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传说德妃生不出儿子,话虽偏激刻薄,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自六阿哥之后,德妃连生了三个女儿。这一胎本都觉得算是老天对德妃丧子的补偿,可她的福气到底没大出天去,还是生了个女儿,不怪那些嫉妒得要疯了的人趁机挖苦。
然而小公主诞生的喜悦,却真正冲淡了岚琪的丧子之痛,心中虽然也期盼能是个阿哥,能是胤祚再来做她的孩子。可不论男女都是她的骨肉,又一个娇小的新生命等待她抚养,让她再一次燃起生命传承的信念。
太子讲学完全结束后,正是小公主洗三的日子。岚瑛进宫来给姐姐帮忙,皇帝也在这日才被允许来永和宫看望德妃。
到如今皇帝抱孩子的姿势依旧十分笨拙,直叫岚琪看得心里发慌,让岚瑛赶紧接过来。新婚的少夫人十分能干,抱过小公主就要出去,对玄烨笑道:“皇上陪娘娘说会儿话,等下吉时到了,妾身再来请您观礼。”
乳母等人一道跟着岚瑛出去,玄烨对岚琪笑道:“朕的眼光不错,你的妹妹的确是能干的孩子,听说钮祜禄家之前乱了大半年的事情都料理起来了。朕这几日见阿灵阿,也觉得他更精神了。”
“人家可不是孩子了,他们夫妻似乎很和睦,阿灵阿必然是多让着瑛儿的。”岚琪笑着,让玄烨坐下歇会儿。问起这几日太子讲学时,见皇帝满面春风,甚是骄傲地告诉她太子如何长进,如何没有辜负他这么多年的栽培教导,慈父之情溢于言表。
岚琪有那么一瞬羡慕和渴望,盼着若有一日玄烨也如此为她的儿子骄傲该多好。可惜胤祚没了,胤禛的事则轮不到她来为此高兴。
玄烨似乎洞悉这一瞬而过的悲伤,没有说穿,只是道:“太医禀告朕,说你分娩十分顺利,调养一两个月就能复原。虽然朕舍不得你一次次生儿育女地辛苦,可你好好调养身体,咱们不强求,若是送子娘娘又偏心了你,没有好的身体可就不成了。”
岚琪赧然一笑,言语中带了几分暧昧,轻轻推一把玄烨:“到底是送子娘娘偏心,还是皇上偏心?”
两人长久不曾肌肤相亲,这样的话自然十分亲昵。玄烨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扣,笑骂道:“好好养身体。”
很快到了吉时,玄烨去观礼小女儿洗三。公主们基本都到了,瞧着如花似玉的女儿们,皇帝心情甚好。温宪最是娇滴滴的,缠着阿玛说:“以后是不是都要喜欢妹妹,不喜欢温宪了?”
玄烨说她若不听话,大家自然喜欢妹妹多些。霸道的五公主便跑来妹妹身边,冲着襁褓里的小婴儿说:“要是大家都喜欢你不喜欢我了,我就揍你。”
一屋子人都乐了,玄烨回来再看岚琪,说起温宪的霸道,嘲笑女儿爱吃醋的毛病像她。
太子出阁顺利,自己又安全分娩,岚琪知道皇帝心情好,好久不见他脸上有这样舒心的笑容,自己也放开包袱高兴一回,陪他说笑。
屋子里帝妃说悄悄话,旁人不敢打扰。岚瑛张罗请各位来观礼的娘娘公主们在偏殿用茶,荣妃瞧着她能干精明的模样,玩笑道:“可惜你阿玛额娘不多生几个闺女,瞧见你们姐妹都这样好,我都想讨一个做弟妹了。”
众人又起哄问岚瑛新婚之事,年轻的少夫人羞得满面通红,从这边逃出来要去看看小公主,却见门前有人慌慌张张跑来,不知嘀嘀咕咕说什么。另一边正好见环春走过来,那听了话的小太监赶紧找上前。
岚瑛等了会儿,环春见她在这里,便赶紧过来说:“咸福宫的公主又发病了,让禀报给皇上。”
“当然要禀报。”岚瑛应道,“我也该过去瞧瞧才是,毕竟也算是贵妃娘家的人。今日进宫我也照姐姐说的先去咸福宫请安,但是贵妃不见我。可姐姐说贵妃可以不见我,我不能短了礼数。”
两人商议好了,便由环春进去向帝妃禀告,果然屋子里的笑声停下来。岚瑛立在门前等,好一会儿工夫,环春才皱眉出来对她摇摇头:“皇上说先不去了,让盯着咸福宫的消息,娘娘劝了,可皇上不肯去。”
