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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娼(1 / 1)

暗娼

序章

虞啸卿乘着威斯利巡视阵地时路过一条河谷。说河谷有些夸张,它只有勉强的小小沟壑流着潺潺的水,石桥下的浅滩仅有成年人小腿深。

这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只是有个人在此显得有些不同。那人穿着的打着补丁的长衫不甚合身。结实的筋肉把衣服微微撑起。一头长长了的板寸,呲啦啦的像刺猬。比起教书先生更像地头的庄稼汉亦或溃散兵痞。但从洗干净的侧脸看又有些许清秀。

战争年月,怪事见多了。这人哪怕真是个逃兵也不值得虞团长挂心。只是这个怪人跪在浅滩,正掀起长袍衣摆在濯洗腿间。光裸的大腿因为不受日照而比脸白嫩,在白日下甚至给人一种刺目地反光的错觉。

虞啸卿很快下了结论,光天化日之下,这人不是疯子便是变态。正要移开视线时,对方却似乎被隆隆的军车碾地声惊扰,抬起了头。两个人四目相接,那人犹如幼齿孩童刚知羞般拉下衣摆,捡起地上的裤子钻进树丛中了。

龙文章是被石桥上滚落的石子吓到的。被军车震落的石子扑通一声落在他侧前方,溅起的水花失了余力疲乏地回到河流中,没了声响。

最近又换了一支军队来驻扎。什么威斯利,卡车声也听得耳熟了,早和打嗝放屁一样引不起注意。只是这石子带着些警示意味,让他不得不防。因为一不小心,其后就紧跟着些许辱骂和殴打。

他刚和一个大头兵做了一件不是很体面的交易。那人把军用罐头扔给他时,他正在提裤子,没有多想就先一步抱住了胸前的东西。裤子松松垮垮又垂落在脚背上。他把罐头塞进怀里才重又提起系上裤腰带。

这个兵是来巡逻的,不能耽误太久,给了东西后就消失在山坡后面。不正常的身体高温退去,腿间更觉得粘腻湿凉。龙文章觉得自己应该洗个澡,至少待会回去见到孩子们干净点,但条件有限,他就近来到河滩。

正午的河水带着阳光的暖意把污浊带走。龙文章感谢这太阳,让自己的日子稍微舒心那么一点。但随即感受一道不那么舒适的目光。惯常的审视加轻蔑,他能猜到。想回敬一个笑容做挑衅,却看见那人磊落而不加退让地用探求的目光看着自己,倒像一个懵懂孩童,让自己下意识窘迫地遮住了裸露的皮肤。

龙文章没想到和那位团座大人已经是一身冷汗。

还没等轮到他,这人已经挣开了看守的人,跪着先一步靠在虞啸卿的腿,嚷起了冤屈。

和他年龄相仿而年轻些的军官冷哼了一声,很是不屑,连枪口都懒得对准他,只是说,“虞家军里从没女人。你一个男人在我的部队搞那种事,还指望我饶你。龌龊!”

龙文章哑然,没想到两个昼夜,底细就被人摸清了,但仍旧装作一副可怜相央求,说,“虞团座,人都要吃饭的。我罪不至死啊。”

虞团座无动于衷,柯尔特黑洞洞的枪口顶上他的脑袋,把人推远。

龙文章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声哭腔,也不知是真是假地落着泪,说,“那您最后让我去看看孩子们吧。我怕我死了他们不知道,还在那傻找。”

刚才还生杀予夺的大人物怔住了。身边长相俊秀还略显稚嫩的副官贴过来耳语两句。他迅速恢复了平静,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龙文章,把人揪出行刑队伍暂且不提。

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被煽动得热血沸腾的青年们感叹这次来了个好长官,真威风,令行禁止。龙文章听了更是打起摆子。

虞啸卿没有动手,而是倨傲而放松地坐在军车副驾上,手握藤鞭斜眼瞧他。几个兵把他拉扯推搡到后座上。那个男孩模样的副官和他的团座一样耀武扬威,却还是伸手拉了一把。

军车驶过那天的石桥。龙文章的头更低了,几乎垂在两膝间。他既是逃兵,招魂的,也是暗娼。以前驻扎的军队酗酒,嫖娼和抽大烟,不是染了一两项就是雨露均沾。鸦片团更甚。从没人管过他。这倒让他粗心大意了。

如今看着这个腰杆挺得比枪直,誓要捅破大天,眼里留不下一丝污浊的人,怕不是命数将尽。

石子路上军车一路颠簸,龙文章被迫摇来晃去,虞啸卿却始终安坐如山。乱世的孩子胆子贼大。几个小屁孩追着军车观看艳羡。车上的人早已习惯,却没有防备一颗石子砸在挡风玻璃上。只是掷石子的人力气孱弱,连条刮痕都没留下。

一个破衣烂衫的半大孩子突然冒出来挡在路中央。拖着的瘸腿让他的站姿没有一点气势,甚至从打颤的小腿更看出几分胆怯,但他不肯让道。

车被迫停了。龙文章激动地喊了声烦啦。那小孩便拐着腿过来,比起跑更像蹦哒,拉着哭腔问,你大爷的。你去哪儿了?他们把你怎么了?说着就要爬上军车扯绳子。

张立宪下车把他拉开。细瘦伶仃的小孩对他又踢又打又挠,像只不驯服的野猫。虞啸卿用藤鞭把龙文章戳下了车,用匕首划断绳子。当着小孩的面,他不想闹得太难看。

龙文章立刻感激地回望,顺杆子爬地说,“谢谢长官大恩大德,不计较我这种小人小事”。然后把小孩揽进怀里安慰。有着烦啦怪名的小瘸子还在锤他肩膀,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脸。

几个原本躲在路旁草丛和树后的孩子哗啦一下都跑了出来,围在一旁。龙文章赶忙让他们感谢长官,给自己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虞啸卿皱着眉,有些骑虎难下。自己只是想给他们一个告别的机会,没成想被这人绕了进去,当着小孩的面又不好发作。于是捏紧了那人肩膀,铁腕直把人扼得跟狗崽一样痛声哼咛。“你耍什么把戏?这都是你什么人?拍花罪加一等。”

龙文章忙不迭地解释,“这是爹妈死了,我收留的。真不是拐卖。”小瘸子用好腿踢了他一脚,“你爹妈才死了,我是找不到他们。”被骂的大人没一点威严地揉揉腿,龇牙咧嘴地说,“是是是,这个是失散的。”

团座大人悻悻然地松了手。眼下这事有些难办。杀了他,军队又不是孩子待的地方。不杀他,自己威严扫地。思考片刻,他让龙文章就地背对他跪下,然后干练地掏出手枪。

孩子们吓得面无血色,不知动弹。有个体格健壮的反而嘴里嚷嚷着,“敢动他,我整死你”,屡次想越过阻挠的张立宪。期间还有个牙尖嘴利的对着人虎口咬了下去,让他的副官疼得抽回了手。

虞啸卿在暗娼的后脑上用枪口轻点了两下。正要扑到坏人腿上咬一口的烦啦傻了眼,随即被张立宪拎着领子揪了起来,左手一个迷龙,右手一个小瘸子。

虞啸卿还稳稳端着军官的威严架子,开口道,“今天看在孩子的面上,给你个机会改过自新。别让我再抓到你。到时候就是军法处置。”龙文章腿软得再也支撑不住地瘫下去,脑袋埋在地上,连声说,“谢谢团座宽宏大量。”

白天,屋内,衣物摩擦的悉悉索索声间或响起。一个略微矮胖的人掐着男人结实的窄腰向前冲撞。往常叫得连窑姐听了都脸红的人这次却有点意兴阑珊,扶着窗户有些紧张地观望。所幸此事到了快完结的档口。那个着军装的压下他的脑袋,只捣弄了几下,便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监守自盗的军需官拿来一个袋子,里面是些袜子,肥皂和肉罐头。这点东西比起以往不算多。他甚至有些歉意地保证,下次一定比这次好。美军的补给快到了。

龙文章道完谢也不客气地接过去,随口问起,最近怎么变严了?然后不出意料地被告知,虞大铁血又在整顿军纪。顺便叫他最近小心点,不要触霉头。

龙文章到黑市倒卖了肥皂和牛肉罐头,换来大米和其他日常物资。他往袋子里看了几眼,还是不舍地留下一罐。不光是孩子们,他也好久没沾荤腥。迷龙惦记了好久的猪肉白菜炖粉条,大概拿牛肉充个数也不是不行。

想着嘴里就流涎。他抱着一堆东西往回走。斜刺里突然急刹出一辆军车,惊得路边啄食的鸡扑腾着短翅上了树,扑了龙文章一脸的灰。

定睛一看,侧座上略为脸熟的那个小副官人虽端坐着,背却绷得笔直,手死死抓着车门。驾驶座上是雷厉风行的那位团座大人,正在看着后视镜打方向盘调整车头。

张立宪似乎是求饶一般说,“师座,还是不浪费您的时间了。我找小余教我开车吧。”虞啸卿嗯了一声,一脸挫败,和后座的驾驶员交换了位置,这才注意到目睹了他拙劣车技的龙文章。

虞啸卿跳下了车。做贼心虚的人往后退了两步,疑心他要杀人灭口。虞啸卿又逼近两步,龙文章身后伫立着一堵土墙,退无可退,只好涎着脸笑。

虞啸卿的马鞭戳在他耳旁,问,“最近找到了正经营生?”龙文章点点头,谎话张嘴就来。“在打短工。东家慷慨,看我要喂那么多张嘴,多给了点。”说着,展示似的把袋子抖落两下。军绿色罐头掉落在最底下,遮掩得看不见踪影。

虞啸卿扫了两眼没细看,大抵是满意了,说话口气也缓和下来。“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是该给他们做好典范。”说着掏了掏自己的前襟口袋,尴尬的是什么也没掏出来。

他一向没有带钱的习惯,也是因为在军队里用不到钱。于是他冲张立宪招招手。张立宪看着眼前的人有些犹豫,却被虞啸卿把发了不久的军饷一把拿去。

“又不是你娶媳妇的钱。回去还你。”虞啸卿认真的脸色让人分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责怪,但张立宪淡淡一笑,算是默认了。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更何况是送上门的。龙文章从嬉皮笑脸换成笑吟吟的一张脸,为了钱这笑容展现了十足的诚意。虞啸卿本来要放在他手里,只是打量两下,这人两只手被米袋占着腾不出来。

龙文章赶紧努努嘴,示意可以放在自己胸前口袋里。那卷纸钞顺滑地从破洞中掉出来,虞啸卿抬起眼看着他,表情介于被戏耍的恼怒和憋笑之间。

龙文章赶紧补救,“另一个,另一个,那个不破。多谢团座关心。”两人这才完成了交接仪式。虞啸卿回到车上,临走时抛下不明不白的一句话。“把你那好好收拾一下。过两天会有人去。”

龙文章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军车一骑绝尘,离开了。

到家的时候,孩子们还跟往常一样嬉戏打闹。大概吃不饱肚子也还是要游戏的,不游戏更难度过这难熬的时日。

蛇屁股捏着一条小草蛇的七寸在炫耀吓唬旁人。不辣在旁边狐假虎威,唬得豆饼真以为那是条五步毒蛇,露出钦佩又惧怕的眼神。迷龙很是不屑,说抓住手腕粗的蛇才是本事。孟烦了则煽风点火,说去后山比比看谁是驴子谁是马。阿译是最不合群的,在旁边看他便宜捡来却细心呵护的花树,那树正憋着骨朵,等待时机。

几个孩子一发现他就叫喊着死啦死啦一拥而上。龙文章刚感到几分欣慰,几个小崽子就把东西接手过去,拉开了袋子探明里面有什么好东西。惹得龙文章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边追边喊。罐头等会开,你们这群败家子。快给老子回来。最后除了阿译,每人屁股上各挨了一巴掌,揉着火辣辣的臀部围着锅嗅肉香。

两天过去了,龙文章没等到什么人来,也不知道收拾一下是什么意思,只做了简单的打扫。毕竟屋子里只剩稻草做床铺,那收拾就只是聊胜于无。

龙文章还在琢磨那几句话。心想这个偏远破落的小瓦房总不能被征用去。那给他的钱是打发他们的?可是对方也不像那种人。想到这,扫地的动作更加迟缓不情愿,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地上,什么也不干了。

警示性地摁了一下。他不耐烦地懒懒改口,“龙先生开课了。来晚就没座。各位里面请。”龙文章这才稍稍满意,理理自己冒线头的长袍下摆,装出个私塾先生的稳重模样。

那边迷龙还在骂骂咧咧,“瘪犊子玩意,早不喊晚不喊。记住了,下个该我跳。”然后最后一个进了屋,就地坐在地上随意地盘起腿来。

一个破土墙上,这个野路子教书匠用石灰块写下来人,大和天三个字。没有桌椅,孩子们都坐在地上。

张立宪觉得惨不忍睹,不仅是小泥猴们坐没坐相,更是因为这个临时抓包的先生自己的字迹都歪歪扭扭,手拿着一本破字典,竟然在这赶鸭子上架充当老师。

乡绅不愧是见过世面的,缓缓拍着手走进去说,“其情可悯,其志可嘉啊。龙先生身居陋室,饥寒交迫,还不忘教书育人。真是让老朽潸然泪下。”

龙文章还没搞明白什么情况,脸上就先一步堆上了笑,说,“哪里哪里,我也是受人所托。这不是能力有限嘛。”说完贼贼地看了眼身后,虞啸卿不在让他心里猛然有点失落,但人却更殷勤起来了。

他涎着脸笑,近乎亲热地凑到张立宪旁边,问,“虞团座呢?他让我收拾,我可是一刻没闲着。话说,请老太爷来这有何贵干?”

