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贵妃还要说话,冬云暗下拉了拉她,低着头把主子带出去,一出门便劝:“娘娘算了吧,说下去也没您的好。”
很快环春便尾随出来,见了她们还恭敬地说:“奴婢也送送娘娘。”但旁人不问也知道,环春出来,必然是里头皇帝与德妃要说悄悄话了。
此刻岚琪已经重新坐下,玄烨见她穿着花盆底子,嗔怪为何孕中不穿软鞋,岚琪冷漠地应了声:“臣妾怕矮人一截。”
这句话,直将屋内的气氛扭转。岚琪再不是方才强撑的恬静大方,一脸的黯然沉郁,低垂着眼帘不看玄烨。皇帝在一旁独自坐下,不大情愿地问:“你生气?可你刚才那些话,说得多好。”
岚琪苦笑:“那是臣妾不愿矮人一截,不愿今日低头,害得妹妹将来在钮祜禄家也抬不起头。臣妾不敢对皇上无礼,贵妃娘娘方才尚且如此,臣妾此刻却对您摆出这副嘴脸,真真是罪该万死。可是皇上,您想看我强颜欢笑,想听我说阿谀奉承的话,想让我和其他人一样,做连自己原本什么模样都不记得的人?”
玄烨盯着她,整件事他半句没和眼前人商量,就把人家妹妹给嫁了,也难怪岚琪生气。可他毕竟是帝王,有他的权衡,有他的手腕。岚瑛小小年纪尚能顾全大局,岚琪却感情用事,毫不体谅他的用意,玄烨不免不大高兴,可又没立场生气,只是道:“朕可一句话也没说,你说了这么多,朕说什么了?”
毫无天子霸气的言语,把皇帝与妃嫔的身份,瞬间变成了平头百姓家小夫妻吵架。屋内的气氛稍稍有些缓和,岚琪也从来不是容易激动强硬的人,刚才一车子的话也说够了,此刻只垂首自言自语:“臣妾这些日子,心里起起伏伏,把一辈子的喜怒哀乐都经历了。满心以为您看上瑛儿了,每天劝自己要大度要宽容,要笑着把妹妹迎进来。想着自己再难过,时间一长总能释怀,千万别因此和您生分了。谁晓得一转身,您竟然把我妹妹卖了。”
玄烨觉得好笑,但见岚琪板着脸,又收敛笑容,往她身边挨着坐下,好声道:“瑛儿多懂事,你不能辜负她。有她在钮祜禄家,朕不用提心吊胆他们家要打你的主意。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少一个是一个,多好的事?”
可岚琪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心思,很认真地说:“皇上,那是瑛儿一辈子的幸福。”
玄烨有些不高兴了,避开岚琪的目光说:“朕没有逼她。”
可正如太皇太后怪皇帝太自以为是,在岚琪看来,皇帝还不如逼岚瑛能让她来的痛快些,现在变成了岚瑛心甘情愿为了姐姐牺牲自己,更让她无法接受。
“所以呢?你来乾清宫找朕,不是为了谢恩,如果贵妃没先一步到,你要对朕说什么?”玄烨回过味来,问岚琪,“岚瑛是为了你,朕更是为了你。从前的你总能大方接受别人的好意,你说那样才是对他人好意最大的尊重。可现在你是不是跑来要对朕兴师问罪,为何不能坦然接受朕的好意?”
彼此都失去了最大的耐心,岚琪也好,玄烨也好,这番谈话一直没个重点。玄烨起先还抱着玩笑的心,可碰上岚琪冷冰冰的态度。这下岚琪想要晓之以理,皇帝却已经失去耐心。他们的沟通从未出现过如此大的障碍,今天似乎注定说不明白了。
之前章答应的事,岚琪在慈宁宫拂袖而去,同样的错她不会犯第二次。可是,面对着玄烨,真真无话可说,玄烨这样的态度,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她是该体谅玄烨为她考虑为她周全的心意,甚至应该为此感激涕零。可谁来体谅她的心情,要她如何排解,往后一辈子都担心妹妹过得不好的忧虑?