偏殿里荣妃正好出来,原要找岚瑛过去说笑话,见她们个个儿皱着眉头,得知咸福宫那里不大好,便决定要过去看看。岚瑛见荣妃要去,更大胆了,跟着她道:“妾身和娘娘一同去,毕竟妾身是钮祜禄家的人了。”
荣妃没有异议,与岚瑛同往咸福宫来。只见觉禅贵人立在门外,远处乳母领着十阿哥站在屋檐下,整座宫殿死气沉沉的。宫女太监脸上都刷了糨糊似的,见了荣妃来也没个人支应。觉禅氏才走上来要行礼,里头突然响起凄厉的哭声,便听温贵妃在哭:“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众人听见哭声都是一惊,宫女太监旋即纷纷跪下哭。岚瑛知道这是宫里的规矩,镇定地跟在荣妃身后,果然见里头有人跑出来说:“公主殁了。”
一行人往里头来,只见温贵妃趴在摇篮边哭得涕泪滂沱。眼见幼小的生命逝去,谁都难免悲伤。但公主一向不好,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太医口中的奇迹。荣妃和觉禅氏心里都有准备,更有觉禅氏看得明白,这几个月里,温贵妃早就对公主失去耐心。她今天这样悲伤虽然也正常,可相比孩子还活着时这个额娘的冷漠无视,不免叫人觉得虚假心寒。
荣妃在这里,很快有人来问如何料理公主后事,她才要交代,温贵妃突然斥骂他们:“你们急什么,还没有去禀告皇上,等皇上再来最后看一眼公主。你们急什么?快去禀告皇上,快去啊。”
她这样哭,才突然发现屋子里的人,看清了荣妃身后的年轻妇人,正是她的新嫂子乌雅氏。想起今天是德妃女儿洗三的日子,她必然是进宫来给姐姐贺喜的。再看自己的女儿一命呜呼,不禁悲从中来恨由心生,毫不顾忌地指着岚瑛骂道:“你来做什么,快出去!你给我记着,咸福宫的门永远不许你踏进来。”
荣妃想劝几句,温贵妃更呵斥道:“不要以为你进了钮祜禄家的门我就会高看你一眼,你和你姐姐一样出身卑贱,滚出去!”
荣妃怕岚瑛年轻,经不住这样的羞辱,怕她冲动之下对贵妃做出鲁莽的事,赶紧让觉禅贵人领出去。觉禅氏也不愿岚瑛吃亏,拉着她出来,劝慰道:“贵妃娘娘一向如此,你不要放在心上,高贵低贱,从来不是谁一句话就能说了算的。”
岚瑛点点头道:“多谢贵人提点,妾身明白。但妾身如今毕竟是贵妃娘娘的嫂子,咸福宫有事妾身不能袖手旁观。既然做了钮祜禄家的人,就该为家族尽心。”
“公主的后事,后宫都有料理的规矩,不用你来操心。不如回去陪着德妃娘娘,想来娘娘心里也会有波动,产后体虚,经不起费心神。”觉禅氏温和地劝说岚瑛,到底是把她送出了咸福宫。
岚瑛回到永和宫时,皇帝已经离开了,凑热闹的人们因为听说咸福宫公主去世也都散了。方才还热闹着的宫殿,此刻只有小公主偶尔发出的啼哭才会让人想起新生命的喜悦。也许是岚瑛的心情变了,才会觉得永和宫也不一样,见到姐姐时情绪很低落。
“怎么了?”岚琪觉得妹妹不至于为了贵妃丧女而难受。至于她自己,早就知道贵妃的女儿保不住,虽然为她可惜难过,但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妹妹如此低沉,不免让她觉得奇怪。
岚瑛没有回答姐姐,闷声坐了好一会儿,见绿珠送来产后的汤药,亲手侍奉姐姐吃了。听绿珠提起咸福宫的事,得知皇帝传话到咸福宫,说唯恐见了公主悲伤,让贵妃更添烦恼,此刻不宜相见,着荣妃办理公主的后事,并照顾贵妃的身体。
“皇上这样都不去,实在狠心了。”岚琪觉得不妥,可她晓得玄烨一定另有用意。她一直知道皇帝的“狠”,只是还不曾在她身上发生过。她也不敢想象若有一日玄烨对自己发狠,她会有多绝望。
岚瑛终于开口时,却问姐姐:“可曾有人当面对着姐姐说咱们出身低贱吗?”