张立宪有些不习惯地往后退了一下,简练的回答和电报一样。“团座受伤了。让我陪同唐老爷来商量下收留所事宜。”

“收留所?”“嗯,团座和唐老爷出面牵头,大家伙集资,给你们这帮无家可归的孩子办个收留所。团座说了,都是战时遗孤,他们的父亲也有殉国而死的,理应尽点力。看你们这,墙都快塌了。怎么还敢住?你别凑那么近。”

龙文章看一眼唐乡绅,那老人笑吟吟地对他点点头,然后走开打量起这待建的废墟,留给他们说话的私密空间。

龙文章也点头哈腰地回了个谄媚笑容,转而喜笑颜开。“真的啊?那我可要好好谢谢虞团座。你刚说他受伤了,是怎么回事?”

张立宪被问得有点烦,说,“扭到脚了,不方便活动。”他不想说是因为虞啸卿打直了腿从战壕上往下蹦,最后还要在众人面前维持形象,逞强地大步走开。这有损团座颜面。

于是龙文章只能附和道,“哦哦,小伤就好。团座肯定能早日康复。”

张立宪点点头,顿了顿,嘱咐道,“团座还说,别再去干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了。他都知道。下次再去,掂量掂量自己肩上的两斤够不够砍。”

龙文章赧然地缩起了脖子,连声称是。

另一边孩子们拽着唐老爷子的衣服撒起了泼团团转。掏空了口袋的人有点招架不住,喊着张副官,等待解救。

龙文章赶紧跑过去驱赶。一伙人跟偷到了桃的猢狲一样一哄而散。

这两日,龙文章在街上路过,听到汽车的声音总要多看几眼。那辆威风的威利斯不见踪影,更别说车上的人。

他踌躇着来到军队驻扎的地方。本地的乡绅土豪把最好的宅子让出来,但虞啸卿只选了个地理位置颇好的宽敞住宅。

两个兵在大门外看守,站得苍松一样笔直凛然。龙文章蹭了过去,还没等对方阻拦就先开口,说,“我想见一下虞团座。我有事找他。”

两个兵不由分说地把他赶走,不给闲杂人等扰乱军务的机会。龙文章犯了难,在宅子周围绕了一圈,最后看着狗洞犹豫再三。

被窗户隔断的一块块阳光下,虞啸卿在伏案批阅文件。墨水在纸上流畅地签下虞啸卿这三个工整笔直的楷体字,旁边写着已阅。乍一看军装笔挺,脊背直挺,和往常没什么两样。视线往桌下移去,一只只着袜子的脚垫在鞋子上,脚跟挨地翘着。

龙文章趴窗口偷看了几秒,心想这可比小副官简单的扭到脚要严重,怕是虞大少爷好面子不肯就医。于是趁着换岗的空隙溜到虞啸卿门前,立正了喊声报告。

虞啸卿没有抬头,把批完的文件放到旁边已经高高的文书堆上,问,“什么事?”龙文章一脚跨进门里,说,“我来看望虞团座。不知团座是否安好无恙?”

虞啸卿认出他的声音,抬头却是一个穿着邋遢的黄皮军装的人。那件不伦不类的长衫不在了。虞啸卿把笔放下,饶有兴味地问,“你这是干什么?投军来了?”

龙文章笑嘻嘻的,也不知什么叫不好意思,回答道,“您这容不下闲杂人等。我混进来的。”虞啸卿脸色有点不悦,直说,“你怎么绕过岗哨的?”

龙文章便将岗哨多久一换,哪里有漏洞可乘一五一十交代了。虞啸卿听了不知该怒还是该笑,最后狎昵地骂了句,“你倒是有几分偷鸡摸狗的天才。下次不会这么容易了。找我干吗?”

龙文章又重复一遍,语气真诚。“我来看望团座。”虞铁血本想说,小伤不足挂齿,却没防备龙文章半跪下把他的脚轻轻放在自己大腿上试探着按压,疼得他倒抽口气。

“折了,团座。”龙文章温热的手掌温柔地托着他肿胀的脚踝,板上钉钉又像劝慰一样说,“得看医生。错位就不好了。”他抬起头,眼神自下而上地盯着这个心气高,爱逞强的年轻团座。

虞啸卿这才发现这人衣服脏乱,脸皮却是洗干净,还刮了胡子来见自己的。长相不似自己的副官一样斯文乖巧,但还有几分清秀可言。尤其是下垂的眼角和比常人要漆黑潮湿的墨色眼眸,以这样的视角看自己时,有点像驯服家犬。

虞啸卿突兀地捏住来人的下巴,似玩笑又像拷问地说,“是因为收容所,你来献殷勤?”对方竟然跟小媳妇一样娇羞起来,说,“是也不是。我是真心感谢您。您是个好人。”

虞啸卿收回了手,抬着自己的小腿放在地面上,淡淡地说,“应该做的。你之前没提他们是军人家眷。”跪在地上的人陈述事实,“他们都只是孩子。”

一时无话。虞啸卿顿了顿,问,“听张立宪说,你照顾他们是受人所托?”

龙文章站起来点点头,有些顾忌地把自己逃兵的身份隐瞒了,说,“是一个姓郝的兽医留给我的。”说完自己忍不住笑笑。“他不是真的兽医,我们这样叫他。他的医术很差,太差了。头疼医脚都是往小了说。他照顾几个伤兵,大多都死了。活着也跟部队走了。还收留一群娃娃。我在他那帮忙。”

“他说想去当军医,没准能遇见他当兵的儿子。他一大把年纪了,小孩都喊他爷爷。我说您这医术不是误人子弟吗?可他说好歹娃娃们走之前有个人陪。我劝不住。所以我留在这照顾这群孩子。”

虞啸卿默然半晌,不知该钦佩这位老人家,还是担忧他的医术。最后调换了话题,说,“你现在不用担心了。这群孩子会得到照顾。”龙文章感激地冲他笑笑,眼角有点湿润。

过了两天,一群人来了,有兵也有百姓。他们把破败不堪的房屋修缮粉刷。院子里走几步就是砖头,石堆和沙砾,无处下脚。龙文章给泥水匠们添了茶水,安排妥帖后,带着孩子们在远处安静的地方上课。

几个孩子捡了根直溜溜的木棍跟龙文章邀功。龙文章挨个有些粗鲁地揉揉他们脑袋以资鼓励,然后拿过木棍充当教鞭和在地上写字的笔。

一到二十的数都识得了,日月星,天地人这种启蒙汉字也教过了。龙文章听着工人们热闹的干活号子心情不错,便应崽子们要求,在地上挨个写出他们的名字。他们跟着龙文章拿着小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

班长这一职责自然而然落到读了几天书的烦啦头上。于是,大家都能看见孟烦了看似不情愿,其实趾高气昂地指出他们哪写的不对,继而用脚擦除那个错字。

迷龙差点跟他吹胡子瞪眼打起来,如果小毛孩有胡子的话。“我那字就是对的。”他坚持。孟烦了因为他出众的武力多了几分耐心。“谁家迷字走之底上是个木啊?比述还少了一个点。那就不是个字。”迷龙逞能说,“那迷路不是搁树林子里迷的吗?哪个孬孙搁米缸里迷路。”

烦啦带着京腔嘿了一声,正要跟他掰扯掰扯,远处的车喇叭声让他们停下了争执。

本来司机想让他们挪开的,一看团座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干脆熄了火。一个人打开了副驾的门。张立宪慌忙要上去扶他,却被强硬地推开。“我又不是瘸了。”这无心的话让小瘸子努了努嘴,敢怒不敢言。因为从车上撑着拐杖下来的正是令出如山的大铁血虞啸卿。

虞啸卿脚上打着石膏,只能单腿跳,那样子有些滑稽,但没人笑。哪怕单手拄着拐杖,他的背也是尽量挺直的。看见目标后更是直线朝龙文章走来,径直跨过地上树枝,砖石的障碍。只是注意到地上的字迹后,他绕开了。

龙文章笑得灿烂,又有几分献媚。“您去就医了?”虞啸卿嗯了一声,说,“我是来看看你们这进度的。”龙文章陪笑,“一切都好。多谢您关心。”虞啸卿倚着拐杖立稳了,下巴指了指地,“怎么在地上写字上课?”

龙文章抓住了机会卖惨,“没黑板和粉笔啊。只能凑合凑合。”虞啸卿颔首,“知道了。以后缺什么讲。枪炮弹药难要,这点还是有的。”龙文章连连附和,又陪虞啸卿监看了下工事,最后狗腿地把人扶着手臂送上了车。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军务繁忙,虞啸卿之后一个月都没现身。反而是龙文章走动得很勤,或者说爬动。没有一次走正门。墙头的草都被他磨秃了。虞啸卿倒也默许。

于是在巡逻兵眼里,这变成了团座和那个谁的一场真人战术策略游戏。他们就是迷你地图上的橡胶小兵人。一旦龙文章成功潜入,他们就免不了受责备。接着就是改换轮岗的时间,地点和频率,力争把漏网之鱼龙文章就地逮捕。

几个兵睁大了眼,保持高度警惕,终于在一次杀个回马枪后把龙绳之以法,带到团座面前一雪前耻。龙文章笑嘻嘻的,“这真是无机可乘啊。您这兵法是越来越厉害了。”虞啸卿抬手让人把他绳子解开,一副屡见不鲜的样子,无奈地问,“这次又是来讨什么的?”