“皇上,工部尚书领牌子进宫了。”李公公适时地进来。虽不知里头帝妃二人气氛已十分尴尬,但来得恰是时候,可以让皇帝名正言顺地离开,不至于弄得两人不欢而散。岚琪起身福了福,请皇上去为政事忙碌。玄烨抿着嘴没说什么,将至门前时,还是回头吩咐:“把鞋子换了再走。”
乾清宫外,温贵妃气得晕晕乎乎地被冬云塞入暖轿,可里头太热了,直叫她闷得透不过气,又半路折腾下轿子要自己走,可是冷风一吹又觉得头晕哆嗦。冬云几人搀扶她站定了不动,眼看着贵妃眼泪要冒出来,赶紧劝说:“娘娘,几位贵人就在后头呢,别叫人家瞧见了。”
温贵妃转身一看,果然是平贵人几个在后头晃悠。似乎是见到贵妃停下来,她们正紧赶慢赶地要追过来,心里头不免十分厌恶。一想到平贵人的嘴脸,想到曾经对她出身的嘲讽,如今自家却摊上这样的事,赶紧抹掉眼睛上的湿润,对冬云说:“扶着我慢慢走。”
这边动了几步,后头的人已经追上来。可咸福宫到底贵妃之尊,除了平贵人近了贵妃的身,其他人都不远不近地在后头行礼,不敢上前。平贵人不屑地朝她们撇撇嘴,这边笑着迎上贵妃道:“嫔妾给娘娘道喜了。”
温贵妃心中暗恨,冷声应道:“好些日子不见你,果然在宫里禁足反省,礼仪也比从前周全。”
平贵人有备而来,对于这样的挖苦不以为意,幽幽笑道:“嫔妾年轻不懂事,还请娘娘往后多多指教。这一次也是在家好好想清楚了,咱们宫里头论出身,谁还比得过娘娘?而嫔妾位分虽低,家中在朝廷尚有几分脸面,往后应该多与娘娘往来。不要和那些出身低微的人混在一起,失了该有的尊贵。”
温贵妃刚刚在乾清宫颜面尽失,这会儿又被一个小贵人挖苦,说什么不该和出身低微的人混在一起。她们钮祜禄家可是要把人娶进门做当家太太了,明摆着讽刺她的境遇,再看平贵人刻薄尖酸的嘴脸,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可不等温贵妃发作,平贵人先笑道:“娘娘,将心比心,咱们这样的贵族家,谁愿意娶一个小家碧玉回来?嫔妾本也想恭喜娘娘,可瞧您这脸色架势,就知道是不中意。娘娘,嫔妾是不是没猜错?”
温贵妃被说中心事,没有立时回应。平贵人却伸手来搀扶一把,扶着她慢慢往前走,轻声道:“眼下虽有了圣旨赐婚,可人还没进门,那种小门小户能有什么家规礼教。但凡出了那么点儿差错,乌雅家的闺女不再清清白白,只怕连皇上也要顾及钮祜禄家的颜面,退了这门婚事。这话虽然难听,可嫔妾实在觉得,德妃的妹子配不上娘娘家里,尽早退了这门亲事才好。想要嫁入钮祜禄家的大家闺秀,排着队给您挑呢。”
温贵妃眉头一颤,到底是平贵人心思歹毒,竟能想到这样的事。眼下皇帝不松口退了这门婚事,她只有自己想法子。哥哥已经偏向了永和宫,这人还没进门呢,他就要抛弃自己,将来还能指望他们为自己做什么?她在这宫里诚心对人却换不回真心相待,一年年熬过来有了孩子也照样被忽视。既然人人都对她冷血,就别怪她无情了。
但贵妃尚不至于迷了心窍,要和平贵人为伍。轻轻推开她的手转而搀扶冬云,傲然道:“这些话只在我面前说罢了,说出去就是你的罪过。皇上赐婚是天大的好事,岂容得你胡乱猜测。今日我不与你计较,可换了别人,谁晓得你要不要又去宫道上跪几个时辰。”
平贵人笑容轻飘,毫无诚意地应一声:“嫔妾知道了。”
她不再尾随,由着贵妃走远,却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得意地扬起眉毛。边上宫女凑上来问主子做什么冒险对贵妃讲这些话,万一把她惹急了,又要被欺负,平贵人哼笑:“她急我什么?如今最恨的是那一位。我只要火上浇油,然后看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就好。”
可这紫禁城里,但凡活下去的,有几个心里没算计。这边两个人自以为是算计着别人,把全天下的人都当蠢货,偏偏最蠢的,指不定就是她们。温贵妃和平贵人在路上说话,多少双眼睛看着,远处的人胡乱猜测或许不作数,可近身的人听见一两句,就不一样了。