“没有啊。”岚琪嘴上应着,心里很不舒服,猜想贵妃是不是对妹妹说了这样的话,便宽慰她,“嘴是人家的,咱们管不着。姐姐兴许也被人说过,可我不记得了。”
岚瑛往她身边坐近些,挽着姐姐的手似乎能觉得安心,慢慢说:“他们家的女人都很厉害,因为不能当家都嫉妒我,都是明着在我面前好,背对着说这些话的。姐姐你知道吗?就是明明知道我要从这条路走过,她们就坐在边上背对着我说我的坏话,根本就不怕被我听见,故意说给我听,可是又不敢看着我说。我现在觉得,她们还不如温贵妃呢,贵妃至少还当着我的面儿说。”
岚琪听得心疼极了,捧了妹妹的脸颊道:“别理她们,显然是过得不如意的人。她们有高贵的血统又如何,活得却比谁都卑微。”
“不过阿灵阿对我挺好的。”岚瑛忽而脸红,俨然新婚小妇人的娇羞,小声对姐姐说,“在家里他什么都帮着我,所以那些妯娌才拿我没法子,不管怎么样,我算有个依靠。我也想,既然嫁给了钮祜禄家,也要为那个家着想。我的心虽然向着姐姐,可只要他们家不做出对姐姐不利的事来,我也会好好为他们家打算。”
岚琪欣慰地笑道:“这就对了,姐姐只想看到你过得好,其他都不重要。至于那些嘴碎的女人们,只当你是发发善心成全她们发泄几句,不然她们气疯了气死了,也怪可怜的。”
岚瑛点头,依偎着姐姐撒娇:“可是长那么大,从没听过这样难听的话,每次听见心里就好痛,姐姐给我揉揉。”
“都是人家娘子了还撒娇,怪不得温宪喜欢黏着小姨,你们都是一样的。”岚琪爱抚着妹妹,再次絮叨,“别惦记姐姐在宫里的事,你们都好好的,姐姐就少一分担心,也是帮我了对不对?”
“我知道。”岚瑛应着,可想起方才温贵妃的嘴脸,又觉得胸前闷得慌,严肃地对姐姐说,“贵妃为什么那么恨您呢,小公主没了也不是姐姐你的错。她这个样子,也换不回孩子啊。我真怕她将来欺负姐姐,回来路上我就想好了,她若是敢欺负姐姐,我一定不放过她。”
“多能耐啊你?”岚琪嗔笑,让妹妹坐好,一面给她扶稳发髻上的簪子,一面云淡风轻地说,“我受了伤,有太皇太后疼,有皇上疼,还有家人全心全意只为我着想。可她不一样,或者说她们都不一样,她们背负着家族,所有的事都利字当头,极少有人真的为她们心疼。更多是出了事后,开始算计损失了什么,开始谋划下一步该怎么走,她们的悲伤委屈无处发泄,就只能转化为恨。”
“是这样的吗?”
“可是恨,也只会让她们自己痛苦,你看见温贵妃痛苦的样子了吗?”岚琪轻轻一叹,“对我来说,只要我无视这一切,就任何影响也没有,折磨的只有她们自己。姐姐不是要教你什么大道理,人生在世,自己都不对自己好,怎么指望别人来对你好?不要拿别人的过错来折磨自己,就像你家里那些妯娌,你若也反过来恨她们,不就要和她们一样痛苦了?”
岚瑛骄傲地说:“我懂,反正往后我无视她们就好,让她们干着急去。”
“不能真正无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们可不吃斋念佛有善心。”岚琪殷殷叮嘱。明明她自己对付女人的明枪暗箭也不过尔尔,仗着上头的眷顾照拂一次次化险为夷。真有一天把她独自推上风口浪尖,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和她们周旋到哪一步,可是教起妹妹来,却有板有眼。
“阿灵阿对你好,可能是尊重皇上的指婚尊重你,又或是真心喜欢你,但前者不能长久,后者才能过一辈子。环春说丧妻的男人更会疼人,你就好好让他疼你,就算你要为姐姐着想,也要先拉拢丈夫的心是不是?没有男人不喜欢能为自己把家里操持周全的女人,可这只是一层。你若把持着家里却失去了身为妻子女人该有的温柔体贴,阿灵阿就会怕你。”岚琪说着,心中略有犹豫,想了想继续道,“钮祜禄皇后如今也算是你的大姑子了,你可知道她当初为何不能与皇上和睦相处?”