这人老是想到什么就跑来要,从不废心列个单子。在这件事上,一点也看不出往常的机灵劲。不过这样的你来我往倒是有趣,很消磨时间。虞啸卿容忍了。

龙文章顺竿爬,说,“缺点教科书。哪怕《三字经》也行。我那字典都翻烂了。”虞啸卿点点头。那人却没走,盯着他之前受伤的脚。石膏已经拆了。虞啸卿准备站起来跺跺脚表示自己已然康复,腿却因为久坐突然一麻,身子歪向一边。

龙文章眼疾手快地扶他坐回去,只见虞啸卿皱起眉捏着自己的大腿制止那开始扩散的酸麻刺痛感,却收效甚微。尤其靴子裹得严实,无法揉小腿活血。

龙文章也不客气,好像哄孩子一样说,“没事的,捏捏就不疼了。”然后试图把虞啸卿的军靴拔下来。谁知道这军靴严丝合缝,简直是跟虞啸卿一块大理石雕出来似的。龙文章只好两手握着鞋后跟,使出在别人菜地里偷萝卜的劲往外拔,结果出力气过了头,抱着拔掉的靴在地上打了个两个滚。

秉承着身为军人的一贯的谨慎严肃,虞啸卿本来不想发笑的,但眼前的人太过滑稽,一时间没有忍住。这样的开怀大笑龙文章也是少见,于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氛围一下子轻松了许多。龙文章话也多了,从上而下细心揉着虞啸卿紧实细瘦的小腿话家常。“您有没有感觉好点?我的手艺您放心。那时候天天给小瘸子捏腿,活血化瘀。要不然他现在只能蹦着走了。”

腿上的刺痛感逐渐疏解,虞啸卿享受着这悉心的照料,嘴上不禁开起玩笑,“你怎么跟个女人一样?天天把孩子挂在嘴边”龙文章低头腼腆地笑笑,“这不是又当爹又当妈嘛。”

虞啸卿起了玩心,用马鞭挑起眼前人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开玩笑道,“不好意思的样子更像了。”

说的话好像成了真一样,龙文章被抬起下巴时满脸少女怀春般的娇羞。这看得虞啸卿一愣一愣的,然后干咳了两声打破这些许说不清的暧昧。

差点着了他的道。虞啸卿有些不自然地把腿收回来,赶紧应允了他先前的请求,把人打发走了。

虞啸卿来到了水边。今天的天气不知为什么让他浑身燥热,上身只着一件衬衫还是有说不出的烦闷。眼前清冽的水看起来正是他所需要的。在岸边洗了脸后,他脱掉了靴子,挽起裤腿往水里走。水流包裹着小腿淌过,像是一双巧手轻柔地抚过。多久没有像这样放松过。

一块浸湿了的青蓝布料顺着水流软绵绵地飘来,像是谁人的衣物,就这样停滞在他的膝前。他弯腰捞了起来,是一件破旧的长衫。踩水声逐渐靠近,可能是衣服的主人来寻找。他抬起头,看见一个有着下垂眼角,无辜眼神的男人在向他张望,却不敢靠近。

不知为什么虞啸卿想吓一吓他,于是他拿出了枪。男人跑出几步。虞啸卿想起来,这人是炮灰团的逃兵。吃喝嫖赌抽大烟的炮灰团,驻扎在和平地带都排不上用场,任由匪徒侵扰百姓。于是,虞啸卿被指派到这接手烂摊子。

几颗子弹在河边激起砂石。男人不敢动了,跪下来认命做一个俘虏。虞啸卿便横跨这浅浅的小河,踏上沙滩,来处置这个衣衫不整的逃兵。他把枪顶在那人脑袋上。那人不做声,却大着胆子手小心翼翼地包着枪口往下压,眼神十足的可怜。

虞啸卿抽出,再应准。那人又拉下来,讨好而低贱地吻了吻枪口。虞啸卿愣住。那人反倒受到鼓舞一样舔起了枪身,甚至把枪口含在嘴里。虞啸卿莫名红了耳根,只觉得身上燥热更甚,手指伸进衣领里扯了扯。

不知谁家的狗突然怒吠起来,虞啸卿抖了一下,睁开眼看着一片还无阳光的青白天色。胯部难堪地鼓胀着。

从军时正是年轻气盛,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只是没有从中感受到多少趣味,每次匆匆了事。自从升到团长,忙起来就顾不到了。今天却不知道是被勾起什么邪火。

虞啸卿无奈地把手伸进被窝里,没想到这次敷衍却了不了事。再过一会儿,张立宪该开车来载自己去练刀了。手下更是没有轻重。东西又红又肿却难以发泄。虞啸卿只能回想起不多的画面来刺激自己。

女人。长相姣好,身材娇小的江南女人。尽管努力构想,这次的幻想却没有什么帮助。虞啸卿烦躁地四处扫视。军靴正整齐地摆在床尾。

他想起那双温热而有力的手,在自己腿上轻柔地按摩着,带来一阵阵酥麻。被马鞭抬起下巴后,那人羞怯的笑。还有左等右等只见到一个笑容跟公式一样印在脸上的唐基。孩子们倒是不讨厌这个面慈的老人,在他身前排着队领幼童的启蒙书和每人一颗的酥糖。阿译最是懂礼貌和喜欢他,爷爷长,爷爷短地叫着。

张立宪也没来参观。龙文章有些失望,脸上还给唐老爷陪着笑。人老了自然成精。唐基安慰他,“虞团座兴许是军务缠身呢。听说最近要被调去前线了,正忙着准备。”

这一下如同当头棒喝。龙文章一下子有些结巴,“调,调走?”唐基做出个噤声的手势。“是啊。小道消息。虞团座在这的功绩有目共睹,百姓安宁。不过军人还是要上战场建功立业才好。你不要跟别人透露啊。”说完,笑眯眯地走上车去了。

一上午龙文章都有些魂不守舍,却不知道是为什么。最后他一拍大腿,决定先去探个虚实。刚出门迈开腿,后面就跟了条小尾巴。他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再走两步,后面便有悉悉索索的声响。

龙文章干脆迈开大步,直往前走。后面的零碎小步就跟不上来,连蹦带跳的,顾不上遮掩行踪。龙文章突兀地停下来猛回头。小瘸子差点一头撞他腿上,被龙文章揪住了后衣领提溜着站直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小太爷想出去转转,和你顺路而已。”龙文章在他腿上轻踹一下,“就你这样,想去哪溜达?”孟烦了被惹恼了,捂着自己的腿说,“我爱去哪去哪。”龙文章不怀好意地奸笑,“想你爹妈了是不是?最近这么黏人。来,叫声爸爸,我带你去集上逛逛。”

孟烦了嫌弃地把他凑过来的脸推开,却不防备脚下一轻,被人举起来放在那人的肩头坐着。没等他开口,对方大声说道,“走了,儿子。爸爸带你去赶集。”气得小孩骑在膀子上挣扎起来。两个人东倒西歪地上路了。

来到集市上,龙文章才把他放下来。今天本来是打算找军需官打听一下的,带着孩子也不方便,干脆就当出来玩,但兜里的子也不多,只能饱一下眼福。但小烦啦似乎都不感兴趣,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两个人在街边点了饵丝和稀豆粉,辣得两个人脑袋上都是汗。龙文章吸溜着口水,把饵丝又拌了拌,似乎这样能不那么辣一样。他拿筷子干净那头戳了戳孟烦了,这位小爷瞪了回来,骂他讨嫌。

龙文章嘿嘿一乐,端着碗辣得直流眼泪,眼神却凝聚在小孩身上,问,“最近怎么了?老跟着我,跟盯犯人一样。”“瞧您那德行也差不多。”孟烦了牙尖嘴利地回道。龙文章还想跟他辩驳一下,一个眼神和小鹿一样清澈空灵的十七八岁小姑娘凑过来,问他们要买花吗?

那花没什么特别的,是田间常见的野花,虽然漂亮,但卖不上价格。龙文章愣了一下,摆摆手说没闲钱。那小姑娘却不肯走,说很便宜的。说完,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

烦啦期待地看着他,意思不言而喻。在两个人小动物一样的眼神下,龙文章败下阵来,让老板再来一碗饵丝。小姑娘一边道谢,一边趴在桌边吃起饭来,冲着他俩不好意思地笑笑。

孟烦了捧着那一丛芜杂却新鲜漂亮的野花轻嗅,一时没有注意到两个人的谈话。但对方似乎也没打算避开他。她对龙文章轻轻地说,“我可以报答你。我家就在巷尾。”

龙文章那丝不好的预感应验了。他连忙拒绝。小姑娘神色颓唐起来,似乎要哭却忍住了,说,“那我可以和你打听个事吗?川军团去哪了?我哥是川军团的,他要我来这找他,可是我没找到。”

龙文章哽住了。川军团勇猛是出了名的。但拿着大刀砍坦克这事,除了神仙出马,那就是个死。他倒是知道川军团的下落。在上次战役中五去其四,然后整编收容到现在的部队里。这小姑娘的哥哥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他站起来,转移话题,把孟烦了推到她眼前,问道,“你家在哪来着?”

把烦啦托付给小醉后,龙文章直奔军需官那。大门紧闭,看来他也清闲不起来了。兜兜转转来到虞啸卿所在的府邸。两位门卫都是老熟人了,告诉他团座去巡视阵地,晚点再来。

连吃两个闭门羹的龙文章灰头土脸地坐在石阶上,疑心部队真要开拔了,心里乱麻一样。这一耽误就快到了晚上。到了门前,那个兵依旧拦着他,说团座去开会了,你回去吧。

龙文章明明看见军车停在门口。脑袋拨浪鼓一样在车和人只见转了个两回。那个年纪小的兵脸皮烫起来,看向别处。他走开时又感觉目光紧盯着自己后背,直到走远了,两个卫兵才放松下来。

龙文章回想起自己烦是烦了点,但还没得罪过虞啸卿,这人怎么突然翻脸不认人呢?思忖之余,人已经下意识来到了平时爬墙的地方,没想到墙头都加高了几十厘米,狗洞也被堵上了。好吧。不就是增加点难度吗?龙文章捋捋袖子和裤腿。

虞啸卿最近很是烦心,上级在会上商议去缅甸远征事宜,要求他们做好出发准备,但具体日期未定。而自己虽有团长的称谓,手下军力和装备却和一个正规团相去甚远,收拢吸纳了伤兵溃兵犹嫌不足。好在似乎要先在中缅边界落脚,还有回旋余地。

小小一个团当然不被放在眼里。讨要物资受了一肚子气的虞啸卿更没空理会龙文章的琐碎要求。更别提那个尴尬的梦,让他想起来就脸皮发红。于是用了一切手段把龙文章挡在门外。

自己则埋头在文件堆里。待批阅的文件比往日还多,处理了一大半时天已经黑了,昏暗的灯光下长时间使用的眼睛干燥发红。他捏了捏一直紧皱的眉心,脑袋和天色一样昏沉。

这几天累极了,一晚上只有五六个小时可作休息。看着自己越发潦草的签名,虞啸卿打了个哈欠,终于忍不住手支着脑袋闭上眼小憩。

龙文章好不容易避开岗哨摸到地方。平时虞啸卿房间的门除了休息时总是大开着,似乎随时迎接检阅一样。今天反而虚掩着,兴许是夜寒霜浓。轻轻推开,却没听到以往嗔怒的训斥,房间里静得只有自己蹑手蹑脚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那人正在假寐。睡颜宁静安详,没了白日只可远观的威严架子,人更觉漂亮温润,平易近人。龙文章凑近了看,那好看的眉眼下一颗泪痣轻描淡写,却让人看得心里痒痒。偷亲一下?还没思考,嘴倒是先一步贴上去。

虞大少铁骨铮铮,脸却跟常人一样软乎。厚唇轻轻贴在眼尾泪痣上。龙文章还没仔细品味,只觉得对方虎躯一震,一道可化利刃的精光就打在自己脸上。龙文章僵住了,眼睛都不敢睁开。虞啸卿和他僵持了不到一秒就败下阵来,听起来有几分羞恼地说,“还想亲多久?”

对方就赶紧嬉皮笑脸地撤开了,好像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这下反而虞啸卿不自在了,揪着他的衣领又拉紧了两人的距离,责问道,“你什么意思?”

龙文章被他贴近的鼻息搔得脖子痒痒,更是紧张,赶忙转移话题。“团座好久没去看我们了。孩子们都感谢您,想亲口答谢呢。”虞啸卿不理,把滑下去的人又往上提了几厘米。“别跟我东拉西扯,我只问现在。”

龙文章眨巴着那双跟乡下土狗一样黑溜溜的大眼睛,露出委屈的神情,想借此逃过惩罚一样扮起无辜。搞得人又爱又恨,不知道该给他一巴掌,还是该揉揉他那乱草似的脑袋。最后不知道怎么搭错弦,虞啸卿竟抓起他的下巴逗狗一样嘬嘬嘬了几声。

龙文章愣了一下,叽叽歪歪又娇嗔地抱怨道,“团座,我又不是狗。”虞啸卿忍着笑放开了他。“你不是狗是什么?有奶就是娘。说吧,又来向我讨什么?”

