温贵妃气冲冲地跑出去了。香荷打听了消息回来告诉她,说温贵妃娘娘不同意这门亲事。觉禅氏直摇头道:“她以为自己能做什么?”
宫里因为皇帝突然赐婚温贵妃和德妃两家联姻,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本都以为等着乌雅家再来一个女儿迷惑皇帝,都等着看永和宫往后姐妹同心霸占恩宠,或是反目成仇手足相残,那是足够一两年的热闹可看。谁晓得风向一转,人家要去钮祜禄家做正房夫人了。
皇室贵族最讲究门当户对,谁都知道钮祜禄一族自视甚高。平贵人当初被温贵妃折腾得可不轻,甚至当面教训她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满洲贵族。当日跪着听她一家家数的耻辱还记在心里,现在知道乌雅家的女儿要做温贵妃的嫂子了,平贵人在自己屋子里嗤笑得合不拢嘴。
这会儿听说温贵妃冲去乾清宫要反对这门婚事,她便上赶着就来凑热闹。果然走到乾清宫外,瞧见温贵妃一行被挡驾,平贵人便装模作样跑来恭喜。其实要看笑话的,又何止平贵人一个。
这边李公公正尴尬地说着:“皇上正和大臣商议政务,娘娘改日再来吧。”
温贵妃正要发作,突然听见有人说:“德妃娘娘来了。”
不远处一乘软轿停妥,德妃缓缓而下。环春给兜上藕色的氅衣,一行人往乾清宫门前来。这里聚集着温贵妃和几个来贺喜看热闹的妃嫔,宫里女人的嘴脸向来如此。岚琪知道,在她们看来,这桩婚姻同样是个笑话。
在环春的搀扶下,岚琪向贵妃行了礼。温贵妃却冷笑道:“你挺着肚子就别行礼了,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岚琪听这口气,不用猜就晓得温贵妃不满意皇帝的指婚。近来她们接触得越来越少,可利益的冲突却有增无减。今日相见,岚琪算是明白,她再也不必疲于应付温贵妃一厢情愿的友好,终于可以放下那份愧疚的心了。
“皇上正与大臣议事,让我改天再来,你来找皇上什么事?若不要紧的,也赶紧回去吧。”温贵妃冷冷地瞥了岚琪一眼,转身刚要走,却见里头有小太监跑出来对着李总管耳语,稍后李公公就满面堆笑着说:“万岁爷请二位娘娘在暖阁稍等,皇上忙完了手头的事,就来见娘娘们。”
他说着朝里头引路,请贵妃和德妃进门。岚琪等在一旁让温贵妃先走,可人家却不服气,非要问李公公:“皇上是知道德妃来了?”
李公公多圆滑的人,忙笑着说:“话是奴才说的,刚才小太监来传话,万岁爷只是请贵妃娘娘您在暖阁等候。德妃娘娘的事儿,这会儿才要传进去。”
温贵妃即便不相信,也不会再纠缠让自己下不来台,好似非要争这口气,这才心满意足地往里头去。岚琪淡定地走在后面,她是有身孕的人,要顾着身子,什么都慢慢地来才好。
两人在暖阁分上下首坐了。岚琪闻见暖阁里的香气稍稍皱眉头,就有小太监殷勤地来问是不是不好,她笑着说没事。不多久闲杂的人下去,只冬云和环春伺候在边上。
但等候许久,茶都换了两回,也不见皇帝来。温贵妃越来越没有耐心,说话也不顾忌了,直直地问岚琪:“这桩婚事,是你求的?”