岚瑛摇着头,嘀咕道:“在家里听见几句,不过她们都忌讳提起,不大愿意对我说。”
“她们也未必真弄得明白,毕竟没在宫里亲眼看着。”岚琪想起钮祜禄皇后。皇后临终前的安逸依旧会让她心酸,大概是为了她才对温贵妃总能留几分余地,也因为贵妃如今的变化,叫岚琪更为皇后感到可惜。此刻对妹妹说,“皇后是真正能干的女子,六宫琐事在她的手下无一不妥帖,事必躬亲处处谨慎,连太皇太后都时常夸赞她。可她一门心思在这上头,对皇上不苟言笑,时时刻刻端着身为妃嫔皇后的矜持尊贵,忘记了她是人家妻子,忘记了她也该温柔一些娇弱一些。皇上不是讨厌她,是不知怎么才能亲近她。说到底没有人和她抢了皇上的感情,是她自己一步步把皇上推开的。”
“真可怜。”岚瑛唏嘘不已。
“等皇上想明白,等她自己醒悟,已经来不及了。”岚琪重重一叹,“我也是看着她,才明白自己该如何与皇上相处。所以你和阿灵阿之间,要拿捏好分寸。就算你一事无成撑不起那个家,只要你还是小娇妻,他就会一直呵护你。”
“姐姐这样聪明,皇上可知道?可喜欢?”岚瑛突然开玩笑道,被姐姐拍了脑袋笑骂:“不正经,好好记着我的话才是。”
此时环春进来,问主子永和宫是否要对咸福宫有所表示。岚琪让她看着景阳宫怎么做,照样学着就好,又叮嘱她:“让咱们的人近来低调一些,不要在外头显摆小公主,毕竟贵妃娘娘此刻很可怜。”
环春领命离去,岚瑛又问姐姐:“离宫前,我还要不要去咸福宫告辞?”
岚琪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要去,你毕竟是钮祜禄家的媳妇,还是那句话,贵妃可以对你无礼,可你不能失礼。”
如是到傍晚时分,岚瑛要离宫,离开前照例来咸福宫辞别。路上把发髻上鲜亮的珠花簪子都取下了,算是对公主殁了的尊重。
到了咸福宫门前,这边零零散散有妃嫔出入。进去的人脸上都带着悲伤,可出来时都松口气似的,满面不屑和不情愿。岚瑛看了会儿,备感人情冷漠,至少她自己心里,是真同情可怜公主。
冬云见岚瑛到了,迎上来说:“夫人又来了,可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娘娘那边……恕奴婢多嘴,您还是不要见了。”
岚瑛道:“这就要离宫,来向娘娘请辞,娘娘若是不方便相见,冬云你替我带一声问候。想必过几日还要随家里一同进宫来看望娘娘,不着急此刻。”
冬云知道新夫人十分守礼,果然是德妃娘娘的妹子,生得一样的好品行,说话自然更加客气殷勤。看着她在门前朝里头福了福,便亲自送到门外,出了门又道:“奴婢不该多嘴,但是奴婢天天在娘娘身边,最知道娘娘的脾气。这次的事还请夫人不要多露面,其实家里来不来人也无所谓。来了大家的心意到了,可是听娘娘一顿抢白挖苦,又有什么意思,她自己也费心神。眼下太医开了安神凝气的药,娘娘能安静几天,养身体最重要了。还烦劳夫人回家与大人和老夫人说一声,这次就不要进宫致哀了,过阵子再来吧。”
“我会与家里商量,之后进不进宫,还要看家里的意思。”岚瑛说道,已转身准备走,忽然停下又对冬云说,“你告诉娘娘,小公主没了怎么也回不来,娘娘若不振作起来,也就没有将来了,娘娘要为自己着想才是。”
冬云有些惊讶,岚瑛却笑:“这话没分寸了是吧?冬云你看着办吧。”
小妇人随着宫女转身离去,冬云呆呆望了会儿背影,欠身行礼后转进门来,吩咐门前的宫女太监,不再接待致哀的客人,让他们把咸福宫的门关了。
冬云走进贵妃的寝殿,正好外头大门关上。歪在榻上闭目养神的贵妃听见动静,闷声问:“怎么关门了,皇上下令的?”
“是奴婢说的。”冬云开了扇窗通风,一面说,“天色晚了,大概也不会有人再来。”
“刚刚谁来了?”
冬云略犹豫,应道:“是新夫人。”
温贵妃倏然睁开眼,瞪着冬云:“她又来做什么?”
“夫人要离宫了,来向娘娘请辞。奴婢说您歇着了不再见客,夫人在外头行礼后才走,说是过几天还会和家里人来看望您。”冬云一五一十地说,几番掂量岚瑛刚才最后那句话,想到往后可能又要无尽无止陪着贵妃折腾的日子,把心一横道,“夫人让奴婢带一句话给您。”
温贵妃露出嫌恶的神情,别过脸哼道:“她能说什么?”