龙文章这才话篓子一样往外倒。“师座这么久不来,身体无恙吧?别又伤到哪。那个,我听说部队要开拔了,不知道是否属实?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呀”说着,又露出可怜相。

虞啸卿纳闷,“收留所已经建好,也有乡绅资助,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想了想又拿横藤戳在他肩头,一脸严肃,戳一下说一句话,直把人逼到墙角。

“龙文章。小小一个补袜子的军需。你的团编号说出去都没人知道。鸦片团倒是名声在外。一群乌合之众。团灭后当了逃兵。一直偷鸡摸狗,做些不齿的勾当谋生。”

龙文章陪笑,“您都知道了。”虞啸卿在空中挥了下藤条,示意他闭嘴。“作为一个逃兵,你早该死了。但是看在你做好事的份上,留你一命。现在他们有去处了。我给你个机会,和我一起走。”

逃兵却摇了摇头,公然抗命。“我放不下心。我走了就没可靠的人照顾他们了。”团座大人有点生气,“我跟唐叔嘱咐一下。”

龙文章还是缩着脑袋摇摇头,又突然眼睛一亮。“您帮我找找烦啦的爹娘吧。按理说,他爹娘不会离他很远的。还有个半大的小姑娘,我也想收留。她也能帮上忙。”

虞啸卿不耐烦,“你当捡猫捡狗呢?好。我尽力给你找。但不管找不找得到,你都得走。要不然军法处置。”说完,横藤在人屁股上抽了一下,疼得人嘶了一声。

龙文章回到小醉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说是家,其实只是租借的一个小破屋,到处看得出疏于打理的破落萧条。唯一看起来温暖的是铺着薄被的床榻。一大一小俩个人正窝成一团,像野外抱团取暖的野猫。尤其烦啦睡相不好,姿势略微扭曲,格外像一只小型野生动物。

龙文章不忍心打扰他们,干脆把一个破门板放在地上,凑合着过了一晚。从开了天窗的破屋顶望出去,夜空晴朗,月色皎洁。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现在将满未满。龙文章看着却打心底涌上知足的感觉。

牵着烦啦的手,烦啦牵着小醉的手,一起回了家。一群男孩还跟往常一样吵吵嚷嚷,为着鸡毛蒜皮大的事争论不休。但看见小醉进来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还颇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上挂的鼻涕,遮了遮衣服上的破洞。

小醉就在这住了下来。龙文章给她单独收拾了一个房间出来。出门了就拜托她看下孩子们,别让他们乱跑。四川女娃说起话来软软糯糯,还带叠字,笑起来温柔得像春水。连最难对付的迷龙,也要听她几句劝。嘴里还嚷嚷着,我不和女的计较。

龙文章大感欣慰,这群猴子猴孙还有安分的时候。不过他很快发现小醉也不是很让人省心,就在厨房差点被灶膛里掉出来的火星点着之后。

蛇屁股还拿着又破了的裤子跟他抱怨,“兽医缝得都比她好啰。”刚扑完火的龙文章脸一抹黑,凶神恶煞地说,“废话,兽医好歹是个医生。手不能抖嘞。”

小醉不好意思地提着水过来了。龙文章赶紧给蛇屁股使了个眼色,让他把裤子放那晚点就补。嘴里还骂骂咧咧,“天天上蹿下跳,翻墙爬树的。再扯坏了你光屁股。”蛇屁股吐了下舌头跑了。

孟烦了细胳膊细腿,却也帮忙提着桶。不知道说了什么,把愁容满面的人给逗笑了。龙文章打量着他俩,心想还是让小瘸子跟着她帮忙好了,主要是拦着别干这些有安全隐患的活了。

龙文章在天井补起衣。他把线头放在嘴里抿湿,再在亮光下把它穿过细细的针眼,拉得两根线一样长就咬断在线尾打个结。针线细密,力求结实耐磨。缝好后又挣了衣服两下确认。

院里,小醉正带头和孩子们玩起老鹰捉小鸡,因为个头高些,自然做了护崽的鸡妈妈。孟烦了扯着她的衣角躲在无形的羽翼下,躲避着秃尾巴龙的抓捕。

龙文章收了针线,倒是觉得自己像只老母鸡。蛋倒不是自己下的,是兽医硬塞在他的狗窝里的。他又想起临走时虞啸卿说的话。“到我身边来,等事情结束。”细细品味下竟有一丝缱绻。

正在白日梦时,却听到军靴落地时的干脆脚步声,眨眼间一个黑影笼罩住他的身体。来人看着他手里的衣物,淡淡说道,“真成补东西的了。”龙文章笑。“缝缝补补又三年嘛。团座怎么有空来了?”虞啸卿便给他使了个眼神,屋里细谈。

实际上孟烦了和他父母离得并不远,就在对岸的驻地上。虞啸卿托人把消息传出去后,很快就有了回话。原来孟父一直没放弃寻找。只是寻人启事贴得满街都是,甚至上了人家商铺的门面上,却一直没有回音。店老板还差点跟他打起来。究其原因,写得过于文邹邹。寻常百姓和大头兵大字不识几个,哪看得懂这么深奥的。更何况孟烦了瘸了一条腿,特征对不上。

虞团座既然发话了,这边的官兵们自然也注意起来。有人一拍脑袋想起来有个酸腐书生为了找儿子和人几乎扭打起来。一看名字和籍贯也对得上,于是水到渠成。

龙文章听得哑然,没想到事情竟如此简单,一边附和一边心里打鼓。这边虞啸卿倒是悠闲,马鞭背在身后打量起房间里的摆设。桌椅板凳也算齐全,比起以往整洁不少,有几分学堂的模样。

他突然转过头打量起龙文章,半开玩笑说,“怎么没穿你那身长衫?龙先生?”龙文章面对这样的揶揄竟不好意思起来。他还记得努了两下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虞啸卿扣住了下巴,吻在了唇上。蜻蜓点水般,那双温热的唇没多停留就离开了。虞啸卿看着他愣怔的神情语气都多了几分愉悦。“这是你之前偷走的。我要回来。”

龙文章支支吾吾,更是害臊得跟个小媳妇一样。下面说的话倒是大胆得很。“您还想要什么?我可以给。”

沙场滚过几遭,情场却毫无经验的年轻团座哪接得了他这招?立刻绷起了脸,一本正经地训斥道,“为人师表。你这算什么样子?”龙文章握住了戴着白手套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用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着他说,“我勉强只算半个。您之前不还说我是狗吗?”

虞啸卿看着眼前的人有些阴晴不定。那只手顺着下巴滑下顺势就握住了龙文章的后脖子,硬带着人身体往前一顿。龙文章紧张得咽了下口水。

虞啸卿注意到了,便把大拇指往前挪到他的喉结上按压着,似乎他吞咽口水的动作让人心烦。喉结在指腹下微微地上下滑动。龙文章被迫抬着头接受对方严苛的审视。那样子倒像是在打量思考一个犯人如何被处以刑罚。

龙文章腿开始发软,立刻反思起自己是不是步子迈大了。就在他快要跪下来求饶时,虞啸卿终于松开了他,顺手给他理了理衣领,不由分说地命令道:“晚上来师部找我,走正门。”

晚上把兔崽子们哄睡后,龙文章才悄咪咪趁着月色出了门。月亮真好,又大又圆。月光打在地面上有它清冷的亮堂,像是在水下一般。龙文章这条离群的鱼欢快地穿梭在其中,去赴一个口头的约定。

这次门卫见到他干脆多了,问也没问就放他通行。他倒有点不习惯,但很快狐假虎威,大摇大摆起来。在门口守着的张立宪有几分无奈,用四川话冲屋里喊道,“团座,他来咯。”

门推开一条缝,一道挺得笔直的背影映入眼帘。“把门关上。”虞啸卿命令道,然后转过身走近了,马鞭戳在他脸侧,把人半圈在自己身影下。龙文章下意识缩起身子。

虞啸卿开口,“你知道该怎么做吧?”说完好像自己也感觉不对劲,像是胁迫一样,于是皱着眉又补了一句。“你知道今晚来是做什么的吗?”更奇怪了。

龙文章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挨了一记眼刀后,马上又一脸认真地绷起脸来。“知道。”虞啸卿干脆不说话了,扣住他的下巴吻上来。军营里,男人之间的事他也是有听说的。更何况到了这步怎么能退缩。

这送上门的人反而不怎么配合地睁着眼看他,带着一丝戏谑和好奇,被恶狠狠瞪一眼后才闭上眼睛。虞啸卿轻易地撬开了他的唇齿,接下来的动作却青涩生疏。龙文章没有多等,就勾着他的舌尖引导着他深吻。

上位者还是好面子,被勾得急了有点不甘示弱,急躁地把大腿挤在矮的那个人腿间,手在身体上梭巡起来。长腿硬是把人虚虚地架起,让看似游刃有余的龙文章窘迫地脚尖着地,维持微妙的平衡,堪堪骑坐在他膝头。

几个吻已然解不了内心的干渴。虞啸卿单手解起自己的风纪扣来,少有地抱怨整齐的衣着带来的麻烦。龙文章卖乖地伸出手帮忙,解了武装带后,又解掉自己的腰带,好让团座大人的手能更亲密地抚摸自己。

虞啸卿似是不满意现在的姿势,提着他的腰往上颠了下。坠落之余,龙文章惊呼一声,正中下怀地用双腿圈紧了始作俑者的腰。那人表情忸怩着,却扭着腰让两人胯部蹭在一处,煽风点火,犹嫌不足。

虞啸卿见状也不客气,咬着自己的指尖把白手套摘下,然后从后腰潜下,却没想到手上一片湿意。“怎么都湿透了?”他压低声音问。龙文章听得身体一阵酥麻,也不知羞地回答:“提前准备好了。省得您费心。”

房间里响起响亮的掌掴声,遭罪的不是脸,而是更圆润的一处。龙文章吃痛的哼咛像个小狗崽一样。“怎么这么浪?”虞啸卿训斥着,一边把人托着屁股径直抱到床上。

龙文章揉着屁股,样子委屈,行为却积极。他三下五除二把两人衣物扒下,攀在人身上,半真半假地说:“只对您一个。”

“要从良了吗?”虞啸卿笑话道。对方这才不好意思起来。“过去的事提它干嘛。我的好团座快点吧。再过会鸡都叫了。”说着手指在后面搅弄两下,躺在床上微微撑开一道缝,张开腿眼神热切地无声催促。

俩个人折腾到了半夜三更。没睡一会儿,龙又要在孩子们醒来之前回去。两个人一脸疲态却异样地精神。虞啸卿驾着车横冲直撞,更是把龙文章那丝困劲给颠没了。副驾驶上的人暗想自己将来要学下开车,可不敢让咱们团座这样上路。

离门口还有个十几米远,龙文章就示意下车。两个人把要紧事交代好之后,龙文章还有点不舍,说了几句见不得人的浑话才笑嘻嘻地走开。虞啸卿骂他一句,嘴角也挂着笑。

天蒙蒙亮,屋子里还昏暗。龙文章摸上床,正打算美美睡上一觉,却摸到个温热的小家伙蜷缩在他床榻上。小家伙被打扰了,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见到是龙文章之后扑到怀里哭闹了起来。“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10

龙文章把他抱在怀里拍着背安慰,谁知道小烦啦越哭越厉害,把其他孩子也招来了。孩子们在床边围成一圈,带着睡意站得东倒西歪。

迷龙问他怎么了,孟烦了不答。龙文章只能揉揉他的脑袋,说:“做了个噩梦。想他爹娘了而已。你们别凑热闹了。”不辣凑过用脏兮兮的袖子给他擦擦眼泪,笑嘻嘻地说:“没事,习惯了就好。”

孟烦了无语凝噎,埋在龙文章怀里不做声了。龙文章把他们都轰走,才放轻了声音安慰道,“我怎么会不要你们?我不是一直都在你们身边吗?”