咸福宫里,觉禅贵人可住下好些年,向来为人温柔谦和,便是贵妃身边的几个人对她,也比对自家主子多几分好感。有些事不用觉禅氏费心去打听,就能有人主动来告诉她。
可是觉禅贵人的一举一动,也在温贵妃的监视下,想要从她眼皮底下再把消息传出去同样不容易。可温贵妃是没耐心的人,觉禅氏却天生一副好涵养,不动声色的,等到元宵节六宫欢聚的时候,就把一些话传到永和宫去了。
且说元宵,是皇帝与德妃的定情之夜,可两人不为外人所知的在乾清宫的“不欢而散”,到底影响了彼此的关系。外人看着皇帝和德妃还是那样和睦美好,但太皇太后稍稍一眼就看得出,两人根本就和从前不一样,都戴着面具强颜欢笑,不过是在人前做出相敬如宾的模样。老人家心里担忧,苏麻喇嬷嬷便劝她:“牙齿和舌头还打架呢,主子耐心瞧瞧,都是真心在乎对方的人,早晚能有人解开这个结。”
元宵这晚,皇帝没有和德妃多亲近,而是翻了章答应的牌子,在乾清宫度过一晚。
眼下德妃怀着孩子不能伺候,皇贵妃又正不巧来了月信,大好的夜晚就便宜了一个小答应,连宜妃和皇帝说句话都是硬凑上来的。众人纷纷都说到底是永和宫出来的人,德妃自己不能陪在身边,她调教出来的人,照样有本事把皇帝迷住。
虽说大家嫉妒的是章答应,矛头还是依旧指向德妃。却都不知道,实则皇帝和德妃的关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冷战。李公公和环春想在中间使劲儿调和,可两边都冷冰冰的,油盐不进。幸好还没闹出笑话让六宫耻笑,但长此以往,早晚要被人发现。
元宵后两日,章答应因许诺温宪公主来陪她扎绣球,这日独自来永和宫。温宪哪里有什么耐性坐定了做手工活计,没多久就嚷嚷着要去承乾宫找毓溪姐姐玩耍。章答应不敢阻拦,由着乳母把公主带走,自己便要往正殿来向德妃请辞。
出门正见紫玉端着汤药不动,问她怎么了,说是脚下鞋子开线了不好走。她便接过汤药让紫玉去换鞋子,自己将汤药送进来。
屋子里静静的,章答应放下汤药等人来查验后才要往里送。才站定,就听里头德妃的声音说:“果然像是平贵人说的话,她这是想挑唆贵妃和我的关系,真是费心了。”
章答应觉得自己不该听这些话,刚想要走,里头已经听见动静。环春出来看到她,笑得有些尴尬,禀告了主子是章答应在外头。岚琪反而把她叫进来,让环春在外面看着。
“嫔妾不是故意听您说话的,娘娘恕罪。”章答应低头垂手地站着,紧张得满面通红。
岚琪在慈宁宫行走时,常常也无意中听见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的一些话。刚才原是自己不小心,怎么能怪人家偷听,温和地笑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能做出这种事,咱们还听不得说不得了?既然你听见了,我也顺带提醒你,这些日子你常进出乾清宫,皇上对你好了,别人就该眼红嫉妒。你在宫里要小心言行,别让人捉了把柄欺负你。”
章答应憨憨一笑:“可皇上并不喜欢嫔妾,所以嫔妾也不怕别人来嫉妒吃醋,就是……”她略犹豫,抬头看了眼岚琪,轻声道,“娘娘,嫔妾今天才听万姐姐说,元宵夜是皇上和娘娘的定情夜。真是后悔,元宵节那天嫔妾不去乾清宫就好了。”
“你这话说来,我但凡是个多心眼的人,就要觉得你是故意挑衅,可我知道你不是。”岚琪无奈地一叹,对章答应说,“你我虽有位分的差别,可都是一样伺候皇上的。你也有你的尊贵,不用对我说这些话,更不必抱歉。只要皇上喜欢,哪怕你天天在他身边,也是你该得的。对着别人,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至于什么元宵定情夜,都是宫里人瞎传的。”
章答应摆摆手道:“嫔妾不是这个意思,是、是……”
见她好生犹豫,岚琪便道:“既然不想说,就别说了。”
“是皇上总问嫔妾您的事。”章答应终于说出这句话,脑袋垂得低低的,“这些日子嫔妾虽然常去乾清宫,其实仅仅陪皇上说说话而已。反正那些内务府都记着的,嫔妾也不怕别人说自己迷惑皇上。就是关起门来皇上说的话,总觉得该告诉您。娘娘,您和皇上是不是吵架了?”