“夫人说,公主注定回不来了,娘娘您若不振作,也就没什么将来了,您该为自己着想。”冬云说完,立刻把头低下不敢看贵妃,心怦怦直跳,等待着眼前人的发怒斥骂。可意外的是,寝殿内静了好一阵子,安静得让冬云都忍不住抬眼看贵妃,只见泪水从贵妃脸颊上滑落,叫她大吃了一惊。
“你说她现在以什么身份对我说话?德妃的妹妹,还是钮祜禄家的人,我的嫂子?”温贵妃冷笑着,可眼泪却滴滴答答不停,好半天哽咽出一句,“冬云,这么多年我头一回听见家里的人对我说要我为自己想,他们总是要我为家里想,我都听麻木了。”
“娘娘……”
“可恶的是,我不待见她这个家人,她凭什么自视是我的嫂子?”温贵妃说着说着,却捂脸大哭,弄得冬云不知所措。但主子这会儿的哭,不闹腾不发疯,只是在宣泄悲伤,和以往很不一样。
几日后,咸福宫公主的后事已料理妥当。钮祜禄家中,阿灵阿似乎听了妻子转达冬云的话,并没有进宫探望贵妃。旁人看着似乎是一家子太冷漠,但温贵妃自己根本不想见家人,反而无所谓。
她哭了两天情绪渐渐稳定,不知是太医院用的药起作用,还是自己心灰意冷,不再见她吵闹折腾,只是每天坐着发呆。而咸福宫里,觉禅贵人和冬云几人心里都明白,贵妃失去了骨肉固然很痛苦,可她对女儿真没多深的感情,便是对十阿哥也不过尔尔。她并不是一个好母亲,她唯一关心的,是自己能不能得到皇帝的喜爱。
说起十阿哥,他是个很憨实的孩子,只要给他好吃的,小家伙就会乐呵,在咸福宫里跟觉禅贵人还比较亲近些,时常在配殿和觉禅氏玩耍。
钮祜禄家自去年六阿哥的事后,在咸福宫立了规矩,闲杂人等都不能随便给十阿哥吃东西。起先每个人都严苛遵守,可渐渐地温贵妃自己不关心了,钮祜禄家来的人少了,冬云几个围着小公主转忙不过来,这个规矩便似有似无,到后来几乎没人再在意了。
如今天气渐热,这一年闰四月,到了五月时比往年都炎热,每天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好多人都懒得在外头挪动。今年也没听皇帝有什么避暑的计划,都盼着入了秋凉爽些再寻乐子。
但节日总要过,端阳时宫里稍稍热闹了一番。德妃已出了月子,她并不忙着照顾小女儿,而是天天往来慈宁宫,似乎要把前几个月安胎少陪的日子都补回来。于她不过是对太皇太后的孝心,可在宫人眼里看着,便说是德妃没生出儿子来,贵妃的位置落空了,又来走慈宁宫的后门。
这边长春宫里,宜妃领着九阿哥抱着十一阿哥来等惠妃同去慈宁宫。八阿哥九阿哥玩在一起极好,十一阿哥才满周岁,还不会走路,两个小哥哥就逗着他。才准备要走时,十一阿哥却尿裤子了,便耽搁下来等乳母给孩子洗干净换衣裳。
两人在屋檐下站着嫌热,退进来喝口茶,宜妃想起来便说:“德妃一早就去慈宁宫了,这几天见天都在那里。她自己才出月子,小公主还没满百日,她倒是放得下。”
惠妃轻声道:“外头人不知道罢了,听说太皇太后身子不大好,你晓得的,皇上只放心德妃照顾。再者太皇太后一直是皇室里的老祖宗,稍有些动摇,对很多事都有影响,皇上才那么谨慎。”
宜妃却没想到,连声说:“可不该她着急吗?太皇太后若倒下,德妃可就没了撑腰的,她娘家那丁点儿脸面,够做什么?这次没生下儿子无缘贵妃之位,她心里一定硌硬极了。”但眼珠子一转,又冷笑,“话说回来,如今人家和钮祜禄家联姻了呢,听说那小乌雅氏很厉害,把一家子妯娌姑嫂都镇住了。”
“见过几次,的确是个精明能干的丫头,年纪还很小呢。”惠妃说着,想起了儿子未来的福晋。这些日子为了太子讲学、德妃分娩还有咸福宫丧女,太后那边渐渐又没什么声音了。她和明珠商议挑选了户部尚书家的闺女,可上面一天不真正点头,她一天就不安心。
巧的是,想什么来什么,乳母正来禀告说十一阿哥伺候好了可以出发去慈宁宫时,宝云进门禀报说:“户部尚书科尔坤大人家的夫人和小姐来给娘娘请安了。”