“你最近一直往外跑。兽医也是。兽医跑得脚不沾地那天就突然走了。”龙文章讪笑,“忙的。”孟烦了却不依不饶。“你还想当兵打仗做大官是不是?我们就是累赘。”

龙文章叹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个孩子解释这么严肃的话题。“不是日本人打我们,就是我们打日本人。坐以待毙不是事。万一小鬼子打到这,你们怎么办?”

孟烦了急了。“不是还有虞团长他们吗?”龙文章满怀忧思。“他们是不够的,以这样的装备和打法再多几倍都不够。”孟烦了听不懂这些,只牢牢抓住他的话柄。“那你还是要走?”

龙文章哄他睡觉一样轻轻晃着,只说,“烦啦,我找到你爹娘了。我还要麻烦他们一件事。”

过了两天,军车载着两个中年夫妻来到收留所。男的个头不高,弱不经风,带着一种书卷气。穿得不好,但也干净素雅。比起龙文章像个真正的教书先生,天壤之别那种。女的则胆小低调,在男人身后不离开半步。

孟烦了早在门口候着了。一伙人在远处军车滚过尘烟时,就在树上叫开了。艳羡,嫉妒,又憧憬。他们吵吵嚷嚷地把这些情绪掩埋,一个劲地起哄。

两三个人用手臂搭出个人肉座椅来,把小瘸子抬上跟献宝一样带给他的父母。孟父含着泪把瘸了腿的儿子搂进怀里。旁边的迷龙大大咧咧地揭人老底,把孟烦了前天想父母哭得多么多么惨添油加醋一番。

孟烦了急得用好腿踹他,又不能说自己哭的不是这个,却被孟父制止。“了儿,注意教养。”以往严厉的话语今天听起来却很亲切。孟烦了低眉顺眼地回答,“了儿知道了。”然后在背后给人比个小手指。

一片欢庆的氛围里,孟烦了瞄见龙文章刚把洗好的军装搭在晾衣绳上,随便在身上擦了擦手,笑脸迎来。寒暄了几句后,龙文章把人请进屋里喝茶。东拉西扯,漫无边际的。

孟父看在他照顾孩子这么久的份上,也耐下性子和他对答。只是感觉这人心不在焉的,就在快要发火之际。外面军车喇叭响了两声,有个人跳下车来。

龙文章精神一振,马上摆出个诚恳样子。“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您能否答应?”孟父看看门外,来的正是虞啸卿,也算是找到孩子的恩人之一。于是赶紧站起来要去感谢。

虞啸卿大步跨进院里,跟人招了招手示意不用起。龙文章就递了个眼色,说:“正经事让虞团座跟您说吧。”孟父正觉得奇怪,龙文章已经把孩子们叫进来排成一排。

虞啸卿破格给他做了个揖,说:“孟老先生,我知道您学识渊博,一心冶学。我的请求可能有点强人所难。但这些孩子都是战时遗孤。我想聘请您给他们当老师。这对您来说是杀鸡用牛刀。本来不该麻烦。只是这人要随我上阵杀敌,照顾不来。还希望您体谅一下。”

孟烦了在一旁拉拉父亲的衣角,满怀期待。他既不愿意离开伙伴们。也不愿意看龙文章走后伙伴们又变成一群没母鸡护着的小鸡崽。那滋味着实难受,他体会过了。

还没等孟父回答,屋里就炸开了锅。小东北佬嚷嚷着:“鳖犊子玩意。又一个要走的。”“兽医找儿子,你要找哪个咯?”“肯定有原因的。是不是他要抓你走?”“你们哎呦,踩到我脚了。你们听我解释。”

闹哄哄的一团。虞啸卿一手把孟父解救出来,在院子里继续谈正事,留下龙文章应付这一团糟。孟父看这一幕也有点触动,说:“教书育人也是文人本分。跟何况你这样说,我却之不恭。”

那边龙文章总算哄好了一群泪眼汪汪的孩子,正展开双臂尽可能多地把人拥进怀里。这看得虞啸卿也有几分不舍。直到看到有人偷偷把眼泪鼻涕往龙文章身上抹,才干咳了一声,背过身去。

孟父搬进来那天到处都是书,多的是孤本。孩子们力气小,一人抬个五六本小蚂蚁一样搬进原本龙文章的卧室。大部头的一本更是比砖块还重,有人干脆驼在背后,跟搬米袋一样。

孟父叮嘱着小心小心,孟烦了则在最后接手,把书按分类摞起来。蛇屁股随便翻了下,趁人不注意就把书往怀里揣。孟烦了眼尖。“我说您大字不识几个,拿走了看得懂吗?”蛇屁股嘿嘿一笑。“看看画嘛。好稀奇的。”不辣凑过来说:“是哎,你看这个人没有头还能活。叫什么天?”

“刑天是吧?真是的。快藏好。晚上一块看。小太爷给你们说道说道,什么叫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还没说完,俩人头挨着头看着书走了。气得孟烦了在身后喊,“别弄脏了啊。记得还回来。这可是孤本。孤本知道吗?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

转头又看见迷龙对着一本书研究,嘴里嘟囔着,“这啥玩意啊?俩人光着膀子叠一块?害不害臊啊?”一本卷起来的书稳稳地落在迷龙脑袋上。孟父把金字开头的着作从他手里抽出来。“不是让你们别乱碰吗?你还没到读这个的年纪。幼齿顽童,见识肤浅。”迷龙翻个白眼,在孟父身后张着嘴但不出声地模仿他刚才的样子。孟烦了憋着笑,说:“父亲大人,了儿都按你说的理好了。”迷龙又挤眉弄眼地唇语道父亲大人,被孟父瞄见瞪了一眼,赶紧溜了。

龙文章再回来时,和以往大不相同,穿着整洁的军装,整个人得意洋洋的。他在门口一把抱起阿译,问:“他们最近还乖吗?”阿译开了口却被出来的孟父打断了。

“乖什么乖?难管教得很。我算是被你给诓骗了。你瞅瞅我这书上被画得,还好是铅笔。”龙文章探头,一只王八在空白处趴着,甚至还有小水池子和水草。

龙文章涎着脸笑。“还挺有意境嘛。这小子将来画画没准不错。”孟父习惯了他这不着调的样子,撇了一眼,把人让进来。一伙人瞧稀奇,对他评头论足。只有阿译一脸羡慕。

孟烦了损他。“人模狗样的。”孟父看他一眼,他立马改口。“人靠衣装。”龙文章把阿译放下,揉了揉他脑袋,咬着牙说:“你呀”

晚上大家伙把桌子拼在一起吃饭。龙文章把身上带不走的值钱物件去黑市倒腾了一圈,给桌上添了几道肉菜。

在厨房忙活完后,孟母和小醉也上了桌。

孟母知道小醉的身世后格外心疼,总是照顾着她。说起来夫妻俩是老来得子,如果是正当壮年,那孩子怕是也有小醉这么大了。所以看小醉就像看女儿一样。如果不是儿子年纪小,将来娶做儿媳妇也是好的。

于是越看她越怜爱,不少给小醉夹菜。孟烦了小小个头坐在两人中间,眼看其他男孩风卷残云,自己也赶忙夹菜。他看见母亲夹着一筷子肉往这个方向运来,刚喜不自禁举起碗要接,结果那块肉稳稳落在头顶小醉的碗里。

小醉腼腆地笑笑,看见烦啦沮丧的神色又把肉移他碗里。她说:“伯母,我能夹到菜,你不用再客气了。”孟母笑着说好。只有孟烦了一筹莫展,怀疑自己是再捡回来的儿子,不亲了。

孟父和龙文章则聊着男人的话题,问起此行去哪?龙文章说:“缅甸。日本人欲突破中缅边境。算盘打得响呢。”孟父感叹:“我乃一介书生,报国无门,只能埋在故纸堆里。保家卫国还是靠你们。”

顿了一下后,他压低了声音。“你老实告诉我,这样的仗,你有没有把握?”龙文章皱了下眉,还是那副混不吝的口气。“打仗嘛。谁说得准。”

“那我怎么跟他们说呢?等四五年和等一辈子可是两码事。”孟父扫一眼正在吵吵嚷嚷,带着各地乡音的孩子们,神情带着文人式的悲悯和感伤。

龙文章使劲拍了下孟父的背,笑着说:“您老人家怎么不想我点好。这还没出师呢,你就想着我未捷。”然后他苦笑一下。“我会寄信的。如果有一天收不到我的信。让孩子叠纸船把想说的话放里面。您可得督促他们好好识字。别到时候写的都是错字。鬼见了都笑话。”

席间突然静了下来。有个声音发问:“谁的鬼魂?”一双双黑亮的眼睛齐刷刷看着龙文章。龙文章骂骂咧咧:“我说你们这些小鬼!一天天的调皮捣蛋。除了吃就知道玩。今天谁在孟先生书上画的王八啊?还有你们偷偷藏起来的书呢?”

迷龙,不辣,蛇屁股等就开始相互推诿指认。院子里又喧闹起来。

半夜,龙文章熟门熟路地摸到虞啸卿房间。这人却还没睡,还在忙着处理各项事宜。见他来了也不奇怪,只是问了句:“和他们告好别了?”

龙文章点头又摇头,竟然有点莫名的伤感。他反问:“团座大人还在忙?”“明知故问。”“明天忙也是一样的。人不能老绷着。”说着,一双不老实的手摸上虞啸卿的腰。

虞啸卿眯着眼训斥:“以下犯上,目无法纪。”龙文章知道他在开玩笑,干脆把双手送到人面前,故作委屈地说:“那你让人把我绑了,拉出去毙了。免得扰你清净。”

他的团座哼笑了一声。“这条命姑且有用。留着吧。”龙文章得寸进尺,咬着虞啸卿的指尖把手套摘了,含住手指从下往上家犬一样看着人。“留着还能床上伺候您”

一别八个月,一封信辗转送达到学堂已经又过了三月有余。

信上写着:致孟父。安好勿念。我师已在禅达驻扎。与日军隔岸抗衡。我擢升为团长。小兔崽子们有没有乖一点?不听话就打一顿。皮糙肉厚的没多大事”

还没等孟烦了念完,一伙人大骂死啦死啦这个没道义的。又听见远处脚步声,赶紧把信塞回去放在桌案上,一哄而散了。龙文章是个便宜货。这话不是骂人,是实事求是。早在饥馑年月,人还没有粮食贵的时候,父母把他舍给了虞家。价格非常便宜,不足往年正常卖价的三分之一。虞家给他们搬来了粮食,解了燃眉之急,然后以龙文章年龄太小为由,没有把他带走,反而是好好在父母身边养大。

饥馑之后是匪乱。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当地高门大姓能走的都走了,只留下门房和狗。其中包括虞家。虞家这一走就是四五年,等时局平定,他们已经在外省安家置业,没了回乡的理由。有一天管家看着日渐调皮的少爷爬墙出去玩,一拍脑袋想起来曾经买下个乡下小子,和少爷差不多大,正好可以做玩伴,顺便监视管束,于是转头去了家主屋里,把这事重提起来。

虞父同意了,于是就着手去办。隔了两三个省的路程生出许多是非。一路上又是遇上洪涝大雨,又是军阀土匪嫡系旁系抢夺地盘,兼之去接龙文章的人本没有出过远门,一路上竟然迷路了好几次,等到再度返程回到虞家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月有余。本来足足的盘缠花光,俩人蓬头垢面跟讨饭的一样。这一趟路费比龙文章的身价还高几倍。虞家觉得有点亏。

只有小少爷觉得稀奇。慎卿还在襁褓里只知道哇哇大哭。这新来的小孩倒和自己差不多岁数。他不仅会讲田野间的故事,还会做弹弓打小鸟抓知了摘野果。他俩一起爬树下河捉蚂蚱。虞父一看这可不行,凑在一处净知道玩了,于是等学堂开课,把龙文章也送去伴读,不求他识几个大字,就图磨磨他在乡间长出来的野性子,以后也好借他规劝儿子。

谁知这乡下的野孩子不仅没在课堂上呼呼大睡,还表现出了求贤若渴的一面。学堂里无论年纪大小,都是上一样的课,基础启蒙的如《三字经》《百家姓》,再复杂点如《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之流是给聪慧学生开小灶才讲的。一般的孩子要去再大一点的学堂才可进阶。