岚琪一怔,露出不自然的神情,这一回他俩的“战争”没有硝烟,人前还是客客气气含笑大方。正月里几次相聚都是这样,谁也没躲着谁,只要不是留心看的,基本看不出自己和玄烨的关系大不如前。
章答应略带愧疚地说:“娘娘您不要怪嫔妾多嘴,是皇上总问。第一回嫔妾说不知道,皇上就不高兴了,嫔妾还是怕会惹怒皇上。后来皇上再问时,嫔妾就拣些不要紧的说,可是哪怕听嫔妾说您多吃半碗饭,皇上也会高兴,所以……”
“你就把我这儿的事,都告诉皇上了?”岚琪皱眉头。
章答应摆手道:“没有没有,嫔妾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像是您吃饭啊,还有和公主玩耍,其他的不敢说也没敢留心看。是想说,因为这些小事都能让皇上高兴,所以才觉得您和皇上是不是不愉快了。不然的话,皇上大可以自己来问您。”
“身为妃嫔,我岂敢与皇上不愉快?”岚琪心里怪怪的,不是高兴也不是难过。反正和之前一样,没有让她觉得舒服的地方。但见章答应还算诚恳,荣妃也一直夸她老实本分,便不愿去多想她说这些话是否还有别的意图。有时候往往把事情想复杂的是自己,反冤枉了本来简简单单的别人。
章答应笑道:“娘娘自然和别人不同的。”
岚琪嗔她:“胡说,咱们都是一样的。”示意章答应坐到身旁,好生告诉她,“你管好自己伺候皇上就成了,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至于说皇上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为何还总见你?这几天虽没有那上头的事,可前些日子呢?荣妃娘娘都来与我说的,说你不晓得保养身体,整天蹦蹦跳跳的,别不当心,说不定就有了呢?”
突然说着这些话,章答应有些不好意思了,笑着说不会有,又岔开话题。她近来本是因为听见平贵人如何如何,便认真地问岚琪:“平贵人又想做什么,皇贵妃娘娘都那样惩罚过她了,为什么还要出来欺负人?”
岚琪笑她心思简单,缓缓说道:“若是你被皇贵妃那样惩罚,怕是连门都不敢出了,往后一辈子都会小心谨慎,我大概也会如此。可这对有些人就不一样,对她们的惩罚,只会激起她们憎恨的心,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好人?还不是因为有坏人,有黑才有白。你从前在瀛台,不是也被人欺负?那些人曾经被你的师父欺负,并没有从此学乖低调,反而变本加厉来欺负你。平贵人本来就心高气傲,皇贵妃怎么打压她也没用。一时的安宁,只会换来更深的仇恨。”
章答应皱着眉头想,嘀咕着:“难道她这次,要欺负娘娘您吗?”
“没影的事儿,不过是听见几句风言风语。”岚琪没有提到是觉禅贵人来告诉她温贵妃和平贵人之间的事,敷衍了几句,“但凡比她如意的,都是她眼里的刺,你也要小心些。”
章答应看了看岚琪隆起的肚子,轻声道:“再把她关起来几个月就好,好让娘娘您平安临盆。”
岚琪低头看看肚子,笑道:“我好好在永和宫,她犯不着我。”忽又想起方才的话,便叮嘱章答应,“回去对荣妃娘娘别提这些事,她每天为了六宫的事烦心,别再给她添堵了。”
这一句嘱咐,岚琪也不晓得有没有用。虽然人人都觉得章答应是永和宫出去的人,该跟她亲厚一些,可她这么多年在宫里,也只有布姐姐一个是能真正推心置腹的。想必章答应自己,也会有那么一个人。而岚琪觉得,自己并不是她的“布贵人”。
章答应走后,环春把热过的安胎药着人检查过后,才端来给岚琪服下。说起刚才与章答应的话,环春终于有机会提起主子和皇帝的事,劝她:“娘娘不要再和皇上僵持下去了,一旦连别人也发现,不是让那些人看笑话吗?”
岚琪却不耐烦地说:“我没不高兴,不是挺好的?现在反而落得清静。这些日子你们没见我情绪低沉吧,我好好吃饭好好吃药了,一切都好好的,怎么还是不成呢?”