惠妃眉头微震,似乎不信,边上宜妃已嚷嚷:“我还没恭喜姐姐呢,宫里都传遍了不是。听说要给我们大阿哥娶福晋了,都说就是户部尚书家的千金,我还没见过呢,今天来的可真巧。”
惠妃心里也说巧,甚至觉得宜妃在此很不妥当,便婉转地说:“小姑娘家脸皮子薄,一会儿妹妹别吓着那孩子。八字还没一撇,万一不是这么回事,说出去倒显得我俩自作主张。”
宜妃也是聪明人,连连道是,让乳母领着阿哥们等一等,又打发宝云去请进来,热情得好像是她要娶儿媳妇,嘴里嘀咕着:“时间可真快,我刚进宫时大阿哥还是个小不点儿,这都要娶媳妇了。”
不多久,但见一位年纪比惠妃大许多的贵妇人领着个娇小的女孩子进来,母女俩恭敬地请了安。说起进宫的缘故,本是太后召见她们入宫领赏,在宁寿宫请了安,太后便让来长春宫坐坐,说惠妃也有话要对她们讲。
这倒把惠妃怔住了,太后半句话也没对她提过,根本没听说今天会让母女俩进宫。好在惠妃生得七窍玲珑心,赶紧笑着说:“没什么要紧的事,之前偶尔听说你有哮喘的症候,那天在宁寿宫说起我这儿有鳄鱼肉干,白放着没人用的。我不过随口说一句,太后倒惦记上了,大概是让你们来拿这东西。”
惠妃说着,便吩咐宝云去拿来送给科尔坤夫人,宜妃则也与她攀谈起来。科尔坤夫人有些年岁了,算是老来得了这么个小女儿。孩子文文静静地坐在一旁,惠妃趁宜妃和她额娘说话的工夫,一直打量着孩子,小姑娘偶尔发现惠妃看着自己,甜甜地一笑又害羞地低下头。
看人极讲究眼缘,更何况是看未来的儿媳妇。彼时明珠跟她提起户部尚书家的女儿,惠妃知道他们家的来头。伊尔根觉罗氏是满洲八大姓之一,到科尔坤这里,家里生儿子多些,好容易有几个女儿,也都是庶出的。只有眼前这一个是嫡出,自然比庶出的姐姐们高贵许多。
惠妃对此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此刻看着也觉得喜欢,若一定要挑些毛病,这丫头长得并不怎么漂亮。可是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惠妃明白儿子将来还会有侧福晋、侍妾,正室要紧的是会持家。高贵的出身也是她将来在皇族妯娌间骄傲的资本,她的儿媳妇是长嫂,虽比不得太子妃,但在兄弟里头,也是极尊贵的。比起样貌,果然还是出身最最重要。
母女俩不多久就离开了,宜妃和惠妃准备往慈宁宫去,让孩子们走在前头,二人因有话要说,打着伞在后头漫步。宜妃便先说:“出身真真是没得挑,户部可是大肥差,大阿哥往后开衙建府,家里的花销也不必愁了,老丈人还不给张罗齐全?”
惠妃听这话,怎么有几分她儿子要吃软饭靠老婆娘家的味道,表面上未动声色,再听宜妃絮叨:“就是孩子样貌不大好,好在年纪还小,成了亲再长两年,小福晋的模样就出来了。”
“和大阿哥一年里的,是年末生的孩子,瞧着小而已。”惠妃不咸不淡地应着,又叮嘱宜妃,“到了慈宁宫别提了,本来阿哥立福晋的事轮不到我们插手的,这也是太后挑选的,咱们有什么资格在背后议论。”
宜妃朝她笑笑,心里明白,有话也不会说出口。
两人到了慈宁宫,这边很热闹,看样子太皇太后似乎没什么病症。一起在正殿磕头请安,孩子们领了赏赐,太皇太后让她们坐下喝碗凉茶说说话。这一说就是小半个时辰。之后陆陆续续有人来,张罗了午膳,午后陪着打牌,只等太皇太后要歇觉才纷纷散去。
岚琪一直守在太皇太后身边给她打扇子,许久后苏麻喇嬷嬷端来绿豆汤让她用些,轻声说:“睡着了不怕热,娘娘一边歇会儿。”
岚琪笑道:“怕歇着就睡过去了,再陪一会儿,太皇太后该起来了,时辰不早了。”她拿起勺子正要喝绿豆汤,温宪嘹亮的哭声突然在慈宁宫里响起。床榻上太皇太后果然被惊醒了,未及坐起来就问,“谁在跟前?孩子怎么哭了?”
岚琪来伺候老人家起身,苏麻喇嬷嬷出门看缘故,不多久抱着哭闹的五公主进来,太祖母心疼坏了,亲自抱在怀里哄她。岚琪则问嬷嬷:“什么事?”