一群孩子摇头晃脑,之乎者也。龙文章搬着小板凳蹭少爷的书,跟着摇头纸糊折叶。虞啸卿说不对,是之乎者也。龙文章愣头愣脑的。我念的不就是纸糊折叶,这是什么东西?不是东西,是先生拿书本在他们脑袋上一人拍了一下,说课堂上应该庄重严肃,不许悄悄话。虞啸卿辩解是龙文章不懂,自己给他纠正。先生看着这个晒得黝黑的农家孩子的小脸面色依然淡淡的。下课了再请教。虞啸卿就闭了嘴。龙文章则在先生背过身时侥幸地吐出舌头,做出个劫后余生模样,逗得虞啸卿差点又要被先生捉住教训。

龙文章暂时听不懂深奥的,但幼学启蒙领会得快,就是字不是一天两天练得出来,常被先生说像狗爬一样。但先生也对他的聪慧表示欣喜,私下里把扇子亲昵地在他额头上点一下,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没出生在好人家。

龙文章不觉得可惜,除了想爹娘和寄人篱下,自己在这里过的还不错。在老家可上不了学堂。他睡觉前这样宽慰自己,抹抹眼泪。好在他和少爷很合拍。少爷在花园用宣纸练颜体书法时,他就趴在凳子上用草纸写天地人的大字。少爷拿额外的一支毛笔沾了红墨水,把他写尚可的字圈起来以作表扬,好像小老师一样。他就笑嘻嘻地拿起来看那几个圆圈,越看心里越美。虞父引客人路过的时候,看见他俩。客人夸赞主人家家风好,连下人都有纸墨气。虞父听了觉得脸上有光。几倍于龙文章身价的路费花的值了。

课业做完的时候,两人不免打打闹闹。小孩子眼里除了吃的便是玩的。虞啸卿在吃上面很是慷慨,每次有零嘴总和他分享。什么冰糖,糕点,水晶饼,哪怕是自己平常也吃不到的也不吝啬。有一次父亲有个远洋过来的友人带了朱古力,模样长得又黑又怪,舔一下发涩而后甜。醇厚的香气和丝滑的口感让他沉醉不已。他谢谢了这位叔叔,把剩下一半揣在口袋里。叔叔问,怎么不吃了?他说自己想给龙文章留一点,他也没吃过。叔叔夸他大方懂事,他半知半解地接受了夸奖。心里只是想让龙文章也尝尝。虞父脸上不见愁容也不见欣喜,似乎在思考什么。

找到龙文章的时候他正在干活。说到底是个下人,但年岁不大,就只是做些扫地洒水铺床擦桌的轻活。龙文章没有抱怨,手脚利索地干完了活再去找少爷玩。虞啸卿经奶妈指引找到他时,朱古力在紧握的手心里有些融化了。小孩子手心热。他还不知道这种东西不单单会在嘴里化开。他把龙文章手里的扫帚拿过去,把朱古力塞他手里。龙文章把上面包裹的一层金纸掀开的时候,融化的朱古力粘稠地粘在银白色的内侧那面纸上。他狗一样的鼻子嗅到了以前没有闻过的甜涩苦香。少爷期待地看着自己,于是他把这玩意长得像狗屎的话咽下去,伸出舌尖舔了口融化的边缘。那是他尝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前清已经是过去。不考举人四书五经除了陶冶身心无益。新式学堂兴起,虞父把大小儿子都送去。龙文章已经识的字够多了,不必再浪费学费。他在学堂外的一棵大树最粗壮的旁枝上趴着,像只野狸猫隐藏在树冠里。他托着下巴等待校工拉起打铃绳,自己好接少爷下学。

少爷在学校交了不少朋友,呼朋唤友像个小霸王。因为这个称呼,他脑袋还被少爷弹了一下,而后急中生智,说楚霸王嘛,可威风了。少爷才没计较。这次和上次一样,少爷把书包给他就和朋友说说笑笑走了。龙文章跟着。他们说的一些什么政治啊,思想啊,孙中山啊,自己越来越听不懂了。虞啸卿见他跟着问他干嘛?他说少爷你不回去吗?虞啸卿说你先回家吧,告诉我爹娘我在同学家,晚饭前就回去。

龙文章哦了一声抱着书包回家了。放下书包就有人招呼他去帮忙。他年纪已经不小,而且不用伴读,可以做一个能干的劳动力了。忙完了以后已经太阳落山了。他背上汗衫下出了一身汗。在院子里坐下歇息的时候瞄到少爷的书包,于是好奇地拿出一本翻阅。虞啸卿对他这种僭越的行为见怪不怪,回来只是抱怨你倒是把它装回去。龙文章笑嘻嘻的,说自己被拉去帮厨房烧火去了,忘了。他的脸火红火红的,说的不是假话,是给家里上下烧洗澡水去了。一锅接一锅,足足拉风箱拉了一个半钟头,手臂酸痛。

少爷很自然地把手背放在他脸上,热得烫手。现在天已经黑了,给少爷添完洗澡水自己就可以歇下。但他被少爷摸得心比脸烫。少爷说把门关上,我们一起洗,看你这一身汗。他听完浑身都发烫了。脱完衣服他踩进了水里。少爷已经在等着。温度刚刚好,一天的疲乏后人几乎要在热水里泡软了。那近似小动物虚脱的模样莫名让虞啸卿觉得可爱和好笑。他推了推龙文章说先别睡,给我搓搓背。

龙文章就软着骨头懒洋洋地伺候起少爷。休息之后,和少爷独处他那种狡黠赖皮劲就上来了,搓着搓着就开起玩笑说少爷前面我也帮你洗吧。虞啸卿趴在桶沿没有转身,语调也是懒懒的,没有听出什么苗头,说我自己能洗。龙文章已经贴上来,手从身后往他小腹探,说我帮你洗舒服

少爷被他摸得一个激灵,耳根子一下子红了,骂他你摸我尿尿的地方干嘛?自己没有吗?龙文章涎着脸说,别人摸起来不一样。别人摸起来是不一样。虞啸卿感觉血气上涌,有种无名的冲动却不知道如何缓解。那一双有薄茧的手在不同别处柔嫩的东西上搓揉。就没过一会儿,他竟然浑身一抖,喘着粗气到达了未知的顶峰。

有了则没有羞赧地脱光了衣服跨坐在少爷的腰上。他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接吻,捧着少爷的脸吮咂舌尖,好像那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两人交换着口中的津液,亲得难舍难分。

原本虞家家教森严,奈何乱世里要争个功名虞父离开家宅上了战场,儿子少了管束。正是男女大防的年纪,儿子不见心动,虞母也放松了警惕。他两个又一向亲近。虞母自小看着他俩长大,把龙文章这个机灵鬼看成半个干儿子,平时也有点放纵。虞父敲打了几次,将来建功立业,大有作为的人怎么能天天和下人厮混。虞母只是打哈哈。她有时也觉得丈夫太过严酷,剥夺了儿子童年的许多乐趣,把儿子逼得像个小大人一样,于是独在和龙文章交往这件事上偏袒。

这天慎卿放学。他做弟弟的原本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奈何没有哥哥天资聪颖,但好在性情温柔敦厚,做事有板有眼,广受老师和同学好评。唯独有些没有主张,唯他哥马首是瞻。他哥是孩子堆里的大王,那他就是二大王。虞啸卿的领导风范在小小年纪就崭露头角,而身边总跟着小几岁的弟弟仰望着他,是兄弟更似君臣。

慎卿常常喜欢黏着他哥。他哥不仅聪明还比他漂亮,好像老天爷把父母突出的优点都分给了他。一双桃花眼水润又多情,只是不常温情地注视着人。反而他哥人有一种孩子气的蛮横,冲淡了过于精致的长相带来的女气。是老少咸宜,男女都会爱上的美少年。曾经有个男学生大胆写了几句暧昧的话托他转交给哥。他哥看完后大怒,和那人割席绝交。女生给的情书也一律不睬,时间长了没人再做这种冒犯的举动,反而清净了。

这天他来找他哥诉苦。自己的课业赶不上时他总是找他哥帮忙。夏天溽热的正午,吃过饭小睡会儿乃是常事,只是虞啸卿这关了一道门又一道门。一家人哪有什么嫌隙和距离,尤其兄弟间。慎卿也不客气把门一道道推开,然后就看见他哥和龙文章光溜溜的躺在竹席上酣睡。他哥体面点,穿着短而宽大的裤衩。龙文章干脆什么都没穿,四仰八叉地手脚压在虞啸卿身上。

慎卿年纪小些,加上大家都是男的,脑子里少一根筋,竟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平时下河洗澡又不是没见过彼此光溜溜的屁股蛋。于是坦然地推推正在熟睡的他哥。他哥迷糊着从眼缝里看见弟弟的脸,一下子惊坐起来。再一看龙文章赤裸裸的趴在那,情急之下一巴掌扇在他屁股上,叫他醒醒,然后把衣服遮住要紧处。巴掌声清脆,抽得龙文章睡梦中一抖,不明就里哼哼唧唧地睁开眼,一看二少爷也在这,一下子弹跳起来迅猛地套上了裤子。

慎卿看了只觉得好笑,他还没见过他哥这么狼狈。平时都是哥哥教导他人要行得正,坐得端,穿衣做事都是一个人的脸面,然后给他系上松垮的衣扣,结果他俩午睡睡没睡相。慎卿开口笑话,说哥你平时教我好好穿衣,怎么不管他光屁股睡觉?虞憋得没话说,又看弟弟懵懂的样子松了一口气,找借口道天太热了。心静自然凉对他不管用。龙文章也挠着后脑勺附和,嗯,实在是太热,你看我蒲扇都没撒手,给大少爷扇着扇着就睡着了。

慎卿没有细究,不见外地坐在床边诉说国文老师太过古板严苛,动不动就要用板子打人手心。那个老师虞啸卿也是领教过的,是私塾里教过他后来被人请去学堂的大儒。学识渊博是真,古板掉书袋也是真。自己还拿砚台砸过人家脑袋,所以他对虞家这两个小子都没什么好印象,连累了无辜的慎卿。虞啸卿只好安抚弟弟,这学期过去就好了,大不了换个班级和学校。慎卿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不满的话,最后还是龙文章提议去游水,他才暂时忘记了这一不快。

三个人龙文章最会水,在河里来回穿梭真有点浪里白条的能耐。虞啸卿为照顾弟弟在浅滩处玩耍,摸些小鱼小虾小螃蟹。龙文章一会儿游过来一趟偷袭,偷偷在人身后冒出来,泼得两人像是在水鬼手下死里逃生一样,没有一处不湿透,然后又游到河中央扮鬼脸。慎卿玩得兴起不顾自己的能耐就要下深水,被虞啸卿一把拉住,在耳边悄声说穷寇莫追,你看我怎么整治他。

说完装作扫兴动气的模样,领着慎卿要回岸上。龙文章一看求爷爷告奶奶让他们留下,没几下就游了过来赔罪。刚在水里站起来的时候被虞啸卿一个反扑,长手勒住了前胸扼在怀里。慎卿得意地掀起水花往他身上招呼。龙文章大呼上当,但被少爷搂着反而不想挣扎,就这样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后,三个人去树荫下晾晒风干。龙文章摇晃起脑袋跟狗甩水一样,激起被水滴打到的兄弟俩一阵抱怨。

虞啸卿躺在两人中间,慎卿已经玩累了,闭上眼打盹。龙文章偷偷扣少爷的手心。掌心传来一阵阵瘙痒的感觉。虞啸卿抓住了他的指尖,反而闹得一向厚脸皮的人脸红。龙文章想收回手,却被向上抓住了手腕。虞啸卿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树下被风吹过。

时局动荡,两党分分合合,虞父不失机敏地抓住了机会扶摇直上。合作破裂后的清剿成了他最好的垫脚石,后来人们介绍虞家这一系军队,简要明了地说以扫红起家立身。虞父言谈中处处要儿子谨记这一点。