环春不敢多说惹急她,心里却苦笑,都这样说话了,还能算好好的?猜想多半还是为了二小姐和阿灵阿大人的婚事。那天她也没在跟前,不知道帝妃二人说了什么话,能一下子闹得这么生分。如今连章答应都察觉了,早晚六宫都能传开。最让环春觉得不值的是,主子这样闹变扭,二小姐还是得嫁呀。
乌雅岚瑛的婚事,已经拟定三月初五,说是宜嫁娶的大吉之日。两府都开始准备婚事,钮祜禄家似乎挺高兴的,乌雅家也没见多不情愿,反而是宫里的两位都不乐意。但德妃在皇帝面前谢了恩,还是当着贵妃的面谢恩,一番话说得漂亮得体,把贵妃的坦白变成了无理取闹。贵妃不能如愿,而她说出的话不能收回,生生把自己给兜进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宫里头看似天下太平。皇帝在年末年初频繁翻章答应的牌子后,渐渐开始对六宫雨露均沾,虽然记档的事寥寥无几,皇帝似乎并没那份心思。但乾清宫几乎每晚都不缺相伴的人,就连平贵人、宜妃都去过两回。就是皇帝不入后宫,不管是低位分的妃嫔,还是哪一宫主位,都是来乾清宫陪伴。
至于永和宫,德妃大着肚子不陪伴皇帝很正常。但是时间一长,稍聪明些的也看出其中的蹊跷,皇帝和德妃关系有了些许变化。有一个人发现,就会有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转眼在二月末,宫外钮祜禄家和乌雅家的婚事就在眼前,宫里头也传遍了永和宫德妃失宠的谣言。
对于钮祜禄家而言,他们迫切要知道德妃是否真的失宠。德妃当宠,娶乌雅家的女儿才是好事。若不然,他们要个娘家毫无背景的女人进门做什么?
这些道理,连荣妃都想到了。她早些日子就觉得皇帝和德妃不大正常,可没往心里去。这会儿宫里越传越热闹,便好心来过问,更告诉岚琪:“你若在宫里不好了,他们才真要欺负你妹妹呢。”
岚琪却狠心地说:“是她自己答应下的,将来好与不好自己承受。”
荣妃便说她:“那你为了什么事不高兴?你若真不在乎,这会儿发什么脾气?”
岚琪无言以对,心中一片混乱。想起那日对章答应说的话,依稀记得曾经的荣贵人、惠贵人也都对她说过类似的话,一眨眼她已经开始教导新人。再看如今自己和玄烨的矛盾,是不是时日再长一些,她也将要变成荣妃、惠妃那样?可见后宫的女人,不论曾经如何风光,都会趋于平淡,情感经不住岁月冲刷,大家的命运到头来都是一样的。
而今宫中的新人,虽还没有一个成气候的,可比起岚琪、布贵人她们那会儿,要精明活泼得多。且因见着过好的了,心气也比她们曾经要来得高。岚琪并没有生出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悲哀,虽然为了妹妹的婚事和玄烨解不开这个结,有一件事让她自己也觉得意外,之前迷茫的心态渐渐明朗。她似乎知道在岔路口,该往哪儿走了。
同是这日,钟粹宫戴贵人请了旨,带着万常在和章答应来阿哥所。七阿哥胤祐就快要上书房了,做额娘的来给他添置一些东西,万常在也顺道来看看她的十二阿哥。她们两人位分虽低,福气却不差,膝下都有个儿子,比起宫里许多人要来得好。
自阿哥所离开后,姐妹几个说说笑笑往回走。说起章答应之前频频出入乾清宫,两人要她小心些身体,毕竟是床笫间的私密,章答应难免要害羞。身边的小宫女们也凑热闹打趣,一时闹起来前后追逐。玩得疯了,章答应身边的宫女小雨随手抓了地上早就干涸的雪球往前扔,也不晓得手里怎么有那么大的劲儿,干涸的雪球硬得石头一般,那一下飞出去,路口那边正好有三四个人拐进来,雪球实打实地就砸在其中一人脑袋上了。一声吃痛的尖叫下,有人惊呼:“是平贵人。”
众人定神看,只见平贵人捂着额头,身边几个宫女也吓得不知所措。她慢慢蹲了下去,虽不至于晕厥,可这一下实在不算轻。有宫女稍稍挪开她的手,旋即就惊叫:“血……贵人流血了。”
之后便是乱作一团,能留在平贵人身边的宫女,果然和她家主子一个模样,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直嚷嚷着请太医。甚至有人狗仗人势地跑来冲戴贵人几位吆喝:“是哪个扔的石头,贵人、常在们可别姑息了,咱们主子还要追究呢。”
章答应的宫女小雨吓得浑身发抖,她哪儿知道那雪球硬得跟石头一般,能在平贵人脑袋上一砸就是一个窟窿。跟着几位一起到了平贵人的住处,这边大动干戈地请太医医治,好半天太医说没伤着要害处,出血也不过是擦破了皮,没想象得那么严重。不过是看起来肿了老大一个包,挺难看的。可是平贵人不依不饶,身边的宫女也一再纠缠,太医才算给了个看起来很要紧的说法,再三叮嘱旁人一定不要激怒贵人,让她好好休息之类。