岚琪淡定地摇头否认:“嫔妾今日才知。”
温贵妃冷笑:“若是你求的,我真真要重新看待你了。德妃,你可知道我们钮祜禄家是什么家族,我们家里嫂子弟媳们都是什么出身,你可有打听过?你妹妹还那么小,我的嫂子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急着进门了?就算你妹妹是天仙,也要看看是不是高攀得起我们家啊。”
岚琪一直觉得钮祜禄皇后偏执于自己的家族荣耀,而温贵妃早先给她的感觉是不屑甚至嫌恶的。可一年不如一年的日子,让她重新又依靠上了家族,又或者在她的骨子里,终究是认定自己贵族千金的出身。之前平贵人言辞不当自视高贵,也让她亲自打压了,此刻听她这番言辞,岚琪并不觉得意外。
但这并不意味着要低人一等。如果岚琪现在对温贵妃卑躬屈膝,她的妹妹就会在钮祜禄家被人看不起。她乌雅岚琪早不是当年那个小常在,她身上的光芒足以盖过自己与贵妃地位的差别,是她低调内敛,是她不愿忘记自己本来的面目,是她恪守分寸想要平平静静地生活。她能不为自己争,但若是为了妹妹,可就未必了。
温贵妃愈发高傲,瞪着岚琪说:“你心里也明白吧,你妹妹进了我们家不会有好日子过,何必呢?随便找一家门当户对的过过小日子多好,非要往高枝儿上攀,她有这个命吗?”
岚琪从容应对道:“这门婚事,并非嫔妾所愿,娘娘这些话,嫔妾就不必听了。”
温贵妃冷笑道:“既然你还有自知之明,赶紧跟我一起求皇上收回成命。现在还来得及,你也不想看见你妹妹一辈子活得悲哀吧。”
说这话时,皇帝稳步进来,面色冷峻,似乎听见了方才的对话,轻轻哼笑:“你们来找朕,是要说这些?”
温贵妃慌慌张张起身,一见皇帝她就蔫了,满肚子的话什么都说不出口。边上岚琪却扶着环春慢悠悠起身,大方行礼后含笑道:“臣妾是来向皇上谢恩的,岚瑛刚刚与额娘一起离宫,小姑娘一点儿也不懂事,都要嫁人了还那么调皮,臣妾真担心她将来给贵妃娘娘丢脸。”
玄烨愣了愣,又见岚琪转身对温贵妃笑道:“嫔妾会好好调教妹妹,让她进门后,相夫教子、敬老爱幼,慢慢学着如何操持大宅门日常琐事,特别是对元夫人的孩子,一定也好好教导抚养。”
温贵妃吃了哑药般愣着说不出话,倒是玄烨微微笑着对岚琪说:“岚瑛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然能将家宅料理周全,朕瞧着她比你还聪明些。”扭头则冷色问贵妃,“你不同意这门亲事?是觉得德妃的妹妹配不上你钮祜禄家?”
这是温贵妃最在乎却也绝不会对皇帝说的话。她即便冲动地跑来要求皇帝收回成命,也会拿嫂子丧期未满一年为借口,怎么会堂而皇之对皇帝说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话?但现在皇帝主动戳到她的痛楚,反把她问住了。
想起方才说的那些,温贵妃忙找着话柄似的指着岚琪说:“德妃,你不是也说这门婚事非你所愿?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到了皇上面前,又变了意思?”
玄烨再看岚琪,她恬然而笑,从容应道:“家妹顽劣调皮,且年纪尚小,臣妾唯恐她不足以料理一个大家族。阿灵阿大人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大人的妻子必然要是秀外慧中的贤妻,臣妾是担心这个。至于皇上和太皇太后抬举赐婚,臣妾与家人感激不尽,又怎会不愿意?”
“你……”
“是好事,怎么你就不高兴?你们家那样的家业,没有女主人照料如何是好?你哥哥忙着朝廷的事,哪儿有闲工夫管家长里短?”玄烨打断了贵妃的纠缠,看似客气实则冷漠地说着,“朕金口玉言,且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你诸多阻挠,朕或能随了你,可皇祖母跟前,你自己去说不成?”
岚琪笑着打圆场:“皇上何至于如此严肃,臣妾想,娘娘必然是高兴的。”她将修长的脖子微微挺起,从未如此高傲地在贵妃面前,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往后嫔妾和娘娘,更是一家人了,定比从前更加亲厚。”
温贵妃闻言,直气得头晕目眩,脚下一个趔趄,幸而冬云从背后牢牢搀扶住。她担心主子再纠缠真的会惹怒皇帝,赶紧主动说:“娘娘一定是来时走得急了,奴婢送您回去休息吧。”
玄烨便接了冬云的话道:“贵妃身体一向不好,你们要尽心照顾,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