日本人再三侵扰,虞啸卿不愿再守在书桌旁做个无用的学生。年轻人要历练,但也不能真的从排头兵炮灰做起,于是虞啸卿被送去军校,出来就有了连长的职务。虞啸卿想带龙文章同行,虞父告诉他龙文章自他走后无心服侍,言行丢了规矩,本打算给钱打发他回老家。临行前问他是否愿意前去前线帮衬少爷时,他贪生怕死,拿了钱就走了。

虞啸卿心头一震,回想起龙文章的确有时不分上下尊卑,不讲规矩,但还不至于犯什么大错。他也不信龙文章会这么丢下他。心里存疑还想多问。虞父已经背着手走了,冷淡到鄙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他对龙文章的态度。他心里一凛,不敢多问。

转眼几年过去,虞啸卿羽翼渐丰,不甘心再待在父亲的庇佑下,自己拉着重组的川军团赴缅。哪怕有善于逢迎的唐叔帮助,内部的权力倾轧,上峰的为难阻碍,英美军态度的傲慢无礼,其中的憋闷不得志无人诉说。每当这时,他就想起那个不辞而别的人。

那人曾许诺,愿意一直跟着自己。现在想来都是少年人情到深处的一时之词,当不得真。自出了湖南就没机会再回家乡,更别提打听他的下落,不知他在半个沦陷的中国能否坐得住。焦虑时更是想这样贪生怕死,苟且偷安的人不如去了阴司才好。

谁知道在怒江隔江望去的时候,正是他光荣死去的好时机。虞啸卿压下惊骇,望远镜里灰黑的一张脸何其熟悉,和在灶膛里抹了满脸草木灰烬挂着思亲眼泪的那个小孩重叠起来。他呆愣那一会儿,何书光还在等他回话。他摒弃了繁琐的思绪,请他们慷慨赴死。此乃军人天职,不容徇私。何书光的旗语刚打出去。他隔着遥远的距离凝视那个视野里的小人,补充道,啸卿随后就到。

序章

鹅毛般的雪飘落而下,在常绿的松柏树冠上积起一个白色的鼓包,沉甸甸的几欲下坠。蜡质的松针针尖锐利,不遑多让,却也被压得低了头。松柏最后不堪重负地折弯了枝干,那压顶之雪坠了下来,正巧砸在树下躺着的人脸上,瞬间浸染成猩红的颜色。

雪层下的眼睛突然睁了开来。一个人惊坐而起。庭院寂寥无声,只有落雪的簌簌声响。苍茫无暇的雪被上,处处绽放着血色梅花,妖异诡谲。他扶着树干起身,一只手捂着伤口,佝偻着身姿前行。

这年他十七岁,在尸体堆里扒出一个比他小的孩子,那是他的少主人。他的少主人这年十一岁,奄奄一息趴在他的肩头,出气比进气多。他把没有意识的人往上颠一颠,阻止人从背上滑落。长阶染血,他踩着血脚印在白茫茫大地上走出一条路,嘴里念叨,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追击的人如同壁虎的断尾,切断了再长出新的。虞啸卿指腹下的尾巴脱离了本体还在活蹦乱跳,他捏起来给龙文章看。龙文章笑嘻嘻的,折起双臂,把剑夹在其中然后抽出,血污就在衣袖上擦干净了。虞啸卿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扔给他一块白色手帕,说用这个擦。龙文章珍惜地揣到怀里,说下次再用。

这是他们这两个月以来遇到的二十二岁,虞啸卿十六岁。

年纪略大的人蹲下来查看尸体。这个令牌他熟悉到闭眼就能画出来,大咧咧地扔在一旁不管。有几两散碎银子就揣自己荷包里。虞啸卿没说什么,手腕一甩,剑锋汇聚的欲滴之血笔直地溅了出去。他来到池塘边,用池水洗涤剩余的污秽。

杀伐之气仍未消散,虞啸卿心里的燥郁不知为什么难以压制。这次伏击反杀明明和以往没什么不同。龙文章搜刮的手停下了,他嗅到一种不寻常的气息,是乾元初次的信香。算一算,少主人的年龄已经算晚的了,他差点以为少年是个中庸。

趁事情失控前他带少年离开,找了处隐蔽的地方藏身。时间紧迫,由不得他挑选,一座破庙也可以将就。虞啸卿对他匆忙中拉拽自己的动作感到不满,挣开了他,说你干什么?追兵还晚着呢。

龙文章指了指他后脖颈,虞啸卿摸了摸一向不起眼的地方,竟然有些发烫发胀。但他还是不明白,这不能怪他。跟着龙文章这种人,离谱的事多的是,缺少点常识似乎也正常。龙文章也不多解释,把自己脖颈的头发捋到一侧,露出有伤疤的地方,说我勉强也算个坤泽,可以顶用,也没有后顾之忧。

虞啸卿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透出少年气的一派天真,带着困惑问,你在说什么?龙文章痞笑,小主子,你的雨露期来了。不解决,怕是要把魑魅魍魉都招来了。虞啸卿突兀地红了脸,才反应过来,说龌龊,谁要你做这种事?

龙文章少见地认真起来,说我是个孤儿,受你父母恩泽才长大成人,没有什么我不能给。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待会走不动道,我可不会再帮你。说完死皮赖脸地凑过来,说我知道我哪都不像个坤泽,委屈小主子一下。

虞啸卿不吃他这套,用手推开他的胸口,说讲完了?那你本人的想法呢?龙文章竟然在青涩少年面前闹了个脸红,扭捏着小媳妇模样答话,我自然是愿意的。

暴雪将至。一时避难的地方,现在倒是被困在了这。龙文章到院子里,拂去上面有尘灰的一层,把中间干净的雪捧进了瓦罐煮雪水解渴。他把干粮一掰两半,一半给了虞啸卿。破门烂窗挡不住风雪,他挪来杂物堆在门口,虞啸卿也跟着干起活来。

最后他俩坐在火堆前。天寒地冻,人的生气也被一并剥夺。龙文章不再多嘴多舌,刚才的事也把他折腾得够呛。他歪歪扭扭地坐在稻草上,拿木棍戳着火堆,时不时瞄虞啸卿一眼。

虞啸卿在一截倒塌的庙柱子上坐得端正,面上没有表情。虽然是个俗家模样,却法相庄严,像一尊出世的活佛。如果不是这人刚才在香案前把他草得三魂丢了七魄,这个结论会更有说服力。

虞啸卿不知道他在笑什么,问了声干吗?龙文章没个上下尊卑,说您好看呀。秀色可餐。我心里美。嘴脸跟个地痞流氓似的,好像刚才的事全是他占了便宜。虞啸卿斜他一眼,把在火上烤热的干粮塞他嘴里,免得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夜间两人挤在一个铺盖里。龙文章揽着他睡已经成了习惯。虞啸卿不喜欢他还把自己当小孩子,但这么冷的天一切争执都可以搁在一边。他搂着龙文章的腰,把脑袋埋进他的怀里,像幼兽依偎着父母。龙文章迷迷糊糊地拍着他的后背,哼着乡曲歌谣。

两个人的信香袅袅缠绕在一起。龙文章的稀薄,嗅不出味道来。虞啸卿的呛人,刀枪剑戟如果有气味,可能就是这种,暴烈而有存在感。过于浓厚的信香侵入龙文章的鼻息,刚平静一会儿的身体又燥热起来。

他有些埋怨地推了推怀里的少年,说收着点。少年却把脑袋往他怀里再埋几分,嘟嘟囔囔反问,什么收着点。龙文章无奈,说那你后果自负,然后手跟蛇一样灵活地钻进衣物,摸向了他胯间的物什。虞啸卿骂了他一句老不正经,终于睁开了眼。

龙文章涎着脸笑,说我还没那么老,你叫我一声兄长差不多。虞啸卿哼了一声,对他这种蹬鼻子上脸的行为习以为常。然后他掀开了衣袍下摆。小兄弟在龙文章手指拨弄下,精神奕奕的。

天实在冷,他们都不想放跑铺盖间的热气,一时没什么大动作,在遮盖下磨磨蹭蹭地动作。龙文章扭着身子把亵裤褪了下去,自然而然地把大腿搭在自己小主人身上,也不顾僭越。虞啸卿揽着他的后腰让两个人更贴近,侧躺着再次进入了坤泽湿润的腔室。

龙文章抱着他的脑袋。那乌黑柔软的头发,像小兽的胎毛,摸起来顺滑。乌发下的脸虽然稚气未脱,已经是俊朗端正的长相,挑不出毛病。他本不该这样马虎对付虞啸卿的怎么会忘了备药散。可他有着自己的私心。

玉杵缓缓捣就研磨,花心酸软,抵挡不住来物。龙文章哑着声喊,啸卿,不可。刚才就没得逞的半大男孩不悦,但也知道他们的处境并不适合结契。于是在他耳边热乎乎地讲,那你将来要给我。

躲躲藏藏这么久,就在虞啸卿认为自己复仇无望,要庸碌地度过这一辈子时,龙文章带他来见了一个人。那位老者大喜过望,不顾年迈身躯跪拜行礼,说少主,我们找你好久了,然后请他上座。龙文章立在堂下,却没有少年的激动与兴奋。

寒暄了几句,老者让侍从带虞啸卿去休息,却扣留了龙文章。虞啸卿回头看他时,发现龙文章正半跪在地上,冷不丁被掌掴两下,巴掌声清脆响亮。老者怒不可遏地斥责他,我们找了少主那么久。你怎么敢!枉费主子把你从狼窝捡回来。

虞啸卿粗鲁地把身边阻拦的人一把推开,在他面前蹲下,抬起下巴看他嘴角有几丝血丝。他用拇指把龙文章嘴角的血轻柔抿去,刚才的喜悦一扫而空,压着怒火问你干什么?老者并不畏惧一个羽翼未丰的毛头小子,谦恭但毫不相让地说,少主,有些事你还不明白,我得替你管教他。龙文章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然后重新跪好叩拜下去,说虞公,我知错。

虞啸卿瞪着他俩,搞不懂这是哪门子哑谜,最后强硬地把坤泽拖拽回房。虞公想说什么,也被他直直堵了回去。虞啸卿怒气冲冲地拉着他的手推开房门,走到床边才稍微冷静下来。他说,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们不能找别人帮忙吗?

龙文章笑着捏捏他的手,说虞公是你父亲最亲近的军师和幕僚,他对你绝无二心。虞啸卿怄气,说我不喜欢他对你的态度。龙文章轻轻抬起他的脸,说少主人能自立门户,独当一面时,自然能护我周全。虞啸卿看着他笃定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床铺已经有人整理好了,给他省了麻烦。龙文章为他拉下左右的床帘,说长途跋涉辛苦了,快休息吧,然后起身要走。虞啸卿抓住他的手腕,这么多年,他习惯了和龙文章形影不离。他问你要去哪?龙文章回答,主仆有别,我去侧屋歇着。

虞啸卿皱了皱眉,在他的安抚下还是睡下了。高床软枕,只是卧榻旁少了一人,他睡得有些不安。这一年虞啸卿十八岁,龙文章二十四岁。

那一晚后,龙文章听候派遣,一走就是好几年。酒肆闹市中,他的身影如水滴汇入溪流,隐然众人。暗杀名单上的名字一一用红墨圈住划去,虞家声势则一天比一天浩大,越来越受上头器重,锄奸铲恶,震慑了不少乱臣贼子。

他再被召回来时,虞啸卿羽翼已丰,杀伐决断,雷厉风行,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恍然看见他父亲当年的威严,跪在阶下,恭敬地喊了他一声主人。虞啸卿笑起来,过来扶他起身。虞公似有不满,侧过脸不去看他,但始终没有表达。

龙文章这才抬头,对上来人的眼。一双清亮澄澈的眸子笑起来就泛着盈盈温情,与少年时模样暗中应合。兄长请起,虞啸卿热切地唤他,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以后不必再奔波,伴在我左右。虞公不悦地甩了甩袖子,拂衣而去。

他的小主人确实是长大了。个子高了他半头,从温泉里把他捞出水面时毫不费力,抱着他走向床榻也步履稳健。虞啸卿吻着他的伤疤。那块初愈的疤痕是鲜嫩皮肉的粉色。还有大大小小的在身体各处散布。俯在他身上的人一一吻过。

龙文章受不了地绷直了身子,紧实有力的腿圈着虞啸卿的腰一个翻转,上下位置颠倒过来。虞啸卿笑骂他,大逆不道。龙文章快活地顶嘴,小主子就喜欢我这样。虞啸卿没有否认,看向他的眼睛似乎装着一江春水,和煦而莹润,就着这个姿势双手掐着他的腰向上捣弄。

龙文章粗糙的手指绕着他凉而丝滑的乌黑发丝,仰起了脖子舒适地长叹。虞啸卿想起什么,摸上他汗湿的颈子,把人硬拉下来,舔着耳朵说,该改口了。龙文章顽皮地一笑,拖长了声调去喊他主人我伺候得你还舒服吗?