罪魁祸首是章答应的宫女小雨,便是戴贵人她们想姑息,这件事也总要推一个人出来,更何况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便是平贵人身边的,也有瞧清楚的,她们不能隐瞒。这会儿小丫头跪在院子里,戴贵人三位陪着站在边上。若说万常在和章答应比平贵人稍低那么一些,戴贵人至少跟她平起平坐,且还是七阿哥的生母,可平贵人把她一样当底下人看待。进门好些工夫了,也没有人来客气一下。若非戴贵人生性温和,谁还在这里受委屈。
等太医离开后,才有宫女来请三位进门。果然见平贵人歪在炕上,头上层层叠叠裹着纱布装腔作势。万常在和章答应行了礼,她便“哎哟”了一声说:“太医说再偏一些,我这命都未必在了。这是哪位姐姐身边的人,可是我平日有什么做得不好,要这样怂恿奴才来害我?”
戴贵人急忙解释:“平贵人想错了,并不知道你从转角过来。那宫女原是与身边的人嬉闹,是没规矩了一些,回去我一定让章答应好好教训她。”
平贵人没好气地剜了一眼戴贵人,似乎不满意她和自己一样高低。方才已听身边宫女说这几位是打从阿哥所回来,心里就恨她们显摆自己有儿子。再看万琉哈氏在跟前,一想到她的十二阿哥怎么来的,就更恨得咬牙切齿。心里算计着要把万琉哈氏也卷进去,一道折腾一番才好。
章答应倏然跪下了,为小雨求情道:“是嫔妾没管教好身边的人,还请娘娘宽宏大量。嫔妾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再不敢有这样的事了。”
平贵人冷笑道:“你自己不做宫女才多久,能调教好身边的人吗?还不如我替你来管教,免得你到时候禁不住她们撒个娇,又心慈手软,这可要不得。我大度,砸伤了我也没什么,你换一个小气的人试试?又或者砸伤了什么娘娘甚至是皇上,那就是杀头的罪,到时候你也冲在前头,叫人家宽宏大量?”
“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果然皇上给你几分颜色,你就自鸣得意翘尾巴了,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平贵人一面冷声呵斥,一面就捂着头“哎哟”喊疼。她边上的宫女忙冲三位道:“太医说了,不能激怒我家贵人,恐怕要有大症候。各位贵人常在行行好,别气我家主子了。”
就是有这唯恐天下不乱的狗奴才,才能让平贵人这样的人张牙舞爪气焰嚣张。不说平日劝着主子向善,只会火上浇油煽风点火。想想那个被平贵人逼得自尽的宫女,再看看这几位的嘴脸,果然物以类聚。这世上天生就是有好人和坏人之分,平贵人连带她身边这些能留下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宫女哼笑着说:“主子,照奴婢看,把那宫女送去慎刑司得了。里头的太监嬷嬷会好好招呼她的皮肉,章答应管不着也就不会说这些气人的话了。”
章答应神情紧绷,听见“慎刑司”三个字已吓得不行。她到紫禁城虽不久,可在永和宫环春没少教她规矩,在景阳宫荣妃也什么都告诉她了。照规矩把小雨送去慎刑司也没什么不对,可凡事有个商量,惩罚的轻重都在个人手里。平贵人若网开一面完全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她若要往死里折磨小雨,自己真的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这边几人里,只有戴贵人还算有资格开口,她被“慎刑司”三个字吓得变了脸色,赶紧劝:“慎刑司实在太严重,那宫女生得纤弱,只怕有去无回,平贵人饶过她吧。”
平贵人冷冷看她,唇边是恶毒狰狞的笑容,幽幽应道:“我这不就是因为心善,不想她去慎刑司送命吗?正好章答应自己规矩觉得不上不下,就当着她的面,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宫女,让章答应也一并长长记性。”她说着手指头一勾,吩咐身边人,“去把那个小贱人拖进来。”
可怜的宫女被这边的人带进来时,身上已被她们又掐又打。大家都是做宫女的,本该互相体谅互相帮助,可她们为了讨好自己的主子,根本没这丁点儿善心,也不想想唇亡齿寒的悲哀,下狠劲地折磨小雨,以求博得主子的欢心。
小雨被扔在地上,这孩子吓得只会哭。边上两个宫女见她这样,一脚就踹上来骂道:“哭什么呢,我家主子还没把你怎么样呢,你这是给谁哭丧呢?”