太皇太后怀里的温宪便哭道:“哥哥打我,额娘,四哥打我。”
苏麻喇嬷嬷道:“四阿哥在那儿,刚从书房过来要给太皇太后请安的,至于打没打公主,奴婢没见着。”
“把他带过来,小孩子打架怕什么。”太皇太后没在意。可苏麻喇嬷嬷说:“那边还有一个在哭呢,要不娘娘过去瞧瞧?”
苏麻喇嬷嬷说另一个在哭的,正是乌拉那拉家的千金。今日过节,她照例被皇贵妃接进宫来,比起户部尚书家的小姐进宫还十分低调。这位未来的四福晋,早就人尽皆知,大家见怪不怪,都当宫里的孩子一般看待。
岚琪过来时,毓溪正坐在门槛上抹眼泪。四阿哥在一旁负手而立,跟他皇阿玛皱眉头时一模一样的神情,略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可别哭了,我让太医来给你瞧瞧?”
岚琪走近,问怎么了,毓溪绷着脸没说话。便见胤禛抓她的胳膊撩起一截袖子,雪白雪白的胳膊上两排牙齿印,胤禛说:“德妃娘娘,这是温宪咬的。”
毓溪害羞,赶紧从四阿哥手里抽回自己的胳膊,但不等她藏起伤口来,岚琪已经坐到她身边,温和地捧起她的手臂,柔柔吹了两口气,笑着说:“毓溪不怕,一会儿拿清凉的药膏给你抹上,就一点儿也不疼了。五公主年纪小不懂事,回头德妃娘娘好好教训她,让她给你赔个不是,你不要生她的气好吗?”
“不行不行。”毓溪赶紧摇头说,“额娘说了,我要对阿哥和公主们很尊敬,怎么好让五公主给毓溪赔不是?德妃娘娘,这样子额娘会骂我的。”
小丫头漂亮的大眼睛里泪珠子悠悠打转,方才若是委屈,这会儿便是着急了。岚琪心疼不已,哄她道:“那就听毓溪的,不过德妃娘娘跟你保证,下回温宪一定好好和你玩儿,你当她是小妹妹,多疼疼她可好?”
毓溪这才放轻松,挂着泪珠就露出笑容,扭头看到四阿哥在身边,冲他笑得更甜。岚琪拉她起身,领着两个孩子往太皇太后寝殿来。路上问是怎么回事,胤禛说他来给太祖母请安,进门就听见温宪嚷嚷的声响,走过去瞧,正看到温宪抓着毓溪的胳膊咬。他跑过去拉开妹妹时,毓溪已经被咬伤了。
岚琪摸摸毓溪的脑袋说:“公主和你抢东西了吗?”
小姑娘抿着嘴没说话,许是家里额娘教导过,不能说公主阿哥的坏话。正犹豫着,边上胤禛说她:“你老实说就是了,德妃娘娘不会偏袒温宪。一会儿太祖母也要问的,你也不说话吗?”
毓溪楚楚可怜地望着四阿哥,犹豫地呢喃几声终于回答岚琪。原来真不为什么事,俩丫头在慈宁宫里捉迷藏,温宪总是找不到毓溪,可回过头毓溪总是一下子能找到她,小公主就急了。刚才毓溪又捉到她时,竟然不服气地发狠,抓了毓溪的胳膊就咬。
边上跟着的太监宫女也都这样说,还安抚德妃娘娘说:“公主和小姐玩得可好呢,那一下子兴许也是闹着玩的。”
“就算闹着玩,她也该有分寸。”岚琪不悦。女儿的娇惯脾气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比从前更霸道,她也不晓得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太后不是不教,她也不是不管,这小丫头的心智,难不成是自己长的?