虞啸卿啧了一声,把他又重新压回床头,说我看反了,你倒是比我还受用。

夜深霜浓,石板路也湿滑。来人脚步匆忙,心急之下,踩到自己披风一角,在台阶上跌了一跤。小腿一处传来阵阵钝痛,他马虎地揉了一下,不顾姿态地爬起来。坏了坏了,要出大事了。再不赶紧点就来不及了。

遮盖着大半张脸的兜帽取下,门口的侍者见了这张熟脸没有多言,为他打开了房门。屋里一人正背对着他站着,挺拔身姿如崖柏苍松,在昏暗不清的夜里多了几分肃杀和阴冷。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你可以走了。屋里人不想跟他磨嘴皮子。龙文章跪下给他行礼,这是他俩私下相处时少有的举动。虞啸卿在铜镜倒影中瞧见,皱起了眉头。

主人,他恭敬地称呼,语气突然急促,万万不可,党同伐异如同兄弟阋墙。虞啸卿决绝地说天子密诏,这件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之后又有一丝怅然,这也不是他曾设想的报效家国的方式。龙文章还想说什么,被他打断。他说你下去吧,别白费口舌了。

龙文章愕然,片刻之后,平静地说道,禀报主人,我是来请辞返乡的。虞啸卿瞬间恼了,说你想搞什么名堂?不允。龙文章再拜,说我想告老还乡。虞啸卿愤愤地拔出饰剑,指着他说,你还没到不惑之年,说什么告老还乡?况且你孤儿一个,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吗?

龙文章说不知,但到太湖边务农,也算自在。虞啸卿气极,不明白待他这么多年自己做错了什么,对方竟然如此凉薄,拿这种话敷衍自己。无计可施之下,他摆出了家主的威严架势,说你的命是虞家的,你还想走?龙文章隔着衣服指着胸口已愈合的伤口,那是当初为虞啸卿挡的一剑,差一点就穿刺心脏。他简洁地说,还过了。

虞啸卿身形晃了晃,一时竟分辨不出他说这话是否真心。感情若计较起得失,无疑比袖中剑,温柔刀还伤人。他放柔了语气,诚挚地问龙文章,你还记得我十六岁那年,你在佛前应承过我什么吗?龙文章抬眼直视他,墨黑的眸子深沉,让人看不透,说若我给,主子能放我走吗?

怒火燃尽只剩轻轻一吹就散的灰烬,透着阴沉沉的萧瑟凉意。虞啸卿把剑锋抬起,挑起他的下巴,未开刃的饰剑也是锋利的。尖刃下几滴血顺着龙文章的脖子歪曲地滑下,滞涩难当。虞啸卿眼角赤红,问,你真就这么想走?

这一年,龙文章停在三十四岁。虞啸卿,长命百岁。

苦药

虞啸卿还是食言了,他没有如约放龙文章走。每天一碗苦药送过来,名曰调养身体。龙文章屏着气一口喝完,问他自己什么时候能离开。虞啸卿回他,现在外面局势动荡,等安稳下来。过了有段日子,再问。他便说,时候还没到。

没人知道他嘴里说的时候指的是什么。直到龙文章有一天两腿发软跪在地上,浑身里里外外都汗湿得像融化的雪人。侍奉他亦或是监视他的人似乎并不意外,有人将他扶了起来,一个则到门口对看守窃窃私语了什么。

从未有过的情潮席卷而来,把他拍在岸上无力起身。所谓调理的药原来真是在调理,只不过不是健壮他的体魄,而是疗养他身为残缺坤泽的身体。龙文章上了当。他在软卧上蜷起了身,意识逐渐模糊,恍然间看见那日的自己呆呆地跪坐在床上,等待着一个并不高明的谎言。

那天,虞啸卿说会放他走,说你还记得在佛像前许诺过我什么?他当然记得,在那个风雪连绵不断的寒夜,他们俩相依时如炭火般灼人的体温。

他记得自己没让虞啸卿进到腔室深处,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受孕。在多事之秋,麻烦自然能省则省。小少主不满,但还是依在他怀里,霸道又孩子气地说,你将来要给我。

被一纸密令召回时,他是这样打算的。小小的纸条上没像以往通告一样写有名字和住址,反而只有四个字,速速归来。一个朱红色的私戳大大地覆盖在墨字上,那是一朵与罂粟长得极像的虞美人,是家主才会动用的私章。

和他设想的的确一致,他的小主人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掌控大权了。虞公看着这对野鸳鸯气得拂袖而去,临走前留给他一个冷笑。他大概是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没去在意这件事,更没来得及去思考庭院里为何在节庆外张灯结彩。

一夜欢愉,庆贺仪式达到高潮时,虞啸卿却没收下他的献礼。他瘫软了身体,困惑回望。他如今的主人轻轻抚着他的眼泪说,你累了,早点休息吧。然后把锦被拉上,揽着他温存入眠。他啊,这些粗话让他们做好了。你现在是座上宾。来,我们一起品茗,这是我托人从西湖带来的雨前龙井,味道好得很呢。

龙文章嗫嚅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说出点什么。茶汤清亮醇厚,入口回味悠长。他却像尝到苦胆一样紧蹙了眉。

虞啸卿既然提起,那便给吧。本来也是要送人却被婉拒的礼物。只是现在心境大不相同了。拿这换回一点自由,并不是亏本买卖。他被人带下去梳洗着装。他的主人现在是有身份和地位的人,不能再和他胡天胡地在地上滚做一团。

四面的轻纱被风撩拨而起,偶尔能瞥见帐内的旖旎景色。红绳高高地从顶端垂悬下来,在他合起来的两只细瘦手腕上绕成一团。高度不上不下,让他只能张开腿跪着来找平衡,上半身俯下前倾,吊起的手成了着力点之一。

额顶和耳上的头发松散扎起,下面的长发披散着,柔顺地搭在肩上和腰背。如干涸血迹的绛红色的棉纱长衫在虞啸卿眼里像是婚服。他认为龙文章很适合这个颜色,并非因为他长得娇艳,他与这个词并不相关,而是一种冥冥中的契合,宿命般的写照。

他只给了龙文章这么一件衣服。因为这个半趴俯在空中的跪姿,龙文章的衣袖垂落,露出大半截小臂。领口则大敞着。跟手和脸常经风吹日晒不同,遮掩在层层衣物下的身体白皙细腻。露出精壮的胸脯随着衣物的遮盖越往下就越昏暗看不清。衣服下摆则堆在小腿上,看起来细瘦脆弱的脚踝就暴露在外。

他像一个出于自愿而被献给神祗的祭品亦或新娘,即使被绑缚着不知道即将面对什么,也依旧平静而圣洁。又像是有着细绒,看似柔弱的莲叶,污浊在他身体滚过,也被他灵巧地翻身抖落下去,依然干净无暇。

虞啸卿揽着他的腰胯动作。为他准备的婚服散落下来,又被挡在臂弯。龙文章的臂膀裸露着,领口垮到腰背上。从他身后看,背部肌肉流畅而优美,像大型猫科。腰带还系得好好的。为了方便动作,衣裙下摆被堆在臀上。看起来更觉得肩宽臀窄屁股丰腴。

探进最关紧处时,龙文章没有压抑自己的声音。疼痛和舒爽糅杂在一起,他叫得像只发了春的家猫,尖利而甜腻,一副淫媚的姿态。虞啸卿将精华都灌注在狭小的肉腔里,在里面成了结。

陌生的雨露期来临,侍从都退下了,留给他一些私隐。虞啸卿来得很及时,像是早在等待这个机会。龙文章攀上他,像攀上海上的一截浮木。他快被情潮淹没了,只求他的主人能发点善心帮帮他。

这么多天,虞啸卿难得见他主动,于是心情激动地把人揽进怀里亲着耳垂和脖颈柔声安慰,攻伐侵占的劫掠行为却变本加厉,把怀里人逼出阵阵哭腔。最后拿出一个玉塞堵住了要流出的精水。

龙文章呆住了,眼睛黑白分明带着眼泪,像只惹人怜爱的发愣小狗。虞啸卿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不再隐瞒。放缓了语调问他,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龙文章笑得苦涩,又暗含嘲讽,不知是在自嘲,还是觉得虞啸卿痴心妄想。暗卫不能婚嫁生子,这是您父亲立下的规矩。早在十四岁就用秘法净了身,和中庸无异。我是个例外,因为来复诊的大夫那天被你家灭门牵连了。

龙文章又摸着自己有疤痕的脖颈,刺耳地问,为什么瘸子和我都有一样的疤?主人从不好奇吗?虞啸卿刚刚升起的怜惜被龙文章这句话扑灭了。他皱起眉问,你什么意思?龙文章疲惫地笑笑,自问自答说您日理万机,当然注意不到我们这些草芥。

虞啸卿抓住他的衣领,急切地说,你不一样。龙文章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然后摸着他的手用眼神示弱,说主人,我累了。一拳打在棉花上,虞啸卿始终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想要倾诉解释的话堵在胸口,他松了手,看龙文章背对着他蜷起了身。

龙文章这边没动静,药照常送来。他喝了后就找没人的地方扣嗓子吐出来。虞啸卿知道了就亲手一勺一勺喂给他喝,喝完拎着人丢到床上。两个人嘴里都沾染上苦味,虞啸卿却不肯放开他的舌头。

龙文章受不了虞啸卿这偏执到疯狂的行为,有一次当着面把药给摔了。漆黑的药汁溅在脚下,沾染了衣摆。又一碗药呈上来,虞啸卿扣住了他的下巴要灌,被他挣扎中推开,泼洒在虞啸卿胸前。虞啸卿要抬手,那人一双泪眼却让他没了力气。

他把人抱到床上,解开衣衫。龙文章在一次又一次灭顶的快意中抠着他的肩膀,指甲深陷在肉里,崩溃地哭喊,我做不来主子找别人吧虞啸卿擦擦他的泪,有些动容,语气竟像哀求,说你不走,我们就不要孩子。龙文章看着他,温柔神情像当初看那个怀里的小主子一样,却始终没有回答。

终于有一天,龙文章有孕了。他说自己不走了。监视的人大多都撤去,多添了几个人照料。月上柳树梢,一个黑影从墙头跳下,走路有点跛脚,却悄无声息。他推醒龙文章,说还搁着睡呢,月亮晒屁股了。

龙文章从浅眠中睁眼只花了一瞬,骂道死瘸子,你怎么才来?瘸子拍拍自己一侧大腿,说你以为我摸到这容易吗?快挪挪您的尊臀吧。两个人在月牙下逃离这深墙大院。龙文章爬树翻墙利落得哪像身怀六甲的样子,看得瘸子直嘬牙花。

龙文章骑在高墙上回望时,宅院里灯火通明,嘈杂喧闹。他对着这个囚了他快两年的地方,咧开了嘴笑。瘸子在月色下看见他的笑容头皮发麻,损他,快收着吧,笑比哭还难看,阎罗殿该请您去做看守。龙文章掐他大腿根伤处,疼得瘸子嘶嘶吸气,闭上了嘴。

最后瘸子划着船问他,打算去哪啊?他看着烟波浩渺,水雾不知怎么迷了眼,随口敷衍道,太湖,我去太湖种地去。还有,帮我弄个假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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