平贵人抬眼瞧见戴贵人几个对这宫女都十分怜惜,那“慈善”的面容看得她心里直冒火,合着她们都是好人,就她是恶人了?立时便呵斥宫女:“先掌嘴,让她知道对着主子,该不该随便掉眼泪。”
章答应猛然回身看,平贵人的笑容十分吓人。她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要以虐待他人取乐?可容不得她多想,噼噼啪啪的拍打声就吓得她心都碎了,小雨被摁着打,毫无还手之力。稍稍挣扎一下,边上几个宫女就拳打脚踢,好好一张脸眼瞧着红肿起来,身上也被又掐又打。甚至有个宫女因为小雨的挣扎手上被抓了一下,竟气得跑出去不知从哪儿拿来鸡毛掸子,不等平贵人吩咐,抡圆了往小雨身上抽。
“不要打她,别打她了……”章答应快急疯了。她在瀛台时经常挨打,什么鸡毛掸子、木棒甚至是鞭子,知道这每一下都是要人命的疼痛。小雨才是个孩子,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磨,一时冲动,扑上来拉开宫女用身体挡着。可另一个宫女手里没收住劲道,一掸子抽在章答应的身上。她浑身一抽搐,抱着小雨只觉得眼前发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整个身子软软地就跌下去了。
“装什么死?”这一切平贵人都看在眼里,她竟直接从炕上蹿起来,指着软绵绵的章答应问她装什么死,可章答应晕厥了毫无反应,戴贵人和万常在来喊她也没动静。平贵人满心认定她是装死,见万常在也跟着装腔作势,一时气得,一脚踢在万常在身上,又一脚往章答应身上踹,恨得骂道:“起开些,你再装死,这小贱婢就别想活了。”
“血……杏儿你流血了。”戴贵人突然惊叫,倒把众人唬住了。只见章答应裙下沁出殷红的血迹,戴贵人生怕平贵人看不清,伸手抹了一把,满手的鲜红,这下倒把她们怔住了。戴贵人有过产育的经验,知道女人家这里见红若不是来了月信,那就是有了身孕,一时底气足了,硬起身板要带人走,却不知反而把平贵人激怒了。
平贵人最恨这些低贱出身的女人得皇帝宠爱,万琉哈氏抢了她的好运气,现下这个更低贱的章答应也要有孩子了吗?这一刻她恶毒的心里只想到不能留下这个种,虽然伤害皇嗣是要命的罪过,可她眼下头脑发热怒急攻心,除了自己的利益,什么也想不到了。
“太医还没走远呢,你们把章答应拖起来,有病看病。这个宫女给我继续打,打到她服帖……”平贵人尖锐的声音还没落下,外头一阵动静,隐约听见有人说荣妃娘娘到了。果然转眼就见荣妃进了门,可谁也没想到,一起跟着转进来的,还有大腹便便的德妃。
戴贵人瞧见德妃娘娘的肚子,立刻惊叫:“娘娘快救救杏儿,她好像有身孕了。”
岚琪和荣妃都是一惊,赶紧让人把章答应抬走。小雨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荣妃虽然气坏了,但还是耐着性子问平贵人:“还要继续打?平贵人,早前皇贵妃娘娘教导过你不能虐打奴才,你又忘了?”
平贵人嘴硬道:“这贱婢砸伤了嫔妾的额头,太医说可大可小还不定要留下什么症候。嫔妾不是虐待她,是教训她,难道娘娘就不过问她砸伤嫔妾的罪过了?”