到了太皇太后跟前,温宪一见额娘和哥哥就开始呜咽,躲在太祖母怀里委屈得什么似的。岚琪知道自己不能在太皇太后面前教训孩子,只先回禀说:“胤禛没有打她,只是拍了一下胳膊,她总是这样大惊小怪。”
太皇太后看到岚琪身边的毓溪,见她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泪痕,又见岚琪让苏麻喇嬷嬷拿些清凉败火的药膏。等瞧见孩子手臂上的咬痕,低头看温宪,小丫头噘着嘴满面委屈,扭头钻到太祖母怀里不看大家了。
“幸好没破皮,但印子很深,明天大概要看得见瘀青了。”岚琪给毓溪上好了药膏,看似对苏麻喇嬷嬷说,实则也是想告诉太皇太后。但老人家只是哄着温宪,对这边不闻不问,她知道太皇太后的脾气,也不敢再多嘴。
胤禛则给太祖母请安,说些近来书房里的事,背了一篇文章给太祖母听,不多久就要回去了。太皇太后笑着与他道:“回了承乾宫,告诉皇贵妃,你皇阿玛送来御膳,请她一道来用,你要背书背功课的,就不必过来了。”
胤禛领命,行礼后离开,毓溪望着四阿哥离去,大概也想跟他一起走。太皇太后此刻才开口,哄着怀里娇滴滴的公主说:“嬷嬷做了你爱吃的莲蓉酥卷,快跟毓溪一道去小厨房瞧瞧,再让嬷嬷给你们捏两只面兔子。”
温宪先偷偷瞄了两眼额娘,见岚琪不动声色,才跟太祖母点点头,麻利地爬下来。似乎还担心额娘会说她,小心翼翼地挪过来,拉着毓溪的手就说:“毓溪姐姐,我们去捏小兔子。”
毓溪好脾气,公主拉她走立刻便跟着跑出来,到门外却见四阿哥还没走远,原是天上飘雨滴子了,正等人用轿子送他。他看到妹妹和毓溪一道出来,也走过来,温宪躲在了毓溪身后,嗲嗲地说:“四哥,我和毓溪姐姐好好的。”
“可不许再咬人,额娘她很生气,再惹祸就该打你了。”胤禛说着,那一声额娘叫得很顺口,他自己没在意,旁边的人也没留心,只有毓溪听见了。她前阵子才听额娘告诉自己,四阿哥其实是德妃娘娘的孩子,要毓溪进宫时,对皇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都十分尊敬。她还是头一回听见四阿哥称呼德妃额娘。
轿子很快就准备好了,四阿哥要赶着回去温习功课,这边嬷嬷也来领公主和毓溪去看做点心。寝殿里只有岚琪和太皇太后在,她正给太皇太后梳头,慢悠悠地说着孩子们的事,老人家道:“听说今天户部尚书家的小姐也入宫了,你瞧见没有?”
“臣妾一天都在慈宁宫,说起来也很想见一见。”
太皇太后接了她后半句说:“你是不是知道,那孩子将来就是大阿哥的福晋?”
岚琪笑道:“宫里都这么传说,今天既然这样高调地入宫,想必不假。臣妾觉得太后挑选的人,错不了。”
太皇太后哼笑一声:“是惠妃自己挑的,我和太后遂她这个愿,免得她为了儿子的婚事,又闹得宫里鸡飞狗跳。”
岚琪想起当日与布姐姐的猜测,果然里头另有文章。惠妃还真不客气,给自己选了极好的儿媳妇。
“她看着皇贵妃给自己选儿媳妇,必然眼热。我体会你们这些做额娘的心情,可皇室有皇室的规矩,都照着你们的心愿来办事,这成什么了?”太皇太后神情严肃,冷冷道,“皇贵妃终究欠考虑。”
岚琪起先还不明白太皇太后说这话什么意图,等皇贵妃匆匆赶来,太皇太后当着她的面就对皇贵妃说:“这一次把乌拉那拉家的孩子送出宫后,往后不论什么节庆热闹,都不许再接进宫里来。”
皇贵妃显然一怔,渐渐缓过神,便瞪着岚琪想要询问怎么回事,却被太皇太后说:“你瞪她做什么,这话是连她也要一道叮嘱,你们往后不要再和乌拉那拉家的人往来,更不要把孩子接进宫,这话我只说一次,哪怕过几年我不在了,也量你们不敢违逆。”
见太皇太后把话说得重,两人都屈膝俯首,太皇太后也不让她们起来,反而语重心长道:“皇贵妃你抚养四阿哥这么多年,如何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放眼这宫里,都未必有比你更好的额娘,四阿哥跟着你我很放心。德妃不会问你要回儿子,但天下人都知道四阿哥是她生的,她也会牵连着四阿哥的事,你俩本该一条心。”
二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答应。可皇贵妃忍不住,还是急着问:“太皇太后看不上乌拉那拉家的孩子吗?太皇太后,毓溪那孩子……”
“你听我把话说完。”太皇太后摇头,不满意皇贵妃的急躁。果然两人性子天差地别,岚琪此刻必然也满腹疑惑,可她就能耐着性子等,论涵养、论脾气,皇贵妃的确不及她。
“乌拉那拉家的确没得挑,毓溪这孩子性子也不错。可将来的事谁知道,这孩子能不能长大成人也未可知。你现在那么热络地把她留在身边,巴不得告诉全天下她是未来的四福晋,你要别人怎么看待她怎么对待她?早早养成骄傲的性子,对她的未来,对胤禛的未来有什么好处?她再如何好的性子,被人那样捧着一路长大,将来也要变得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