其实荣妃尚可,她早就见惯了宫里这些破事。并非只有平贵人歹毒,其他不如意的妃嫔,偶尔也会拿宫女太监出气,她手里管过无数次,早就见怪不怪。可这里却有一个人憋了几个月满肚子的火,正好没处发泄。荣妃都没看到岚琪怎么走过去的,等她回过神,只见岚琪一把扯开了平贵人额头上的纱布,往她的伤口上抓了一把。平贵人再怎么厉害也不敢对孕妇动手,吃痛得往后退开,捂着伤口不可思议地瞪着大肚子的女人。
“再有什么后遗症,去永和宫找本宫。你再找那个小宫女的麻烦,别怪本宫不客气。”
一屋子的人都惊呆了,德妃竟然挺着肚子对平贵人动手。她那么温柔,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竟然会出手伤人。平贵人额头上隐隐有血珠子冒出来,刚才德妃那一下抓的委实不轻,还没愈合的伤口又破了。
“既然本宫也伤了你,就算不清了,你别再为难那个宫女。有什么事,本宫自然会照顾你。”岚琪瞪着小赫舍里,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孕妇。看到小雨那么惨,看到杏儿不省人事,她真的无法认同皇帝为什么纵容这个恶毒的贵人在后宫里。
毫无疑问,平贵人能那么嚣张,屡次打压都不收敛,皇帝每次都不发声,无形中就是给她撑了腰。玄烨就算不想搭理平贵人,也完全可以向她娘家施压。可他就是不作为,听之任之,才让她越来越有恃无恐。
岚琪明白,皇帝一定是要用小赫舍里来制衡索额图一派的势力,才会让她这么胡作非为。因为平贵人的荒唐,索额图才不能以她为骄傲,这的确是不错的法子。可为此付出的代价,一次又一次的,是不是太沉重了?
“行了行了,平贵人你好好休息,受了伤就别再出门。”荣妃回过神,赶紧来搀扶岚琪要她走。可是岚琪却对小赫舍里道:“这就跟我们走吧,本宫不许你为难那宫女,可没说不追究你伤了章答应的事。现下她还不知是怎么回事,若是真有了皇嗣而因此伤了没了,平贵人,咱们有一桩算一桩。”
荣妃心里着急,凑在她身边轻声道:“岚琪行了,和这种人计较,能有什么结果?”
岚琪看了她一眼,她知道荣妃是万年老好人,不得罪人也不与人交恶。她尊重荣妃生存的法门,可她也有心里透不过的气要发泄。她没忘记自己对章答应说的话,对付这种恶人,若不能一次踩死了,只会让她变本加厉地继续作恶。可她还会想,既然一味地隐忍也改变不了什么,既然都是一样的结果,为什么不出口恶气,为什么要任凭她嚣张。
“你跟我们走,在景阳宫门前等。章答应的身体有了结果,自然告诉你之后该怎么办,不然就在那儿站着,几时有结果了你再回来养伤。”岚琪冷冷地盯着小赫舍里,一字字清晰地命令她,“这就走,你脑袋上这伤,也不见得多要紧。都能打人踢人了,还怕站一会儿?”
这般说罢,岚琪才和荣妃往外走,步履生风气势逼人,亏她挺着肚子还能那么利索。
方才两人本在永和宫说话,荣妃劝岚琪不要再和皇帝拧着,可是说不通,说得荣妃一肚子不乐意,岚琪也是没好脸色。之后突然听讲这边的闹剧,荣妃本不愿亲自来,她不想招惹平贵人这个麻烦,想派宫女来看看就好。谁晓得岚琪起身就要出门,她怎么劝都没用,就是说亲自来岚琪也要跟着。荣妃就知道今天这事儿,非得闹大了才好。可她怎么能想到,还有更大的事——差点儿闹出人命。
章答应被诊断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翻翻记档的事儿,便是年末年初那几天。问起她正月、二月都没来月信怎么不说,章答应自己糊涂,跟着的小雨更是不懂事。一主一仆都糊涂,荣妃一忙起来,就什么都疏忽了。
现下见了红,太医虽说孩子还在,可见红不是好事,不晓得能不能最终保住这一胎。通常太医这样的话基本就是没把握的,荣妃急得连连自责,说她该留心自己宫里人的。
岚琪安坐一旁,等太医诸人都散了去,吉芯来禀告说平贵人还等在宫门外,荣妃这才怨恨地骂了一句:“让她滚远些,别脏了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